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味觉像个孩子,有着不知足的天性,食物越多元,它就越挑剔。
半生的时间,张文觉得,有很多食物在他的心中,都会经历这样的演变:当初很喜欢,后来很寡淡。从前的味道永远停留在从前,与那时的阳光、暖风、落叶,还有人在一起,成为记忆的背景。即使多年以后重新遇见,找回了那份味道,也找不回那份喜欢。
这是第二篇面食的故事,它的起点,在张文的童年。
张文对于面食的喜爱,缘于一个糖盒子。那是三十年前,张文上小学四年级时,母亲带他去吃的,在母亲单位旁的国营饮食店。
那天,张文在学校的书法比赛中得了二等奖,领奖后,班主任老师将他拉到走廊上,严肃地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只得了二等奖。张文老实地回答,自己也不知道——其实内心里,他对自己能得奖已经十分开心,奖状拿回家,可是能换实实在在的奖励的。
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男老师,一头自来卷,脾气火爆,火气上来,会体罚学生。张文不止一次看见他踢人,还将班上最皮的一个拎起来,作势要从二楼扔下去。他当然没有扔,可一班同学都吓得不轻。可以想见,在这样的老师面前,张文不自觉地露了怯,突然觉得没拿第一是自己的错,羞耻地低下头去。
班主任仔细地跟他分析着:“毛笔字我不太懂,但是他坐着写占了优势,手肘放在桌上,下笔就稳些。你站着写,写的悬手,当然就差一些。”
张文惊住了,倒不是因为老师的分析,而是他的语气,好似将自己当平辈人一般。张文很惶恐,但还是想解释一下:“妈妈教的就是悬手,后来请了师傅,也要我练悬手。”
老师愣了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就接着练,一次输赢不重要。功架打好了,以后字就好看了。”
中午放学时,张文径自去了母亲单位,头一天母亲嘱咐了,单位开订货会,没工夫回家做饭,让他去单位吃。
母亲所在的单位,卖日用杂货兼鞭炮烟花,深具浏阳特色。许多年前,鞭炮烟花就是小城的一张名片,行销全国,当电视里开始有零星广告时,“省优、部优”的广告语成为小城人辨别货品的标准。单位领导决定变通形式,扩大影响,开订货会,请各地同行过来,产品现场试放,当面订货。
那一年,是订货会的第一年。
从小学到母亲单位五分钟的路,母亲的办公室在一楼,一棵桂树掩映,遮住了阳光。母亲就在屋里拿食堂的大碗打好了饭菜等他。订货会期间,食堂菜品丰盛,平日需餐票购买的饭菜,这几天可以不花钱。母亲给张文盛了一大碗饭,几样荤菜在碗上堆起了尖,暗沉泛油光的扣肉,喷香的炸鱼,切得薄薄一片和着干椒、豆豉蒸的香肠,菜顶居然还嵌着两颗蒸肉丸。张文的心里,顿时像过节一样的欢快。
“晓得你馋肉,小菜都忘了给你打。”母亲望着他,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
张文端起碗就吃,将嘴里塞得鼓鼓囊囊,都是过年才吃得到的东西,让张文头一次对母亲加班充满好感。“原来订货会是这么好的事情。”他啧啧称叹。
吃到一半,张文才想起把奖状拿出来,母亲的眉眼立刻笑到弯,拿着奖状看了又看,摊平在办公桌上,珍而重之地轻轻掸了掸。
“有奖励,”母亲问,“想要什么?”
“好吃的。”张文贱兮兮地笑,看到母亲望向碗里,“这个不算!”他大喊。
“好,好。”母亲的眉头皱了皱又舒展开来,笑着答应了。
“小万带儿子吃饭咯?”窗户外头有人说话,张文抬眼一看,是母亲的同事秦伯伯。他站在树荫下,两手各拎两个铁皮饭盒。
“是啊,今天没法给他做饭。”母亲表情尴尬地讪笑着。
“好好,我也打了,家里人也吃点。”伯伯举起手来,将四个铁皮饭盒举得高高的。
“明天别来了,你去大外婆家吃。”等伯伯转身离开,母亲推了推张文。
“伯伯也给家里人带饭啊。”张文嘟囔着。
“占公家便宜,跟做贼似的。”母亲摇着头,“我心里慌。”
真正得到母亲的奖励,是在订货会结束的那一天,各地的订货商都走了,母亲叫张文过去吃午饭。她仍要忙,做着一些会议的收尾工作。
她仍是在食堂里打好饭菜等张文。食堂又恢复了餐票制,母亲打了一荤一素,大碗盛着,放在办公室等他。一份火焙鱼,一份蒸南瓜,盖在饭上,火焙鱼咸鲜,肉有嚼劲,豆辣蒸的,特别下饭。南瓜糯软,筷子一掐即碎,汤汤水水地拌进饭里,米饭被汤汁洇软,带着淡淡的清甜。
“南瓜好吃呢,”母亲在一旁碎碎念,“食堂里起抢,老秦最有意思,只打了一份南瓜,家里带一瓶腐乳,蘸着下饭吃。”
饭吃到一半,张文突然想起了前几天的奖励母亲仍旧欠着,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满。
