一个人的成长,总会伴随着一些心境的变化,对某样食物的好恶也是如此。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吃饱是第一要义,而量少,难免显得轻薄。有所取舍的,大多不过是食物的多寡。
可到了后来,懂得了取舍,才发现许多事,原来自己也是无力左右的。
这个故事,讲的是馄饨,在张文的家乡,它叫“饺饵”。
在四次“落地成盒”后,张文无奈地放下了手机,起身去洗澡。最近一段时间,他疯狂地爱上一款手游,耽误了不少事情。洗完澡,点了根烟,他下决心戒了游戏。
这种励志的事情张文经常干,每次都无比真诚,可总是决心下得越狠,开戒开得越快。
“不玩了,”张文蹿到厨间,认真地对太太说,“我怀疑有人作弊,刚枪都刚不赢。”
“四十岁了,还天天玩游戏?”太太笑他。
“你不理解英雄的孤独。”张文一嗤。
“衣服洗好了,去晒一下。”太太不接话。
张文撂了手机,去了阳台,“昨天晾的还没收!”他在阳台上喊。
“你收一下啊,我在煮馄饨。”太太在厨下回着,“你要不要胡椒?”
端上桌来,周日在岳母家打包的自制鲜肉馄饨,馅料实在,太太又熬了一锅骨头汤,调好了味。馄饨出锅,直接舀进碗里,碗底早已放好虾皮、酸菜、葱末和少少的干椒,一勺骨头汤浇上,点几滴香油,胡椒碾子转出几星,汤热、肉香、面甜,几味中和,辣上提鲜。
一海碗馄饨,填不满张文的胃。
馄饨,在张文的家乡,叫饺饵,小城的人们用这种称谓将它与饺子区分开来。
在幼时的张文看来,饺饵和排骨一样,实属轻薄的吃食。母亲若用它作儿时努力的奖赏,张文的内心是拒绝的——彼时张文的心里,有一样执念:不能吃到饱的肉食,都是耍流氓。
不过,张文幼时仅有的两次关于馄饨的记忆,都与大外婆一家有关。它不关乎奖励,吃时的氛围也各有不同,一次欢快,一次沉闷。
张文犹记得,幼时第二次吃馄饨时的沉闷与压抑。那是在大外婆家的堂屋,一家人围坐,主位反常地空着,摆上了碗筷,大外婆在侧旁坐着,下手是表舅,大人们各个表情严肃,孩子们不明所以。隔着馄饨的升腾蒸汽,张文望向大外婆表情复杂的脸,好像为了调节气氛,大外婆轻轻地说着一些俏皮话,可摆在她面前的一海碗馄饨,却几乎没有动。也是过了许多年以后,张文才明白大外婆那些看似调侃的话语背后的辛酸。
相比起来,第一次吃馄饨就要愉快多了。
那是在三十多年前的某个清明前。那一年,张氏族群重修了族谱,祖父特意捎信给父亲,这年的清明祭祖要隆重些,族人都要帮忙的,嘱咐张文父母提前回乡。张文要上课,回不得,便去胡家巷的大外婆家小住,大外婆是张文外公兄长的妻子,大外公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去广州做生意,至死未归。大外婆只得带着独子住在小城,靠小叔(张文外公)家的接济养大了儿子。
住在大外婆家,张文每日跟着辉表哥(大外婆的孙子)一同上学。辉表哥在三兄妹中行二,最宠张文,去哪儿玩都带着他,打板儿、买吃食,连鸡窝里掏的鸡蛋,悄悄煮熟了,都会分给张文大半个。
辉表哥比张文大三岁,一张圆脸,门牙有些凸。脸上天生带着笑,又会讲话,每次带着张文出去玩,见人便喊,“哥哥、姐姐、叔叔、婶婶”,嘴巴津甜。张文在大外婆家住的那一周,恰逢清明。节前最后一天是周六,彼时大家周六还不休,表舅、表舅妈上班了,辉表哥便带张文上学,早上大外婆将二人叫到房里,“今天寒食,家里不开火,你们去外面吃”。说罢从怀里掏出装钱的小布包,层层打开,拈出角票,一人给了五毛。
刚出家门,辉表哥就望着张文笑起来。“钱不要花啊,”辉表哥冲张文挤了挤眼,“留着干点别的。看录像可以看得好几场了,武装部对面的录像厅,卖票的我熟,买一张票,我俩都能进。”
“可是会饿啊。”张文嘟嘟囔囔,平时也没有零花钱,他心里还想着今天能吃顿好的。
“当然要吃饭啊,去我妈那吃。”辉表哥拍了拍张文,让他安心,“中午在学校门口等我,我带你去。”
表舅妈在城西车站边的一家国营小吃店上班,店子属于供销社下的食品公司,统共四五个人,为进出站的旅客提供些简单餐饮。店子虽小,各有分工,忙起来却也脚不沾地。张文头次去,进了店,取餐窗口排着队,心急的吃客扒着窄窄的木窗,冲里喊:“师傅麻烦快一点,我要赶车。”
“赶车吃什么面啊,煮不熟谁负责啊?”窗口里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声。
辉表哥听出来了,便冲张文挤着眼:“那就是我妈。”他插到队前,扒着窗子冲里喊:“姆妈!”
