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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盒子里,藏着母亲的爱与秘密

人的味觉像个孩子,有着不知足的天性,食物越多元,它就越挑剔。

半生的时间,张文觉得,有很多食物在他的心中,都会经历这样的演变:当初很喜欢,后来很寡淡。从前的味道永远停留在从前,与那时的阳光、暖风、落叶,还有人在一起,成为记忆的背景。即使多年以后重新遇见,找回了那份味道,也找不回那份喜欢。

这是第二篇面食的故事,它的起点,在张文的童年。

张文对于面食的喜爱,缘于一个糖盒子。那是三十年前,张文上小学四年级时,母亲带他去吃的,在母亲单位旁的国营饮食店。

那天,张文在学校的书法比赛中得了二等奖,领奖后,班主任老师将他拉到走廊上,严肃地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只得了二等奖。张文老实地回答,自己也不知道——其实内心里,他对自己能得奖已经十分开心,奖状拿回家,可是能换实实在在的奖励的。

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男老师,一头自来卷,脾气火爆,火气上来,会体罚学生。张文不止一次看见他踢人,还将班上最皮的一个拎起来,作势要从二楼扔下去。他当然没有扔,可一班同学都吓得不轻。可以想见,在这样的老师面前,张文不自觉地露了怯,突然觉得没拿第一是自己的错,羞耻地低下头去。

班主任仔细地跟他分析着:“毛笔字我不太懂,但是他坐着写占了优势,手肘放在桌上,下笔就稳些。你站着写,写的悬手,当然就差一些。”

张文惊住了,倒不是因为老师的分析,而是他的语气,好似将自己当平辈人一般。张文很惶恐,但还是想解释一下:“妈妈教的就是悬手,后来请了师傅,也要我练悬手。”

老师愣了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就接着练,一次输赢不重要。功架打好了,以后字就好看了。”

中午放学时,张文径自去了母亲单位,头一天母亲嘱咐了,单位开订货会,没工夫回家做饭,让他去单位吃。

母亲所在的单位,卖日用杂货兼鞭炮烟花,深具浏阳特色。许多年前,鞭炮烟花就是小城的一张名片,行销全国,当电视里开始有零星广告时,“省优、部优”的广告语成为小城人辨别货品的标准。单位领导决定变通形式,扩大影响,开订货会,请各地同行过来,产品现场试放,当面订货。

那一年,是订货会的第一年。

从小学到母亲单位五分钟的路,母亲的办公室在一楼,一棵桂树掩映,遮住了阳光。母亲就在屋里拿食堂的大碗打好了饭菜等他。订货会期间,食堂菜品丰盛,平日需餐票购买的饭菜,这几天可以不花钱。母亲给张文盛了一大碗饭,几样荤菜在碗上堆起了尖,暗沉泛油光的扣肉,喷香的炸鱼,切得薄薄一片和着干椒、豆豉蒸的香肠,菜顶居然还嵌着两颗蒸肉丸。张文的心里,顿时像过节一样的欢快。

“晓得你馋肉,小菜都忘了给你打。”母亲望着他,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

张文端起碗就吃,将嘴里塞得鼓鼓囊囊,都是过年才吃得到的东西,让张文头一次对母亲加班充满好感。“原来订货会是这么好的事情。”他啧啧称叹。

吃到一半,张文才想起把奖状拿出来,母亲的眉眼立刻笑到弯,拿着奖状看了又看,摊平在办公桌上,珍而重之地轻轻掸了掸。

“有奖励,”母亲问,“想要什么?”

“好吃的。”张文贱兮兮地笑,看到母亲望向碗里,“这个不算!”他大喊。

“好,好。”母亲的眉头皱了皱又舒展开来,笑着答应了。

“小万带儿子吃饭咯?”窗户外头有人说话,张文抬眼一看,是母亲的同事秦伯伯。他站在树荫下,两手各拎两个铁皮饭盒。

“是啊,今天没法给他做饭。”母亲表情尴尬地讪笑着。

“好好,我也打了,家里人也吃点。”伯伯举起手来,将四个铁皮饭盒举得高高的。

“明天别来了,你去大外婆家吃。”等伯伯转身离开,母亲推了推张文。

“伯伯也给家里人带饭啊。”张文嘟囔着。

“占公家便宜,跟做贼似的。”母亲摇着头,“我心里慌。”