“哟,忙起来不记得了。”母亲拍了拍额头。
张文停了筷子,巴巴地抬头看着母亲,等她给个说法。
母亲也望着他,似乎在思考着,好一会儿才似下定决心,站起来,嘱咐张文端着碗,跟她走。
母亲公司的隔壁,是一家国营餐馆,名字起得好听,叫“汀兰酒家”,早餐、正餐都卖。在张文的印象里,那里是大人吃饭的地方,听说那里的东西死贵,在此之前,张文从未奢望过自己有一天能坐在里头吃点东西。
可那一天,母亲就领着张文进了餐馆。母子俩在正堂里的小桌坐定,母亲起身去买吃食,好一会,才端来一笼蒸饺,一个用油纸包的糖盒子。“尽着你吃,好不好?”母亲笑眯眯的。
此前,张文只吃过水饺,那是自家过节时包的,很大一个,张文挺爱吃。这里的蒸饺一小笼,暗沉的面色,松松垮垮、没多少肉的样子,张文虽然仍是爱,心里却暗忖:“只怕还得配饭吃。”
倒是那个糖盒子吸引了张文,油炸的,似刚出锅,还冒着热气,黄灿灿的酥皮层层包裹、收口呈麻花状,像一个大个的饺子。此前无数次经过汀兰酒家,一堆炸好的糖盒子就摆在临街玻璃橱柜里。看到有人买来吃过,一口咬下,酥脆的面皮沙沙下落,得摊手接住。隔得老远,张文似乎都能听见吃客香甜的咀嚼声。如今一个糖盒子摆在面前,张文倒舍不得下口了。
张文就着蒸饺,吃光了带过去的半碗饭。糖盒子用纸包起,揣进了书包。“我要慢慢吃。”他对母亲说。
母亲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随你,上学去吧”。
上学的路是一条林荫道,法国梧桐掩映,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照下,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又一个的光斑。平日里,张文常常跳房子一般地踩着斑点,这一天,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太大的步伐会将书包里的糖盒子震碎了。
快到校门口时,张文打开书包,掰了一小块糖盒子,边走边吃,炸透了的面皮,嚼起来又酥又脆。他又掰了一块,糖盒子中空,中间有少少的馅料,是芝麻和白糖熬的,冷了,又复结晶,咬在嘴里沙沙的甜。那天下午,张文像只护食的小老鼠,时不时地伸手进书包,掰一块糖盒子吃。到放学时,只剩一书包底的碎渣了,他仍伸手进去捞摸着,撮一撮,塞进嘴里。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糖盒子成为了张文讨赏的标配。为了那一口吃食,他想尽了办法,不放过任何争取表现的机会,班级、校方给的荣誉,都可以作为邀功的筹码,最后变现成一个个有着酥脆外皮与芝麻糖馅的糖盒子。
每次听到老师或校领导慷慨激昂的表彰词,但凡与他有关,他的鼻头都会倏地盈起一股幽香。美食在望的快感超过了荣誉感,他不得不略微地抬头,至45度仰角,不是因为骄傲或感动,而是为了咽下满溢的口水。
然而荣誉难得,吃到糖盒子的机会总是寥寥可数。
自那一年订货会之后,或许是鞭炮烟花的生意越来越好,母亲也越来越忙,加班的时候变多了,没工夫回家做饭,张文时常去母亲单位吃。
食堂在公司的后院,一栋二层小楼。各样的菜式用小钵装着,凭餐票购买,自带餐具,或者到食堂领一个大瓷碗,打好饭,菜就倒在饭上,一荤一素、二荤一素,或几荤一素,丰俭由人。母亲常常给张文打一荤一素,自己打份素菜,从张文的荤菜里扒拉两筷子下饭。
那些菜里,顶好的是小炒肉,肉多、汤汁多,下饭又饱肚。最差是排骨,骨头多、肉少,价钱却是一样。每次打排骨,张文老嚷嚷:“妈妈,买这个菜,我们吃亏呢。”
“吃这个,长得高啊。”母亲总说。打到这个菜,母亲一筷子都不夹,只倒些汤汁来拌饭。
张文在食堂吃饭,扒着碗里的,眼睛却乱睃,看着别人桌:孔姨吃的两荤一素,真好啊;雷叔没打素菜,三个荤菜,小钵子放在桌上,夹着吃,也不汤汁拌饭,真浪费,给我拌一下啊。内心各种戏码,却也老老实实吃完,老老实实收碗。
母亲常说,小小年纪,不要有比较心。他记住了,可总管不住自己。只能偶尔在秦伯伯身上找找平衡。秦伯伯的朋友送他一瓶桂林腐乳,从启封那一天,他到食堂吃饭就只打一份素菜。几个月了,腐乳吃完了,只剩小半瓶汤汁,仍是如此,筷子在瓶里点一点,伸到嘴里嘬一口,扒一口饭。看得多了,母亲发现了,拉着张文快走。
“不要盯着别人望啊,不礼貌。”母亲有些愠怒,“你秦伯伯家负担很重的。”
张文不太明白,默默地随母亲走开。他记得,秦伯伯那一瓶腐乳,从夏天一直吃到了冬天。
那年入冬早,母亲出差,一去半个月,父亲带着他。某一日晨起,张文忽然感觉到困倦,自此起,饭量开始减少,做作业偶尔会觉得头晕。初时,父亲只当他偷懒,笑话他:“你也学青蛙,要冬眠吗?”
过得几日,母亲回来了,见到张文就冲父亲嚷起来:“孩子病了,你带他看了没?”