“哎——”窗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应答,一会,旁边的小门开了,瘦津津的表舅妈站在门口,身上系着的白围裙油渍斑斑,皱着眉望着辉表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吃饭。”辉表哥嬉皮笑脸的。
“奶奶给了你钱吧!”表舅妈叉起了腰,怒目直视。
“给了的。”张文从人群中挤出,站到表哥身旁,“辉哥哥说带我来吃你做的。”
看到张文,表舅妈眉头才舒了舒,朝二人招了招手:“进来!”
窗外等急了的客人开始叫唤了,表舅妈慢条斯理地捞出面条,一碗碗地放。汤底怕是冷的,放入面条才有了热气,再从灶上一个铁桶里舀出肉丝浇头,连汤带料地浇上。大铁勺一捞小半勺,表舅妈像乐队指挥一般,抖着腕,勺子在每碗面上一倾一收,肉汤裹挟着几星肉丝悄悄落下。窗口收了票,食客自取。有时候手重了,汤汁溅出来,也没有人作声。
张文从前就知道,表舅妈的面条做得好吃,原来是这里练的。她做的干拌面让张文多年来一直记忆犹新。面煮得将将熟,猪油做底,加酱油,干椒粉一小勺,放入面条后,滴几滴陈醋,拌匀,什么浇头都不放,闻着喷香,吃起来带着些许韧劲,咸辣中有丝丝清甜。
应付了一拨客人,表舅妈才终于有几分钟空闲应付张文二人,“吃点什么呢?”表舅妈擦着额头的汗,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前思量,“饺子不行,前天做的,不新鲜了(彼时没有冰柜)。面条?也不好。不如吃饺饵吧,昨天做的,我督着老郑剁的馅。”表舅妈一拍手,像是为自己的决定洋洋得意。
“表舅妈,为什么吃面不行?”张文小声问。
“你想吃面吗?”表舅妈问。
“不是,就是不明白。”
“一点点肉,有什么吃头啊。”表舅妈哈哈笑着,“这里不比家里,几根骨头熬一个礼拜,味精兑汤,有什么味噢。”
馄饨煮好了,两人就在灶间吃,厨房一角有一个放杂物的小方桌,二人将桌上的瓶瓶罐罐往里推一推,腾出些地方,一人一个大瓷碗,埋头吸溜。碗里满满的是酱色的汤,漂浮在其中的馄饨小巧轻盈,像成群畅游的银鱼,一勺能舀上两三个,吃到嘴里,面皮是软软的甜,纯肉的馅儿虽小却入味,汤中的胡椒与干椒更是提辣提鲜,吃得二人满头汗。
张文着实饿了,起初吃个新鲜,到了后来,越吃越大口,也越吃越觉得欠,眼看着碗里的馄饨越来越少,心里有些着慌。“这么不经吃咯。”他暗忖着。
辉表哥已经吃完了,撂了碗喊表舅妈,“姆妈,没吃饱咧。”
“还没吃饱?都是下的两人份,饭钱从我工资里扣的咧……”表舅妈仍在灶前忙碌,头也不回地嚷嚷,“把奶奶给你的饭钱给我。”
辉表哥噤了声,低头老实喝汤。
一会儿,表舅妈走过来,一只大碗往桌上一墩,“吃咯,吃完了上学去”。
张文一看,碗里两根油条,许是早上炸的,已经冷了,软软地耷拉着。“掰碎了,泡汤吃。”辉表哥教他。
张文赶紧吃完碗里的馄饨,有样学样地掰起了油条,油条浸在汤里,饱吸了汤汁,吃在嘴里,糯糯软软的,带着甘甜,十分饱肚。
“要上课了咧,一顿饭吃这么久,迟到了看老师罚你们站不?”表舅妈又嚷起来。
大外婆给的饭钱,辉表哥带着张文第二天就花完了。第二天是周日,放假,二人跑出去看了两场录像。辉表哥果然认识卖票的,买一张票,两个人都能进,不单如此,放完一部片,大人们都起身了,他俩还缩在角落椅子中间的过道藏着。录像厅里本就阴暗,检场也敷衍,片子开映了,二人才嘻嘻哈哈坐起身子。那一天,除了中午回家吃饭,他们差不多一整天都在录像厅里厮混。