真正得到母亲的奖励,是在订货会结束的那一天,各地的订货商都走了,母亲叫张文过去吃午饭。她仍要忙,做着一些会议的收尾工作。

她仍是在食堂里打好饭菜等张文。食堂又恢复了餐票制,母亲打了一荤一素,大碗盛着,放在办公室等他。一份火焙鱼,一份蒸南瓜,盖在饭上,火焙鱼咸鲜,肉有嚼劲,豆辣蒸的,特别下饭。南瓜糯软,筷子一掐即碎,汤汤水水地拌进饭里,米饭被汤汁洇软,带着淡淡的清甜。

“南瓜好吃呢,”母亲在一旁碎碎念,“食堂里起抢,老秦最有意思,只打了一份南瓜,家里带一瓶腐乳,蘸着下饭吃。”

饭吃到一半,张文突然想起了前几天的奖励母亲仍旧欠着,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满。

“哟,忙起来不记得了。”母亲拍了拍额头。

张文停了筷子,巴巴地抬头看着母亲,等她给个说法。

母亲也望着他,似乎在思考着,好一会儿才似下定决心,站起来,嘱咐张文端着碗,跟她走。

母亲公司的隔壁,是一家国营餐馆,名字起得好听,叫“汀兰酒家”,早餐、正餐都卖。在张文的印象里,那里是大人吃饭的地方,听说那里的东西死贵,在此之前,张文从未奢望过自己有一天能坐在里头吃点东西。

可那一天,母亲就领着张文进了餐馆。母子俩在正堂里的小桌坐定,母亲起身去买吃食,好一会,才端来一笼蒸饺,一个用油纸包的糖盒子。“尽着你吃,好不好?”母亲笑眯眯的。

此前,张文只吃过水饺,那是自家过节时包的,很大一个,张文挺爱吃。这里的蒸饺一小笼,暗沉的面色,松松垮垮、没多少肉的样子,张文虽然仍是爱,心里却暗忖:“只怕还得配饭吃。”

倒是那个糖盒子吸引了张文,油炸的,似刚出锅,还冒着热气,黄灿灿的酥皮层层包裹、收口呈麻花状,像一个大个的饺子。此前无数次经过汀兰酒家,一堆炸好的糖盒子就摆在临街玻璃橱柜里。看到有人买来吃过,一口咬下,酥脆的面皮沙沙下落,得摊手接住。隔得老远,张文似乎都能听见吃客香甜的咀嚼声。如今一个糖盒子摆在面前,张文倒舍不得下口了。

张文就着蒸饺,吃光了带过去的半碗饭。糖盒子用纸包起,揣进了书包。“我要慢慢吃。”他对母亲说。

母亲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随你,上学去吧”。

上学的路是一条林荫道,法国梧桐掩映,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照下,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又一个的光斑。平日里,张文常常跳房子一般地踩着斑点,这一天,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太大的步伐会将书包里的糖盒子震碎了。

快到校门口时,张文打开书包,掰了一小块糖盒子,边走边吃,炸透了的面皮,嚼起来又酥又脆。他又掰了一块,糖盒子中空,中间有少少的馅料,是芝麻和白糖熬的,冷了,又复结晶,咬在嘴里沙沙的甜。那天下午,张文像只护食的小老鼠,时不时地伸手进书包,掰一块糖盒子吃。到放学时,只剩一书包底的碎渣了,他仍伸手进去捞摸着,撮一撮,塞进嘴里。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糖盒子成为了张文讨赏的标配。为了那一口吃食,他想尽了办法,不放过任何争取表现的机会,班级、校方给的荣誉,都可以作为邀功的筹码,最后变现成一个个有着酥脆外皮与芝麻糖馅的糖盒子。

每次听到老师或校领导慷慨激昂的表彰词,但凡与他有关,他的鼻头都会倏地盈起一股幽香。美食在望的快感超过了荣誉感,他不得不略微地抬头,至45度仰角,不是因为骄傲或感动,而是为了咽下满溢的口水。

然而荣誉难得,吃到糖盒子的机会总是寥寥可数。

自那一年订货会之后,或许是鞭炮烟花的生意越来越好,母亲也越来越忙,加班的时候变多了,没工夫回家做饭,张文时常去母亲单位吃。

食堂在公司的后院,一栋二层小楼。各样的菜式用小钵装着,凭餐票购买,自带餐具,或者到食堂领一个大瓷碗,打好饭,菜就倒在饭上,一荤一素、二荤一素,或几荤一素,丰俭由人。母亲常常给张文打一荤一素,自己打份素菜,从张文的荤菜里扒拉两筷子下饭。