“病了吗?”父亲诧异地说着,“白白胖胖的,挺好的啊。”
“我崽我不知道?那是浮肿!”母亲叫道。
张文确诊了肾炎,医生嘱咐卧床休息,母亲向学校办了半年的休学,并向校领导陈情,不要让儿子留级,他能跟得上班。听说那一天,卷头发的班主任在一旁也帮了腔,他也认为张文不需要留级,书可以在家里自己看,有不懂的他可以上门教。
“不用留级,但你要参加期末考。”母亲回家宣布她争取的结果时,张文开心坏了——在他的理解里,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留级终归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待到复学了,从前的同学成了自己的学长,他难以接受。
于是,张文有了一个漫长的假期。每日上班时,母亲会将门反锁,张文每日循例吃药、学习、做作业。空闲时间里,只有书做伴。
一个人的日子里,他将一本《小飞人三部曲》翻烂了,直到能清晰地背诵其中的某些章节,还对着书里的插画,用白纸描那个背上装着螺旋桨的小胖子,同时也画上自己。长日的无聊让他有时间设计各种场景与对话,画满几个格子本,好像自己家的屋顶也住着个这样的朋友,常常飞下来跟他玩。
张文时常趴着窗户看窗外,家在一楼,窗户焊着铁条,他攀着铁条朝外打望,看玉兰树的光影,看窗外行走的人。偶尔他会折一只纸飞机扔出去,飞机的尾巴上穿个小孔,绑根线,飞出去,拽回来,再接着扔。
那一段时间里,张文就像只小狗一样,盼着母亲回家。母亲也总会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这是张文在漫长的孤单时日里,唯一的盼头。不单如此,母亲陡然大方起来,每周都会给他带一个糖盒子,不定时日。这让张文的盼头显得越发清晰,好像没吃到一个糖盒子,这周就不算过完。他开始对生病的日子又爱又恨起来。
某一日晚上,母亲回家,神秘兮兮地带回一个纸包,在厨房里鼓捣了半晌,端出一碗酱色的肉汤。“猪肺汤,吃吧。”母亲说,“吃了对身体好。”
张文连汤带肉尝了一口,汤咸,肉质沙沙的,并不好吃,母亲盯着他吃完了,长吁了一口气。
张文的身体逐渐向好,期末时,由母亲陪同去了学校参加期末考。
过得几日,成绩出来了,母亲带回来两个糖盒子和几本童话书:“成绩还可以啊,老师说了,三好学生不好评,学习积极分子能评上。”
张文“嗯嗯啊啊”地应着,糖盒子塞满了嘴,既然奖励已经兑现了,评什么似乎也没有关系了。
张文现在还记得,那一次母亲奖励给他的书里,一本《长袜子皮皮》最吸引他。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他都抱着这本书在看,直看到月上梢头,四周静寂才酣然睡去。
第二天醒来,父母已经上班去了。母亲给他做了面条,放在灶上,张文起得晚,面条已经发稠了。
张文不想吃,昨天的糖盒子只吃了一个,还剩下一个,张文珍而重之地用纸包了,放在抽屉里,正好掏出来吃。放了一夜,糖盒子的面皮有些发软了,吃起来又是另一番味道,张文正吃着,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谁啊?”张文大声问着。
一个陌生又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回应,话说得又软又急,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张文听不明白。
“门反锁了,我打不开。”张文换成普通话,冲着门外嚷,“你到窗户这边来咯。”
张文转身去了里间,搭着椅子攀上窗,贴着窗上的铁条往外喊:“这里,来这里。”
不一会儿,墙边蠕蠕走来一个老汉,衣衫褴褛,斜背着一个大布袋,拄着根木棍,头发、胡子久未修剪,在冬日的阳光下白得刺眼。老汉的右手牵着一个小孩,孩子似乎比张文小,也是长长的头发,一双乌黑的眼珠透着灵动,衣衫单薄,脏兮兮的脸冻成苹果红,鼻子下方还挂着一溜清鼻涕,似乎腿有残疾,走得踉踉跄跄。
“你家大人呢?”老汉在窗前站定,问张文。他放缓了声调,张文倒是听得懂了。
“上班去了。”张文说。
“给口吃的吧,昨天到今天,我们只喝了水。”老汉皱着眉,伸手摸着孩子的头。
张文愣了愣,想起母亲煮的面条还在灶上,跳下凳子,往灶间跑。端着面出来,才发现大碗伸不出窗外,又回头去寻筷子,老汉包里摸了个搪瓷碗出来,张文用筷子挑,老汉拿碗接了。长发小孩在一旁仰着头看,静静地吞着口水,眼里闪着光。张文瞥见了,心里油然腾起了一股满足感。
爷孙二人坐在玉兰树下吃的面条,张文站在窗户边看。
老汉吃了小半碗,剩下的给了孙儿,孙儿大口扒着,扒两口,就拿眼睃一睃张文,好像怕他会要回去一样。阳光当空照下,玉兰树宽大的叶子熠熠发光,院里无风。也许是吃出了热劲,老汉还敞了衣,左右看看,包里摸出一个搪瓷杯,到院里的水龙头下接水喝。
“你们从哪来啊?”张文问。
“远呐,河南。”老汉笑着回答。
“怎么出来了啊?”
“地里刨的不够吃啊,”老汉放下水杯,激动地挥着手,半晌,又自失地笑了,“我也想吃商品粮呢。”
张文听不太明白,隔着窗户看着二人发呆。
小孩吃光了面条,用手扒着碗底的面渣,小手在碗底抹一圈,扒拉到碗沿,凑近去舔,舔干净了,将碗撂一旁,接过爷爷的杯子,喝了两口水。许是吃饱了,也发起呆来。
“你多大啊?”张文冲小孩喊。
小孩不作声,老汉冲张文笑,一只手比画,“八岁咯。”
“娃娃你调皮了,被家里人关起来?”老汉问。
“我病了。”张文解释着,脸上没来由地发涨。
老汉笑眯眯的,没有多问,站起身来,朝张文作了个揖:“娃娃心肠好,再给点米吧。”
米缸在厨房的角落,张文来来回回地跑,给老汉舀了几饭碗米,老汉张开布袋接了,米粒沙沙落下,长发小孩在一旁仰头望着,眼中尽是喜色。
张文还待去舀,老汉唤住了他:“娃娃,可不敢再要了,被你家大人发现了,你要挨打的咯。”
张文也不确定父母会不会为这件事情打他,倒有些迟疑了。
“走咯走咯,好吃好喝就不想走咯。”老汉立起身,招呼孙儿,孩子正趴在地上捡拾散落的米粒,脸都快凑到地面了,小手一粒粒地拈着,捡得极认真。