晚上回家时,在巷口遇见一个卖甜酒的,小瓷碗盛着卖,五分钱一碗,甜酒兑了水,喝起来无甚酒味,很清甜。二人买来喝,辉表哥喝了四碗,张文也喝了四碗,喝成个大红脸。卖甜酒的见到豪客,还奉送一碗,他们是真喝不下了。晚上吃饭时,酒劲上来了,张文晕忽忽地扒着饭,吃着吃着,一头栽在桌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父母回来了,张文便回家住了。
此后,有那么几天,辉表哥在学校见到张文总是阴着脸,张文觍着脸叫哥哥,他总是不理。没过几天又好了,课间主动来找他玩,给他带了表舅妈炸的红薯片,用报纸包着一大包。二人跑去操场角落的大樟树下,打开分食,像两只小老鼠,将薯片嚼得嘎嘣响。
“我爸打了我咧。”辉表哥皱着眉,嗔怒地搡了张文一下,“说我带你喝酒,明明你自己要喝的。”
张文一愣,又嬉皮笑脸地凑近去,“好喝啊”。
“不喝那么多就没事了,醉了吧。”辉表哥啧着嘴,“你就是懵里懵懂,不知道饱足 ,害我挨打。”辉表哥从报纸里拈出薯片,吃得满嘴喷渣:“我爸解了皮带抽我咧,屁股上都是痕,前几天坐椅子都痛,老师说我不老实,又罚我站。”
“你跟老师解释解释啊。”张文急道。
“说什么咧?挨了打,屁股痛?丢人不?”辉表哥摇着头,像个大人一样地叹气,“做哥哥真没劲,老受气。”
张文低头吃着薯片,不作声,表舅妈炸的薯片又脆又甜,课间休息时间短,他想多吃几片。
“都给你,我妈炸了好多,这些是给你带的。”辉表哥将薯片原样包上,塞到张文怀里,立起身,“回教室吧,等下敲钟了。”
二人的教室不在一栋楼,张文抱着薯片就走,心里可得意了,走出几步又返身,大声喊着辉表哥,“我礼拜一走的时候你还好好的啊,(表舅)没打你啊”。
本已转身的辉表哥返身跑过来,面带愠色,瞪着眼睛,“再喊大点声噻,全校都听见了”。辉表哥举起手,作势要打,张文缩着肩,原地不动。
“我还骗你噢,”辉表哥举着的手轻轻落在张文头上,揉了揉,“礼拜一晚上打的咧。”
辉表哥搔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头一天晚上,我也喝醉了,我爸就没打”。
二人哈哈地笑起来。
在张文的日记里,那天是晴天,天很蓝,张文在日记里写道“碧空万里无云”。后来看从前的日记,张文也曾细想过,清明时节,本该是阴雨连绵的,也许是幼时的张文爱用新词,哪怕现实并非如此。
没多久,张文就又吃到了馄饨。那是在大外婆家,辉表哥叫他去的。说大外婆忽然起意想吃,就让辉表哥跑腿,喊表舅妈带回,辉表哥绕了道,到张文家把张文也叫出来尝鲜。
久不下厨房的大外婆,特地扭着小脚去肉铺买了大骨,发了海带,煮了一锅海带大骨汤。表舅妈从单位买回大包馄饨,煮好了,浇上骨汤,一人一大碗。
表舅家一张圆桌,众人围坐,主位却空着,摆了一副碗筷,放着一海碗馄饨,大外婆坐在侧边。大人们表情严肃,表哥表姐们也闷不作声。张文不明所以,也没心思去问,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大碗馄饨,酱色的汤底,是货真价实的大骨海带,腾腾地冒着热气,碗底的葱末、干椒末漂上来,星星点点,青红相间,游鱼般的小馄饨如浪里白条,鲜肉馅熟了,裹着白袍,若隐若现。
“吃吧,吃吧。”大外婆摆着手,众人才拿起勺子。
张文舀了一口吃进嘴里,烫,呵着气嚼,面甜肉鲜之余,又多了一层骨汤的鲜美,不似味精汤般浅薄,它厚重、黏稠又实在,好食果然要配好汤,才能交相辉映。