那些菜里,顶好的是小炒肉,肉多、汤汁多,下饭又饱肚。最差是排骨,骨头多、肉少,价钱却是一样。每次打排骨,张文老嚷嚷:“妈妈,买这个菜,我们吃亏呢。”

“吃这个,长得高啊。”母亲总说。打到这个菜,母亲一筷子都不夹,只倒些汤汁来拌饭。

张文在食堂吃饭,扒着碗里的,眼睛却乱睃,看着别人桌:孔姨吃的两荤一素,真好啊;雷叔没打素菜,三个荤菜,小钵子放在桌上,夹着吃,也不汤汁拌饭,真浪费,给我拌一下啊。内心各种戏码,却也老老实实吃完,老老实实收碗。

母亲常说,小小年纪,不要有比较心。他记住了,可总管不住自己。只能偶尔在秦伯伯身上找找平衡。秦伯伯的朋友送他一瓶桂林腐乳,从启封那一天,他到食堂吃饭就只打一份素菜。几个月了,腐乳吃完了,只剩小半瓶汤汁,仍是如此,筷子在瓶里点一点,伸到嘴里嘬一口,扒一口饭。看得多了,母亲发现了,拉着张文快走。

“不要盯着别人望啊,不礼貌。”母亲有些愠怒,“你秦伯伯家负担很重的。”

张文不太明白,默默地随母亲走开。他记得,秦伯伯那一瓶腐乳,从夏天一直吃到了冬天。

那年入冬早,母亲出差,一去半个月,父亲带着他。某一日晨起,张文忽然感觉到困倦,自此起,饭量开始减少,做作业偶尔会觉得头晕。初时,父亲只当他偷懒,笑话他:“你也学青蛙,要冬眠吗?”

过得几日,母亲回来了,见到张文就冲父亲嚷起来:“孩子病了,你带他看了没?”

“病了吗?”父亲诧异地说着,“白白胖胖的,挺好的啊。”

“我崽我不知道?那是浮肿!”母亲叫道。

张文确诊了肾炎,医生嘱咐卧床休息,母亲向学校办了半年的休学,并向校领导陈情,不要让儿子留级,他能跟得上班。听说那一天,卷头发的班主任在一旁也帮了腔,他也认为张文不需要留级,书可以在家里自己看,有不懂的他可以上门教。

“不用留级,但你要参加期末考。”母亲回家宣布她争取的结果时,张文开心坏了——在他的理解里,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留级终归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待到复学了,从前的同学成了自己的学长,他难以接受。

于是,张文有了一个漫长的假期。每日上班时,母亲会将门反锁,张文每日循例吃药、学习、做作业。空闲时间里,只有书做伴。

一个人的日子里,他将一本《小飞人三部曲》翻烂了,直到能清晰地背诵其中的某些章节,还对着书里的插画,用白纸描那个背上装着螺旋桨的小胖子,同时也画上自己。长日的无聊让他有时间设计各种场景与对话,画满几个格子本,好像自己家的屋顶也住着个这样的朋友,常常飞下来跟他玩。

张文时常趴着窗户看窗外,家在一楼,窗户焊着铁条,他攀着铁条朝外打望,看玉兰树的光影,看窗外行走的人。偶尔他会折一只纸飞机扔出去,飞机的尾巴上穿个小孔,绑根线,飞出去,拽回来,再接着扔。

那一段时间里,张文就像只小狗一样,盼着母亲回家。母亲也总会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这是张文在漫长的孤单时日里,唯一的盼头。不单如此,母亲陡然大方起来,每周都会给他带一个糖盒子,不定时日。这让张文的盼头显得越发清晰,好像没吃到一个糖盒子,这周就不算过完。他开始对生病的日子又爱又恨起来。

某一日晚上,母亲回家,神秘兮兮地带回一个纸包,在厨房里鼓捣了半晌,端出一碗酱色的肉汤。“猪肺汤,吃吧。”母亲说,“吃了对身体好。”

张文连汤带肉尝了一口,汤咸,肉质沙沙的,并不好吃,母亲盯着他吃完了,长吁了一口气。

张文的身体逐渐向好,期末时,由母亲陪同去了学校参加期末考。

过得几日,成绩出来了,母亲带回来两个糖盒子和几本童话书:“成绩还可以啊,老师说了,三好学生不好评,学习积极分子能评上。”