二人朝院外走,张文仍爬在凳子上,靠着窗看他们,长发小孩回头,冲他摆了摆手,张文也摆了摆。一会儿,小孩松开了爷爷的手,噌噌地跑了回来,到了窗边,怀里摸出一个物件,踮起脚,递给张文。是一个竹蜻蜓,见张文迟疑,小孩双手一搓,竹蜻蜓旋转着飞到远处,小孩过去捡了,又跑回来,再次踮脚,递给张文。张文接了,孩子挥了挥手,冲张文笑了笑,转身朝爷爷跑去。
张文攥着竹蜻蜓,愣愣地看着小孩渐渐跑远的背影,忽然跳下凳子,跑到书桌前,拿起那个吃了一小半的糖盒子,再攀回去。他张目打望,老汉与小孩都不见了,张文隔着窗户“哎……哎”地喊着,没有人回应。
起风了,玉兰树叶婆娑,院内一片寂静。
张文怅然回身,跌坐在椅上,拿起那个竹蜻蜓小心地摩挲。许是玩得久了,竹蜻蜓的表面光滑,转角的支茬都被磨平了。他双手轻轻一搓,竹蜻蜓轻盈地飞上了天花板。
张文的病情转好,比医生预计的要快,转过年来,张文复学了。因为身体仍在恢复期,在那个学期,他得到了一项特殊待遇:不用做课间操,也不用上体育课。
班上和他一同享受这项待遇的,还有一个同学,是因病休学留级下来的一位学长,瘦津津,卷头发,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薄薄的嘴唇总是乌的,人常常显得很慵懒,总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愿意动弹。
教室里只剩二人时,张文就找他玩。学长比他大两岁,看张文的眼神却像一位长辈。张文总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他会打响指,会合掌按压发出放屁一样的声音,还会让耳朵自己动起来。
张文觉得很神奇,求着学长教他。学长便不厌其烦地教。久教不会,有时候,学长会忽然停下来,愤怒地说:“这些没意思的,要出去玩才好啊。”
“我这里有病啊,生出来就有。”学长指了指胸口,“说做了手术就会好,手术做了,还是不能跟大家玩。”学长显得很委屈。
好几个月过去,张文终于学会动耳朵了,手掌按压也能发出轻微的声响了,响指仍不会打。
学长又休学了,一天下学时,他告诉了张文这个消息,显得有些无奈。
“再回来,还是上这一级,小学几时才毕业啊。”他有些丧气地对张文说,“说不定又会想出一些新玩意啊,到时候教你。”他又高兴起来。
张文拉着学长去了汀兰酒家,买了个糖盒子送他——他攒了一点钱,硬币攒进家里存钱罐,放进去就取不出来了。纸币藏在书包内衬里,准备过年买火子枪的,咬咬牙,拿出一点来了。学长打开包装,咬了一口,面皮沙沙而下,来不及用手接,都掉在了地上,张文看着心疼。
“好吃。”学长嘟嘟囔囔地说。
“胖子,再见啊。”学长冲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开。张文看他一路走一路吃着,书包吊在背上,佝偻着身体,像个病弱的老人一般,消失在街的拐角。
张文转身望向酒家的食品柜,许多糖盒子像堆元宝一样堆在里头,他吞了吞口水,决然走开。
过了夏天,张文的身体彻底好转了,撂了一年的习武又恢复了,他又渐渐恢复成一个灵活的胖子。
此间张文又参加了一次校内的书法比赛,还是第二名,这一次,班主任老师又找他聊天。
“怎么练的怎么写,不要那么在意名次。”班主任说,倒像在宽慰他。
张文把奖状抱回家,没有再问母亲要吃的,要了一套书作为奖励。
那一年里,秦伯伯在家里晕倒了,被送去了医院,诊断出营养不良。母亲回到家,饭桌上当新闻讲,与父亲讨论。
“老秦不容易,弟弟是精神病,三十几岁了靠他养,父母没工作,身体又不好,长期住院,都是他一个人扛。”母亲啧啧说。
“我们家除了没个精神病的老弟,其他也差不多。”父亲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倒是,”母亲叹了口气,话题又绕回去,“单位领导去看他,他老婆站在病房里哭,说跟了老秦,一世倒了血霉,家里买小菜都要算计,一年到头吃不得两回肉。”
父亲也啧起嘴来:“我们家还算好的噢。”转身夹了一筷子小炒肉给张文。“身在福中要知福,你要好好学习啊。”他对张文说。
“考试考得好,妈妈给你买糖盒子吃,好不好?”母亲笑眯眯地问他。
“不好,奖别的吧。”张文回答说。
不知道从几时开始,张文没那么喜欢吃糖盒子了。也不记得从几时起,市面上的食品开始多了起来,糖盒子反而不见了,好像食物也有敏感的心,知道不受人待见了,就自己躲了起来。
但张文心里清楚,对面食的喜爱,那个糖盒子是发端。
之后,张文随父母搬过几次家,从小城的中间搬到东边,又从东边搬到西边。河对岸开发了,一家人买了新房子,搬到了天马山下。
依然有夏夜风凉,依然有冬日艳阳,小城四季流转,时间似一弯波澜不惊的浏河水,平平淡淡间就过去了十来年。小胖子长成了大胖子。
再往后,山城的孩子离开了家,去了长沙,求学、工作。现实生活渐渐对他揭开世俗的一角,他一头闯了进去,开始学着入世,终日营役。他知道这种日子自己没有多喜欢,只是渐渐地,生活的庸常成为了习惯。
在长沙定居的十来年里,张文依然时时回乡,一为父母,二为朋友,三为看小城的变化。他仍练着毛笔字,不过闲时写写,却好像越来越没有长进了。
某一天夜里,张文在家里看日剧,看到日本人将饺子当菜吃,突然想起他吃过的第一笼蒸饺,在汀兰酒家,味道早已经忘了,却也是就着饺子下饭的。记忆的画面依然清晰,而母亲的单位早已经破产关停,汀兰酒家也早就不见了。
某一年秋天,母亲原单位的同事收媳妇,在浏阳的西湖楼摆酒,叫张文回乡。那一阵,张文正被工作与生活的琐碎缠身,情绪很丧,正好借着由头请了假,回乡陪母亲。酒宴上,客人多是老同事,母亲进门就开始打招呼。人群里,张文看到了秦伯伯,一头白发,原来的瘦弱倒不见了,晚年发福,满面红光。
“老秦发得狠,早早出来自己做生意,家里倒越搞越好了。”母亲告诉张文。
二人在桌前坐定,仪式未开始,桌上只有四样凉菜,每人面前摆一盒喜糖和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张文伸手打开来,仿佛看到一个久违的朋友——糖盒子!