“你爷老子 就好这一口,广州管这个叫云吞。”大外婆吃了两口,对着坐在一旁的表舅碎碎念,“当年生下你,我带着你去广州找他,住了半个月,他带我吃过两回,就是路边的摊子,那边人叫那是什么‘走鬼档’,‘走鬼档’吃多了,自己也成了走鬼。”大外婆碎碎念着,眼里慢慢泛起了泪光,面前的馄饨一口没动。
表舅轻轻放下勺,低着头,闷不作声。
许是达成了某种和解,那一年的秋天,表舅南下广州,迎回了大外公的遗骨,葬入祖坟,张文随母亲参加了仪式。
小小的骨殖盒,放入大大的棺木,八大金刚(八个壮年男人)抬棺上山。表舅带着子女着孝服跟在后头,几步一跪,规矩做足,表情木讷,或许是对这位陌生的至亲实在提不起悲伤。
倒是一路上,一直有一个陌生的妇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孝眷后头,五十多岁的样子,小巧板直的身形,慢慢地跟着走,没有人回头看她。妇人抿着嘴,一双少见的杏眼里透着倔强。旁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人指指点点,她恍若无睹,一步一步地走着,走到一半,泪水到底涌了出来,缓缓流过她紧绷的冷峻的脸。
“那是你如外婆,”母亲叹道,“你大外公在广州的老婆。”
张文后来才知道,大外公与大外婆自小定亲,婚后大外公远赴广州打理当铺,在彼处娶了小,妇人出身青楼,名字里有个如字。大外公初时是不愿回,留恋着名利场温柔乡,又染上了鸦片,后来想回又不能回。解放后,他成分不好,财帛散尽,又被仇家打瞎了双眼,在路边摆摊为生,好在如外婆不离不弃,才在凄苦中度完余生。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大外公在广州身故,因与如外婆无子女,身后事都是如外婆一手操办的。
表舅迎骨回乡,如外婆又跟着回来送一程,落葬翌日,独自回了广州。
小学毕业,辉表哥考上了一中,那是小城顶好的学校,得成绩拔尖才能进。张文去看过,原是一座孔庙,旧址仍在,殿前台阶上有精美的龙纹浮雕,只是龙头被破坏了,铲去了鼻子。
校内大树掩映,校舍古朴,操场极大,还有很大的一个饭堂,厨师都有十几个,开餐时菜色琳琅,令人向往。听说这里很早就是学校,张文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学校要建在庙里。
表舅奖给辉表哥二十元钱,辉表哥同学朋友请了一圈客,最后想到了张文,到家里找他,带他出去玩,还是看录像、下馆子。
依然是两个人一张票,那天二人倒是没有蹭场,看了一部就出来了。那是一部武侠片,名字叫《广东铁桥三》,男主角功夫很好,可长得很路人,没有李连杰帅。张文越看越眼熟,想起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南拳王》,好像也是他演的。
“我也要学功夫,会打了,就没人欺负我了。”张文说。
“以后你受了欺负,就去找某某某,我跟他说了。”辉表哥郑重地对张文说。二人坐在冯家面馆里吃面,一人一碗牛肉面,辉表哥加了钱,给张文盖了双码,浓酽的汤汁,加上扎实、筋道的牛肉,张文吃得欢快。
“昨天我爸又要打我咧。”辉表哥吸着面条,嘟嘟囔囔说,“说奖我钱是买文具的,我拿来请客。”
“打了没?”张文担心地问。
“没打成,”辉表哥咽下面条,嬉笑着,露出兔牙,得意地说,“我跟他讲道理,奖给我的钱,不是应该随我怎么花吗?老打我,小心我以后不养他。他就笑了,我奶奶也笑,就没打了。”
“你发狠读书吧,考上一中,我奖你一把火子枪,铜的,打不烂。”辉表哥一本正经地说,“再过三年,我们又同校。”