张文“嗯嗯啊啊”地应着,糖盒子塞满了嘴,既然奖励已经兑现了,评什么似乎也没有关系了。

张文现在还记得,那一次母亲奖励给他的书里,一本《长袜子皮皮》最吸引他。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他都抱着这本书在看,直看到月上梢头,四周静寂才酣然睡去。

第二天醒来,父母已经上班去了。母亲给他做了面条,放在灶上,张文起得晚,面条已经发稠了。

张文不想吃,昨天的糖盒子只吃了一个,还剩下一个,张文珍而重之地用纸包了,放在抽屉里,正好掏出来吃。放了一夜,糖盒子的面皮有些发软了,吃起来又是另一番味道,张文正吃着,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谁啊?”张文大声问着。

一个陌生又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回应,话说得又软又急,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张文听不明白。

“门反锁了,我打不开。”张文换成普通话,冲着门外嚷,“你到窗户这边来咯。”

张文转身去了里间,搭着椅子攀上窗,贴着窗上的铁条往外喊:“这里,来这里。”

不一会儿,墙边蠕蠕走来一个老汉,衣衫褴褛,斜背着一个大布袋,拄着根木棍,头发、胡子久未修剪,在冬日的阳光下白得刺眼。老汉的右手牵着一个小孩,孩子似乎比张文小,也是长长的头发,一双乌黑的眼珠透着灵动,衣衫单薄,脏兮兮的脸冻成苹果红,鼻子下方还挂着一溜清鼻涕,似乎腿有残疾,走得踉踉跄跄。

“你家大人呢?”老汉在窗前站定,问张文。他放缓了声调,张文倒是听得懂了。

“上班去了。”张文说。

“给口吃的吧,昨天到今天,我们只喝了水。”老汉皱着眉,伸手摸着孩子的头。

张文愣了愣,想起母亲煮的面条还在灶上,跳下凳子,往灶间跑。端着面出来,才发现大碗伸不出窗外,又回头去寻筷子,老汉包里摸了个搪瓷碗出来,张文用筷子挑,老汉拿碗接了。长发小孩在一旁仰着头看,静静地吞着口水,眼里闪着光。张文瞥见了,心里油然腾起了一股满足感。

爷孙二人坐在玉兰树下吃的面条,张文站在窗户边看。

老汉吃了小半碗,剩下的给了孙儿,孙儿大口扒着,扒两口,就拿眼睃一睃张文,好像怕他会要回去一样。阳光当空照下,玉兰树宽大的叶子熠熠发光,院里无风。也许是吃出了热劲,老汉还敞了衣,左右看看,包里摸出一个搪瓷杯,到院里的水龙头下接水喝。

“你们从哪来啊?”张文问。

“远呐,河南。”老汉笑着回答。

“怎么出来了啊?”

“地里刨的不够吃啊,”老汉放下水杯,激动地挥着手,半晌,又自失地笑了,“我也想吃商品粮呢。”

张文听不太明白,隔着窗户看着二人发呆。

小孩吃光了面条,用手扒着碗底的面渣,小手在碗底抹一圈,扒拉到碗沿,凑近去舔,舔干净了,将碗撂一旁,接过爷爷的杯子,喝了两口水。许是吃饱了,也发起呆来。

“你多大啊?”张文冲小孩喊。

小孩不作声,老汉冲张文笑,一只手比画,“八岁咯。”

“娃娃你调皮了,被家里人关起来?”老汉问。

“我病了。”张文解释着,脸上没来由地发涨。

老汉笑眯眯的,没有多问,站起身来,朝张文作了个揖:“娃娃心肠好,再给点米吧。”

米缸在厨房的角落,张文来来回回地跑,给老汉舀了几饭碗米,老汉张开布袋接了,米粒沙沙落下,长发小孩在一旁仰头望着,眼中尽是喜色。

张文还待去舀,老汉唤住了他:“娃娃,可不敢再要了,被你家大人发现了,你要挨打的咯。”