“早就是这样了,这几年又作兴吃这个了,”母亲笑着,“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这个也给你吃啊。”母亲将她面前的那个也递给了张文,她仍将张文当个孩子。
张文笑眯眯地接了。
“有一回,我煮了碗肉给你吃,你说沙沙的不好吃,”母亲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神秘兮兮地问张文,“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后来知道了。”张文笑着,“那是胞衣(胎盘)。”
他没有告诉母亲,早几年朋友花皮在家炖了一个牛胞衣,请他去吃,就是那个味。他吃了一口就停了筷子,循着味道的线索往前回忆,倒确认了母亲当年给自己做的那份肉汤的原料是什么。
“我求了医院的朋友好久,请她帮我留意的。”母亲说,“你吃了,身体果然好些了。”母亲伸手摸着张文的头,手不够长,得欠起身子,张文低着头,任她摸。“你长多大,都是我的老儿子啊。”母亲轻声说,“有什么不开心的跟妈讲,别憋着。”她看出来了。
张文摇了摇头,没有作声,避开母亲的眼神,拿起糖盒子吃了一口,依旧是酥酥脆脆的,中间半空的,有着少少的芝麻糖馅。张文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味仍是那个味,吃着它的人却像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曾经的最爱,如今却勾不起半分食欲。
张文心里有些难过,他有些妒忌从前的那个自己,那个有一个糖盒子就能开心一天的小孩。仿佛那个拥有简单快乐、内心充实又悲悯的小胖子,仍滞留在记忆中的童年里,而另一个自己却浑浑噩噩地长大了,长成了让他无可奈何的样子,终日惶惶然不知所以。
张文记得,许多年前,他路过汀兰酒家,曾经看过一次炸糖盒子:最初糖盒子就是包成饺子的形状,内里充实,填满了馅料;放进油锅里炸时,表皮越炸越膨,白糖融化,洇进面里。
糖盒子炸成了,心就空了。
一个人的成长,总会伴随着一些心境的变化,对某样食物的好恶也是如此。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吃饱是第一要义,而量少,难免显得轻薄。有所取舍的,大多不过是食物的多寡。
可到了后来,懂得了取舍,才发现许多事,原来自己也是无力左右的。
这个故事,讲的是馄饨,在张文的家乡,它叫“饺饵”。
在四次“落地成盒”后,张文无奈地放下了手机,起身去洗澡。最近一段时间,他疯狂地爱上一款手游,耽误了不少事情。洗完澡,点了根烟,他下决心戒了游戏。
这种励志的事情张文经常干,每次都无比真诚,可总是决心下得越狠,开戒开得越快。
“不玩了,”张文蹿到厨间,认真地对太太说,“我怀疑有人作弊,刚枪都刚不赢。”
“四十岁了,还天天玩游戏?”太太笑他。
“你不理解英雄的孤独。”张文一嗤。
“衣服洗好了,去晒一下。”太太不接话。
张文撂了手机,去了阳台,“昨天晾的还没收!”他在阳台上喊。
“你收一下啊,我在煮馄饨。”太太在厨下回着,“你要不要胡椒?”
端上桌来,周日在岳母家打包的自制鲜肉馄饨,馅料实在,太太又熬了一锅骨头汤,调好了味。馄饨出锅,直接舀进碗里,碗底早已放好虾皮、酸菜、葱末和少少的干椒,一勺骨头汤浇上,点几滴香油,胡椒碾子转出几星,汤热、肉香、面甜,几味中和,辣上提鲜。
一海碗馄饨,填不满张文的胃。
馄饨,在张文的家乡,叫饺饵,小城的人们用这种称谓将它与饺子区分开来。
在幼时的张文看来,饺饵和排骨一样,实属轻薄的吃食。母亲若用它作儿时努力的奖赏,张文的内心是拒绝的——彼时张文的心里,有一样执念:不能吃到饱的肉食,都是耍流氓。
不过,张文幼时仅有的两次关于馄饨的记忆,都与大外婆一家有关。它不关乎奖励,吃时的氛围也各有不同,一次欢快,一次沉闷。
张文犹记得,幼时第二次吃馄饨时的沉闷与压抑。那是在大外婆家的堂屋,一家人围坐,主位反常地空着,摆上了碗筷,大外婆在侧旁坐着,下手是表舅,大人们各个表情严肃,孩子们不明所以。隔着馄饨的升腾蒸汽,张文望向大外婆表情复杂的脸,好像为了调节气氛,大外婆轻轻地说着一些俏皮话,可摆在她面前的一海碗馄饨,却几乎没有动。也是过了许多年以后,张文才明白大外婆那些看似调侃的话语背后的辛酸。
相比起来,第一次吃馄饨就要愉快多了。
那是在三十多年前的某个清明前。那一年,张氏族群重修了族谱,祖父特意捎信给父亲,这年的清明祭祖要隆重些,族人都要帮忙的,嘱咐张文父母提前回乡。张文要上课,回不得,便去胡家巷的大外婆家小住,大外婆是张文外公兄长的妻子,大外公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去广州做生意,至死未归。大外婆只得带着独子住在小城,靠小叔(张文外公)家的接济养大了儿子。
住在大外婆家,张文每日跟着辉表哥(大外婆的孙子)一同上学。辉表哥在三兄妹中行二,最宠张文,去哪儿玩都带着他,打板儿、买吃食,连鸡窝里掏的鸡蛋,悄悄煮熟了,都会分给张文大半个。
辉表哥比张文大三岁,一张圆脸,门牙有些凸。脸上天生带着笑,又会讲话,每次带着张文出去玩,见人便喊,“哥哥、姐姐、叔叔、婶婶”,嘴巴津甜。张文在大外婆家住的那一周,恰逢清明。节前最后一天是周六,彼时大家周六还不休,表舅、表舅妈上班了,辉表哥便带张文上学,早上大外婆将二人叫到房里,“今天寒食,家里不开火,你们去外面吃”。说罢从怀里掏出装钱的小布包,层层打开,拈出角票,一人给了五毛。
刚出家门,辉表哥就望着张文笑起来。“钱不要花啊,”辉表哥冲张文挤了挤眼,“留着干点别的。看录像可以看得好几场了,武装部对面的录像厅,卖票的我熟,买一张票,我俩都能进。”
“可是会饿啊。”张文嘟嘟囔囔,平时也没有零花钱,他心里还想着今天能吃顿好的。
“当然要吃饭啊,去我妈那吃。”辉表哥拍了拍张文,让他安心,“中午在学校门口等我,我带你去。”
表舅妈在城西车站边的一家国营小吃店上班,店子属于供销社下的食品公司,统共四五个人,为进出站的旅客提供些简单餐饮。店子虽小,各有分工,忙起来却也脚不沾地。张文头次去,进了店,取餐窗口排着队,心急的吃客扒着窄窄的木窗,冲里喊:“师傅麻烦快一点,我要赶车。”
“赶车吃什么面啊,煮不熟谁负责啊?”窗口里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声。
辉表哥听出来了,便冲张文挤着眼:“那就是我妈。”他插到队前,扒着窗子冲里喊:“姆妈!”