张文再次吃到馄饨,已经是十多年后了,在张文工作单位旁的一家小餐馆,同事请他吃的。也是酱色的汤,也是游鱼般的小馄饨,同样放了干椒,同样吃不饱。
“在我们那里,这个叫饺饵。”张文告诉同事。
“噢,”同事漫不经心地答应着,“你们那里什么都怪,明明在长沙边上,讲的话我们都听不懂 。”
张文不接他的话,转身又喊老板下一碗面条。
此时辉表哥早已经出来讨生活了,他没有考上大学,复读了半年后,放弃了。辉表哥因此与表舅大吵了一架,决然出户。他做过各种营生,初时打工,后来创业,开过饭馆,积累了人脉后开始接些小工程做。张文回乡时,偶尔约他出来坐坐,他挂在嘴巴边上的一些名字,听来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我熟,我很好的朋友。”辉表哥得意洋洋地说,“做生意还得靠朋友们帮衬。”
辉表哥生意做得杂,开销也大,好交朋友,过手无余财,辛苦赚下的又轻飘飘地花出去,张文劝他存点钱,别到要用时手里又没有。
“我奶奶说的,万般带不走,只有业随身。”辉表哥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不用想太多。”
大外婆的老宅子,也早已在1996年拆迁,没有补偿金,分了三套房。分房的前一天,大外婆着人请张文的外公进城吃饭,商量了半昼。“房子本是你的,拆迁你拿主意。看在我帮你大哥带大孩子的分上,留一套给我们。”大外婆第一次因为房子的事,恳请这个自己要叫小叔的老人。
张文这才知道,胡家巷的老宅,原是外公的产业。大外公留给大外婆的宅子早已在1954年的洪水 中被冲毁,外公不忍看兄长的妻儿流离失所,腾出自家大宅给了他们,自己携家眷住到了城郊的集里乡。大外婆一家在胡家巷一住四十年,直到拆迁。
据说,在那天的商量中,张文的外公一直静静地听着,临到末了,才期期艾艾说:“少杰(外公的小儿子,张文的小舅)现在困难,给他拿一套。”外公要走了一套房子。
大外婆名下的两套房,表舅自住一套,给了参加工作的大儿子一套,到辉表哥,什么都没得着。
“我死了,自己这套房就给你。”大舅或许心怀歉意,曾经把辉表哥叫到跟前说,“要我帮你买,我是帮不上了,我没钱。”
彼时表舅妈早已下岗,表舅本是供销社的干部,平生清廉,在旁人看来,却是胆小怕事,违反政策的事一律不干。后来被挤兑下派到社下的实体单位,已是半垮不垮的厂子,软弱内向的表舅做不起色,办了提前退休。
此后,辉表哥也结婚了,初时买不起房,住在岳父家里,每月交付生活费,两年后,生下一个脑瘫女儿。许是婚后知道积攒了,三年后辉表哥买了新居,搬离了。辉表哥的生意逐渐向好,又生了二胎。大哥下岗了,辉表哥给他盘下一个书报摊,解决了生计。大外婆没医保,晚年医药费用,辉表哥一力承担了,连带着赡养父母的花费他也包圆。“大哥生活紧,妹妹嫁出去了,也不好总向家里开口。我能多出点,就多出点,大家出力。”辉表哥说。
张文知道,辉表哥的生意不过是表面光鲜,各方应酬,仍是债务难清。辉表哥偶尔跟张文抱怨,“比开饭馆时要艰难,工程账款最难要,今天欠明天,今年欠明年。”每到年底,表哥总要四处求告,结些账款好过年。一辆丰田开了七八年,松松垮垮做烂响了,也不见换。
日子再往后过,随着年岁越长,张文反倒越来越喜欢吃馄饨,他自己也不明就里。
想着许是物质丰富了,人们开始不在意多寡,而在乎精致。特别是张文不时心血来潮节制饮食的时日里,到点吃饭,馄饨是首选,对张文来说,这是一种能吃到肉又没有饱胀感的吃食。