张文也不确定父母会不会为这件事情打他,倒有些迟疑了。

“走咯走咯,好吃好喝就不想走咯。”老汉立起身,招呼孙儿,孩子正趴在地上捡拾散落的米粒,脸都快凑到地面了,小手一粒粒地拈着,捡得极认真。

二人朝院外走,张文仍爬在凳子上,靠着窗看他们,长发小孩回头,冲他摆了摆手,张文也摆了摆。一会儿,小孩松开了爷爷的手,噌噌地跑了回来,到了窗边,怀里摸出一个物件,踮起脚,递给张文。是一个竹蜻蜓,见张文迟疑,小孩双手一搓,竹蜻蜓旋转着飞到远处,小孩过去捡了,又跑回来,再次踮脚,递给张文。张文接了,孩子挥了挥手,冲张文笑了笑,转身朝爷爷跑去。

张文攥着竹蜻蜓,愣愣地看着小孩渐渐跑远的背影,忽然跳下凳子,跑到书桌前,拿起那个吃了一小半的糖盒子,再攀回去。他张目打望,老汉与小孩都不见了,张文隔着窗户“哎……哎”地喊着,没有人回应。

起风了,玉兰树叶婆娑,院内一片寂静。

张文怅然回身,跌坐在椅上,拿起那个竹蜻蜓小心地摩挲。许是玩得久了,竹蜻蜓的表面光滑,转角的支茬都被磨平了。他双手轻轻一搓,竹蜻蜓轻盈地飞上了天花板。

张文的病情转好,比医生预计的要快,转过年来,张文复学了。因为身体仍在恢复期,在那个学期,他得到了一项特殊待遇:不用做课间操,也不用上体育课。

班上和他一同享受这项待遇的,还有一个同学,是因病休学留级下来的一位学长,瘦津津,卷头发,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薄薄的嘴唇总是乌的,人常常显得很慵懒,总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愿意动弹。

教室里只剩二人时,张文就找他玩。学长比他大两岁,看张文的眼神却像一位长辈。张文总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他会打响指,会合掌按压发出放屁一样的声音,还会让耳朵自己动起来。

张文觉得很神奇,求着学长教他。学长便不厌其烦地教。久教不会,有时候,学长会忽然停下来,愤怒地说:“这些没意思的,要出去玩才好啊。”

“我这里有病啊,生出来就有。”学长指了指胸口,“说做了手术就会好,手术做了,还是不能跟大家玩。”学长显得很委屈。

好几个月过去,张文终于学会动耳朵了,手掌按压也能发出轻微的声响了,响指仍不会打。

学长又休学了,一天下学时,他告诉了张文这个消息,显得有些无奈。

“再回来,还是上这一级,小学几时才毕业啊。”他有些丧气地对张文说,“说不定又会想出一些新玩意啊,到时候教你。”他又高兴起来。

张文拉着学长去了汀兰酒家,买了个糖盒子送他——他攒了一点钱,硬币攒进家里存钱罐,放进去就取不出来了。纸币藏在书包内衬里,准备过年买火子枪的,咬咬牙,拿出一点来了。学长打开包装,咬了一口,面皮沙沙而下,来不及用手接,都掉在了地上,张文看着心疼。

“好吃。”学长嘟嘟囔囔地说。

“胖子,再见啊。”学长冲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开。张文看他一路走一路吃着,书包吊在背上,佝偻着身体,像个病弱的老人一般,消失在街的拐角。

张文转身望向酒家的食品柜,许多糖盒子像堆元宝一样堆在里头,他吞了吞口水,决然走开。

过了夏天,张文的身体彻底好转了,撂了一年的习武又恢复了,他又渐渐恢复成一个灵活的胖子。

此间张文又参加了一次校内的书法比赛,还是第二名,这一次,班主任老师又找他聊天。

“怎么练的怎么写,不要那么在意名次。”班主任说,倒像在宽慰他。

张文把奖状抱回家,没有再问母亲要吃的,要了一套书作为奖励。

那一年里,秦伯伯在家里晕倒了,被送去了医院,诊断出营养不良。母亲回到家,饭桌上当新闻讲,与父亲讨论。

“老秦不容易,弟弟是精神病,三十几岁了靠他养,父母没工作,身体又不好,长期住院,都是他一个人扛。”母亲啧啧说。

“我们家除了没个精神病的老弟,其他也差不多。”父亲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倒是,”母亲叹了口气,话题又绕回去,“单位领导去看他,他老婆站在病房里哭,说跟了老秦,一世倒了血霉,家里买小菜都要算计,一年到头吃不得两回肉。”