“哎——”窗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应答,一会,旁边的小门开了,瘦津津的表舅妈站在门口,身上系着的白围裙油渍斑斑,皱着眉望着辉表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吃饭。”辉表哥嬉皮笑脸的。
“奶奶给了你钱吧!”表舅妈叉起了腰,怒目直视。
“给了的。”张文从人群中挤出,站到表哥身旁,“辉哥哥说带我来吃你做的。”
看到张文,表舅妈眉头才舒了舒,朝二人招了招手:“进来!”
窗外等急了的客人开始叫唤了,表舅妈慢条斯理地捞出面条,一碗碗地放。汤底怕是冷的,放入面条才有了热气,再从灶上一个铁桶里舀出肉丝浇头,连汤带料地浇上。大铁勺一捞小半勺,表舅妈像乐队指挥一般,抖着腕,勺子在每碗面上一倾一收,肉汤裹挟着几星肉丝悄悄落下。窗口收了票,食客自取。有时候手重了,汤汁溅出来,也没有人作声。
张文从前就知道,表舅妈的面条做得好吃,原来是这里练的。她做的干拌面让张文多年来一直记忆犹新。面煮得将将熟,猪油做底,加酱油,干椒粉一小勺,放入面条后,滴几滴陈醋,拌匀,什么浇头都不放,闻着喷香,吃起来带着些许韧劲,咸辣中有丝丝清甜。
应付了一拨客人,表舅妈才终于有几分钟空闲应付张文二人,“吃点什么呢?”表舅妈擦着额头的汗,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前思量,“饺子不行,前天做的,不新鲜了(彼时没有冰柜)。面条?也不好。不如吃饺饵吧,昨天做的,我督着老郑剁的馅。”表舅妈一拍手,像是为自己的决定洋洋得意。
“表舅妈,为什么吃面不行?”张文小声问。
“你想吃面吗?”表舅妈问。
“不是,就是不明白。”
“一点点肉,有什么吃头啊。”表舅妈哈哈笑着,“这里不比家里,几根骨头熬一个礼拜,味精兑汤,有什么味噢。”
馄饨煮好了,两人就在灶间吃,厨房一角有一个放杂物的小方桌,二人将桌上的瓶瓶罐罐往里推一推,腾出些地方,一人一个大瓷碗,埋头吸溜。碗里满满的是酱色的汤,漂浮在其中的馄饨小巧轻盈,像成群畅游的银鱼,一勺能舀上两三个,吃到嘴里,面皮是软软的甜,纯肉的馅儿虽小却入味,汤中的胡椒与干椒更是提辣提鲜,吃得二人满头汗。
张文着实饿了,起初吃个新鲜,到了后来,越吃越大口,也越吃越觉得欠,眼看着碗里的馄饨越来越少,心里有些着慌。“这么不经吃咯。”他暗忖着。
辉表哥已经吃完了,撂了碗喊表舅妈,“姆妈,没吃饱咧。”
“还没吃饱?都是下的两人份,饭钱从我工资里扣的咧……”表舅妈仍在灶前忙碌,头也不回地嚷嚷,“把奶奶给你的饭钱给我。”
辉表哥噤了声,低头老实喝汤。
一会儿,表舅妈走过来,一只大碗往桌上一墩,“吃咯,吃完了上学去”。
张文一看,碗里两根油条,许是早上炸的,已经冷了,软软地耷拉着。“掰碎了,泡汤吃。”辉表哥教他。
张文赶紧吃完碗里的馄饨,有样学样地掰起了油条,油条浸在汤里,饱吸了汤汁,吃在嘴里,糯糯软软的,带着甘甜,十分饱肚。
“要上课了咧,一顿饭吃这么久,迟到了看老师罚你们站不?”表舅妈又嚷起来。
大外婆给的饭钱,辉表哥带着张文第二天就花完了。第二天是周日,放假,二人跑出去看了两场录像。辉表哥果然认识卖票的,买一张票,两个人都能进,不单如此,放完一部片,大人们都起身了,他俩还缩在角落椅子中间的过道藏着。录像厅里本就阴暗,检场也敷衍,片子开映了,二人才嘻嘻哈哈坐起身子。那一天,除了中午回家吃饭,他们差不多一整天都在录像厅里厮混。
晚上回家时,在巷口遇见一个卖甜酒的,小瓷碗盛着卖,五分钱一碗,甜酒兑了水,喝起来无甚酒味,很清甜。二人买来喝,辉表哥喝了四碗,张文也喝了四碗,喝成个大红脸。卖甜酒的见到豪客,还奉送一碗,他们是真喝不下了。晚上吃饭时,酒劲上来了,张文晕忽忽地扒着饭,吃着吃着,一头栽在桌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父母回来了,张文便回家住了。
此后,有那么几天,辉表哥在学校见到张文总是阴着脸,张文觍着脸叫哥哥,他总是不理。没过几天又好了,课间主动来找他玩,给他带了表舅妈炸的红薯片,用报纸包着一大包。二人跑去操场角落的大樟树下,打开分食,像两只小老鼠,将薯片嚼得嘎嘣响。
“我爸打了我咧。”辉表哥皱着眉,嗔怒地搡了张文一下,“说我带你喝酒,明明你自己要喝的。”
张文一愣,又嬉皮笑脸地凑近去,“好喝啊”。
“不喝那么多就没事了,醉了吧。”辉表哥啧着嘴,“你就是懵里懵懂,不知道饱足 ,害我挨打。”辉表哥从报纸里拈出薯片,吃得满嘴喷渣:“我爸解了皮带抽我咧,屁股上都是痕,前几天坐椅子都痛,老师说我不老实,又罚我站。”
“你跟老师解释解释啊。”张文急道。
“说什么咧?挨了打,屁股痛?丢人不?”辉表哥摇着头,像个大人一样地叹气,“做哥哥真没劲,老受气。”
张文低头吃着薯片,不作声,表舅妈炸的薯片又脆又甜,课间休息时间短,他想多吃几片。
“都给你,我妈炸了好多,这些是给你带的。”辉表哥将薯片原样包上,塞到张文怀里,立起身,“回教室吧,等下敲钟了。”
二人的教室不在一栋楼,张文抱着薯片就走,心里可得意了,走出几步又返身,大声喊着辉表哥,“我礼拜一走的时候你还好好的啊,(表舅)没打你啊”。
本已转身的辉表哥返身跑过来,面带愠色,瞪着眼睛,“再喊大点声噻,全校都听见了”。辉表哥举起手,作势要打,张文缩着肩,原地不动。
“我还骗你噢,”辉表哥举着的手轻轻落在张文头上,揉了揉,“礼拜一晚上打的咧。”