在长沙,吃到一碗馄饨不是难事,但是吃一碗当初在表舅妈家吃的那种馄饨,已是不可能。撒了胡椒、干椒末的大骨海带汤,银鱼般的小馄饨,虽不丰盈,但吃在嘴里那种扎实的瘦肉、甜中带着些许韧劲的口感,再也遍寻不见。张文找遍了长沙的馆子,后来发现,四川的龙抄手或有几分当初的味道,但是汤口太浓,又有花椒,麻味一冲,味觉就少了一半。
时日一久,张文便时常自嘲,为一口吃食,实在不必这么纠缠。一碗馄饨不如当初,是时间的变数,时易事易人易物易,到了最后,岁月会让你忘记最初的味道。
在张文看来,时间在解开一些疑惑,又增添另一些,过往的问题,在未来寻找答案。成长的时日里,张文知道了孔庙原来就是旧时的学宫,也知道了蓝天为什么叫碧空。在第N次看徐克导演、李连杰主演的《黄飞鸿》后,他终于认出了其中饰演那个猥琐奸邪的沙河帮帮主的,就是张文心目中曾经的英雄“广东铁桥三”。某一日,张文心血来潮,在网上查找这个演员,知道了他叫邱建国,已于1998年死于癌症。
大外婆去世后,张文的外婆也走了,几年后,外公离世,一个又一个的亲人成为记忆的背景。曾经的少年们,也在妥协中成长,又在成长中妥协,无力感与日俱增。
一日,张文去省图书馆看书,翻到一本画册,其中的题诗让张文怅然:“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清金农诗)
2016年初,张文回乡,特地邀辉表哥喝酒。张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四碗甜酒就醉翻的少年,而辉表哥依旧量浅,喝醉了,迷蒙着眼睛,搂着张文回忆过往。“你晓不晓得,那年送你的那把铜的火子枪,花了我一年的压岁钱。”辉表哥笑嘻嘻的,露出被烟熏得淡黄的兔牙,“哪晓得那么贵咯,早知道不给你许愿了。”
辉表哥也发福了,头有些微秃,依然爱笑,掩不住一脸的疲态。
辉表哥告诉了张文一件事,迎大外公回乡后,每年清明,辉表哥一家去上坟,总发现有人提前祭扫了。坟前贡着三牲,空地上有新的香烛茬与纸灰,坟头的花也换了新的 ,二十多年年年如此。
“我爸说那八成是如奶奶,我想着也是。”辉表哥叹道,“我爸是独子,除了她,还有谁来扫墓呢?”
“四五年没来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辉表哥叹着,又喝下一杯酒。
张文费力地回想,仅见过一次的如外婆在他的脑海里终是模糊,唯记得那双流泪的杏眼。小时候,张文总以为那眼泪是因为不被接受的委屈,如今想来,那是不舍。
而大外婆的样貌却依然清晰,张文想起她穿着夏布黑衫,拖着臃肿的身形在房间里蠕蠕行走的样子,保持着家长的威严,偶尔又露出老人的慈爱。没有人知道,她看似波澜不惊的一生中,内心有过几番暗涌。所有的心事,大概都在菩萨那里吧。
不知不觉,张文在长沙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移风易俗,跟着大家管饺饵叫馄饨叫顺了口,反倒常常忘了它从前的名字。
近两年,张文时常会和太太包一些馄饨,放在冰箱里冻着,一个人时好对付。自己煮馄饨,不过切一些葱花,碾几星胡椒,用速食汤包煮一碗汤,汤里滴几滴老抽,张文还是喜欢酱色的汤底,显得厚重。馄饨只煮二十个,节食惜福,颗颗珍贵,吃得慢,嚼得久,仍觉着欠,那就欠着吧。
他早已明白,自己其实一直喜欢吃馄饨,所谓的不爱,只是对量少的怨念。从前的张文,总是贪多,得到了年长才知道,人间事,哪有饱足,本来就是欢聚少,离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