父亲也啧起嘴来:“我们家还算好的噢。”转身夹了一筷子小炒肉给张文。“身在福中要知福,你要好好学习啊。”他对张文说。

“考试考得好,妈妈给你买糖盒子吃,好不好?”母亲笑眯眯地问他。

“不好,奖别的吧。”张文回答说。

不知道从几时开始,张文没那么喜欢吃糖盒子了。也不记得从几时起,市面上的食品开始多了起来,糖盒子反而不见了,好像食物也有敏感的心,知道不受人待见了,就自己躲了起来。

但张文心里清楚,对面食的喜爱,那个糖盒子是发端。

之后,张文随父母搬过几次家,从小城的中间搬到东边,又从东边搬到西边。河对岸开发了,一家人买了新房子,搬到了天马山下。

依然有夏夜风凉,依然有冬日艳阳,小城四季流转,时间似一弯波澜不惊的浏河水,平平淡淡间就过去了十来年。小胖子长成了大胖子。

再往后,山城的孩子离开了家,去了长沙,求学、工作。现实生活渐渐对他揭开世俗的一角,他一头闯了进去,开始学着入世,终日营役。他知道这种日子自己没有多喜欢,只是渐渐地,生活的庸常成为了习惯。

在长沙定居的十来年里,张文依然时时回乡,一为父母,二为朋友,三为看小城的变化。他仍练着毛笔字,不过闲时写写,却好像越来越没有长进了。

某一天夜里,张文在家里看日剧,看到日本人将饺子当菜吃,突然想起他吃过的第一笼蒸饺,在汀兰酒家,味道早已经忘了,却也是就着饺子下饭的。记忆的画面依然清晰,而母亲的单位早已经破产关停,汀兰酒家也早就不见了。

某一年秋天,母亲原单位的同事收媳妇,在浏阳的西湖楼摆酒,叫张文回乡。那一阵,张文正被工作与生活的琐碎缠身,情绪很丧,正好借着由头请了假,回乡陪母亲。酒宴上,客人多是老同事,母亲进门就开始打招呼。人群里,张文看到了秦伯伯,一头白发,原来的瘦弱倒不见了,晚年发福,满面红光。

“老秦发得狠,早早出来自己做生意,家里倒越搞越好了。”母亲告诉张文。

二人在桌前坐定,仪式未开始,桌上只有四样凉菜,每人面前摆一盒喜糖和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张文伸手打开来,仿佛看到一个久违的朋友——糖盒子!

“早就是这样了,这几年又作兴吃这个了,”母亲笑着,“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这个也给你吃啊。”母亲将她面前的那个也递给了张文,她仍将张文当个孩子。

张文笑眯眯地接了。

“有一回,我煮了碗肉给你吃,你说沙沙的不好吃,”母亲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神秘兮兮地问张文,“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后来知道了。”张文笑着,“那是胞衣(胎盘)。”

他没有告诉母亲,早几年朋友花皮在家炖了一个牛胞衣,请他去吃,就是那个味。他吃了一口就停了筷子,循着味道的线索往前回忆,倒确认了母亲当年给自己做的那份肉汤的原料是什么。

“我求了医院的朋友好久,请她帮我留意的。”母亲说,“你吃了,身体果然好些了。”母亲伸手摸着张文的头,手不够长,得欠起身子,张文低着头,任她摸。“你长多大,都是我的老儿子啊。”母亲轻声说,“有什么不开心的跟妈讲,别憋着。”她看出来了。

张文摇了摇头,没有作声,避开母亲的眼神,拿起糖盒子吃了一口,依旧是酥酥脆脆的,中间半空的,有着少少的芝麻糖馅。张文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味仍是那个味,吃着它的人却像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曾经的最爱,如今却勾不起半分食欲。

张文心里有些难过,他有些妒忌从前的那个自己,那个有一个糖盒子就能开心一天的小孩。仿佛那个拥有简单快乐、内心充实又悲悯的小胖子,仍滞留在记忆中的童年里,而另一个自己却浑浑噩噩地长大了,长成了让他无可奈何的样子,终日惶惶然不知所以。

张文记得,许多年前,他路过汀兰酒家,曾经看过一次炸糖盒子:最初糖盒子就是包成饺子的形状,内里充实,填满了馅料;放进油锅里炸时,表皮越炸越膨,白糖融化,洇进面里。

糖盒子炸成了,心就空了。 CHV7JTupUHBe+4ry6DAAvtZ2fMSTEjkh/a/Aa8ux5d+s5atqGft0b9s6ylZx5b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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