辉表哥搔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头一天晚上,我也喝醉了,我爸就没打”。
二人哈哈地笑起来。
在张文的日记里,那天是晴天,天很蓝,张文在日记里写道“碧空万里无云”。后来看从前的日记,张文也曾细想过,清明时节,本该是阴雨连绵的,也许是幼时的张文爱用新词,哪怕现实并非如此。
没多久,张文就又吃到了馄饨。那是在大外婆家,辉表哥叫他去的。说大外婆忽然起意想吃,就让辉表哥跑腿,喊表舅妈带回,辉表哥绕了道,到张文家把张文也叫出来尝鲜。
久不下厨房的大外婆,特地扭着小脚去肉铺买了大骨,发了海带,煮了一锅海带大骨汤。表舅妈从单位买回大包馄饨,煮好了,浇上骨汤,一人一大碗。
表舅家一张圆桌,众人围坐,主位却空着,摆了一副碗筷,放着一海碗馄饨,大外婆坐在侧边。大人们表情严肃,表哥表姐们也闷不作声。张文不明所以,也没心思去问,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大碗馄饨,酱色的汤底,是货真价实的大骨海带,腾腾地冒着热气,碗底的葱末、干椒末漂上来,星星点点,青红相间,游鱼般的小馄饨如浪里白条,鲜肉馅熟了,裹着白袍,若隐若现。
“吃吧,吃吧。”大外婆摆着手,众人才拿起勺子。
张文舀了一口吃进嘴里,烫,呵着气嚼,面甜肉鲜之余,又多了一层骨汤的鲜美,不似味精汤般浅薄,它厚重、黏稠又实在,好食果然要配好汤,才能交相辉映。
“你爷老子 就好这一口,广州管这个叫云吞。”大外婆吃了两口,对着坐在一旁的表舅碎碎念,“当年生下你,我带着你去广州找他,住了半个月,他带我吃过两回,就是路边的摊子,那边人叫那是什么‘走鬼档’,‘走鬼档’吃多了,自己也成了走鬼。”大外婆碎碎念着,眼里慢慢泛起了泪光,面前的馄饨一口没动。
表舅轻轻放下勺,低着头,闷不作声。
许是达成了某种和解,那一年的秋天,表舅南下广州,迎回了大外公的遗骨,葬入祖坟,张文随母亲参加了仪式。
小小的骨殖盒,放入大大的棺木,八大金刚(八个壮年男人)抬棺上山。表舅带着子女着孝服跟在后头,几步一跪,规矩做足,表情木讷,或许是对这位陌生的至亲实在提不起悲伤。
倒是一路上,一直有一个陌生的妇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孝眷后头,五十多岁的样子,小巧板直的身形,慢慢地跟着走,没有人回头看她。妇人抿着嘴,一双少见的杏眼里透着倔强。旁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人指指点点,她恍若无睹,一步一步地走着,走到一半,泪水到底涌了出来,缓缓流过她紧绷的冷峻的脸。
“那是你如外婆,”母亲叹道,“你大外公在广州的老婆。”
张文后来才知道,大外公与大外婆自小定亲,婚后大外公远赴广州打理当铺,在彼处娶了小,妇人出身青楼,名字里有个如字。大外公初时是不愿回,留恋着名利场温柔乡,又染上了鸦片,后来想回又不能回。解放后,他成分不好,财帛散尽,又被仇家打瞎了双眼,在路边摆摊为生,好在如外婆不离不弃,才在凄苦中度完余生。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大外公在广州身故,因与如外婆无子女,身后事都是如外婆一手操办的。
表舅迎骨回乡,如外婆又跟着回来送一程,落葬翌日,独自回了广州。
小学毕业,辉表哥考上了一中,那是小城顶好的学校,得成绩拔尖才能进。张文去看过,原是一座孔庙,旧址仍在,殿前台阶上有精美的龙纹浮雕,只是龙头被破坏了,铲去了鼻子。
校内大树掩映,校舍古朴,操场极大,还有很大的一个饭堂,厨师都有十几个,开餐时菜色琳琅,令人向往。听说这里很早就是学校,张文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学校要建在庙里。
表舅奖给辉表哥二十元钱,辉表哥同学朋友请了一圈客,最后想到了张文,到家里找他,带他出去玩,还是看录像、下馆子。
依然是两个人一张票,那天二人倒是没有蹭场,看了一部就出来了。那是一部武侠片,名字叫《广东铁桥三》,男主角功夫很好,可长得很路人,没有李连杰帅。张文越看越眼熟,想起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南拳王》,好像也是他演的。
“我也要学功夫,会打了,就没人欺负我了。”张文说。
“以后你受了欺负,就去找某某某,我跟他说了。”辉表哥郑重地对张文说。二人坐在冯家面馆里吃面,一人一碗牛肉面,辉表哥加了钱,给张文盖了双码,浓酽的汤汁,加上扎实、筋道的牛肉,张文吃得欢快。
“昨天我爸又要打我咧。”辉表哥吸着面条,嘟嘟囔囔说,“说奖我钱是买文具的,我拿来请客。”
“打了没?”张文担心地问。
“没打成,”辉表哥咽下面条,嬉笑着,露出兔牙,得意地说,“我跟他讲道理,奖给我的钱,不是应该随我怎么花吗?老打我,小心我以后不养他。他就笑了,我奶奶也笑,就没打了。”
“你发狠读书吧,考上一中,我奖你一把火子枪,铜的,打不烂。”辉表哥一本正经地说,“再过三年,我们又同校。”
张文再次吃到馄饨,已经是十多年后了,在张文工作单位旁的一家小餐馆,同事请他吃的。也是酱色的汤,也是游鱼般的小馄饨,同样放了干椒,同样吃不饱。
“在我们那里,这个叫饺饵。”张文告诉同事。
“噢,”同事漫不经心地答应着,“你们那里什么都怪,明明在长沙边上,讲的话我们都听不懂 。”
张文不接他的话,转身又喊老板下一碗面条。
此时辉表哥早已经出来讨生活了,他没有考上大学,复读了半年后,放弃了。辉表哥因此与表舅大吵了一架,决然出户。他做过各种营生,初时打工,后来创业,开过饭馆,积累了人脉后开始接些小工程做。张文回乡时,偶尔约他出来坐坐,他挂在嘴巴边上的一些名字,听来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我熟,我很好的朋友。”辉表哥得意洋洋地说,“做生意还得靠朋友们帮衬。”
辉表哥生意做得杂,开销也大,好交朋友,过手无余财,辛苦赚下的又轻飘飘地花出去,张文劝他存点钱,别到要用时手里又没有。
“我奶奶说的,万般带不走,只有业随身。”辉表哥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不用想太多。”
大外婆的老宅子,也早已在1996年拆迁,没有补偿金,分了三套房。分房的前一天,大外婆着人请张文的外公进城吃饭,商量了半昼。“房子本是你的,拆迁你拿主意。看在我帮你大哥带大孩子的分上,留一套给我们。”大外婆第一次因为房子的事,恳请这个自己要叫小叔的老人。
张文这才知道,胡家巷的老宅,原是外公的产业。大外公留给大外婆的宅子早已在1954年的洪水 中被冲毁,外公不忍看兄长的妻儿流离失所,腾出自家大宅给了他们,自己携家眷住到了城郊的集里乡。大外婆一家在胡家巷一住四十年,直到拆迁。
据说,在那天的商量中,张文的外公一直静静地听着,临到末了,才期期艾艾说:“少杰(外公的小儿子,张文的小舅)现在困难,给他拿一套。”外公要走了一套房子。
大外婆名下的两套房,表舅自住一套,给了参加工作的大儿子一套,到辉表哥,什么都没得着。
“我死了,自己这套房就给你。”大舅或许心怀歉意,曾经把辉表哥叫到跟前说,“要我帮你买,我是帮不上了,我没钱。”
彼时表舅妈早已下岗,表舅本是供销社的干部,平生清廉,在旁人看来,却是胆小怕事,违反政策的事一律不干。后来被挤兑下派到社下的实体单位,已是半垮不垮的厂子,软弱内向的表舅做不起色,办了提前退休。
此后,辉表哥也结婚了,初时买不起房,住在岳父家里,每月交付生活费,两年后,生下一个脑瘫女儿。许是婚后知道积攒了,三年后辉表哥买了新居,搬离了。辉表哥的生意逐渐向好,又生了二胎。大哥下岗了,辉表哥给他盘下一个书报摊,解决了生计。大外婆没医保,晚年医药费用,辉表哥一力承担了,连带着赡养父母的花费他也包圆。“大哥生活紧,妹妹嫁出去了,也不好总向家里开口。我能多出点,就多出点,大家出力。”辉表哥说。
张文知道,辉表哥的生意不过是表面光鲜,各方应酬,仍是债务难清。辉表哥偶尔跟张文抱怨,“比开饭馆时要艰难,工程账款最难要,今天欠明天,今年欠明年。”每到年底,表哥总要四处求告,结些账款好过年。一辆丰田开了七八年,松松垮垮做烂响了,也不见换。
日子再往后过,随着年岁越长,张文反倒越来越喜欢吃馄饨,他自己也不明就里。
想着许是物质丰富了,人们开始不在意多寡,而在乎精致。特别是张文不时心血来潮节制饮食的时日里,到点吃饭,馄饨是首选,对张文来说,这是一种能吃到肉又没有饱胀感的吃食。
在长沙,吃到一碗馄饨不是难事,但是吃一碗当初在表舅妈家吃的那种馄饨,已是不可能。撒了胡椒、干椒末的大骨海带汤,银鱼般的小馄饨,虽不丰盈,但吃在嘴里那种扎实的瘦肉、甜中带着些许韧劲的口感,再也遍寻不见。张文找遍了长沙的馆子,后来发现,四川的龙抄手或有几分当初的味道,但是汤口太浓,又有花椒,麻味一冲,味觉就少了一半。
时日一久,张文便时常自嘲,为一口吃食,实在不必这么纠缠。一碗馄饨不如当初,是时间的变数,时易事易人易物易,到了最后,岁月会让你忘记最初的味道。
在张文看来,时间在解开一些疑惑,又增添另一些,过往的问题,在未来寻找答案。成长的时日里,张文知道了孔庙原来就是旧时的学宫,也知道了蓝天为什么叫碧空。在第N次看徐克导演、李连杰主演的《黄飞鸿》后,他终于认出了其中饰演那个猥琐奸邪的沙河帮帮主的,就是张文心目中曾经的英雄“广东铁桥三”。某一日,张文心血来潮,在网上查找这个演员,知道了他叫邱建国,已于1998年死于癌症。
大外婆去世后,张文的外婆也走了,几年后,外公离世,一个又一个的亲人成为记忆的背景。曾经的少年们,也在妥协中成长,又在成长中妥协,无力感与日俱增。
一日,张文去省图书馆看书,翻到一本画册,其中的题诗让张文怅然:“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清金农诗)
2016年初,张文回乡,特地邀辉表哥喝酒。张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四碗甜酒就醉翻的少年,而辉表哥依旧量浅,喝醉了,迷蒙着眼睛,搂着张文回忆过往。“你晓不晓得,那年送你的那把铜的火子枪,花了我一年的压岁钱。”辉表哥笑嘻嘻的,露出被烟熏得淡黄的兔牙,“哪晓得那么贵咯,早知道不给你许愿了。”
辉表哥也发福了,头有些微秃,依然爱笑,掩不住一脸的疲态。
辉表哥告诉了张文一件事,迎大外公回乡后,每年清明,辉表哥一家去上坟,总发现有人提前祭扫了。坟前贡着三牲,空地上有新的香烛茬与纸灰,坟头的花也换了新的 ,二十多年年年如此。
“我爸说那八成是如奶奶,我想着也是。”辉表哥叹道,“我爸是独子,除了她,还有谁来扫墓呢?”
“四五年没来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辉表哥叹着,又喝下一杯酒。
张文费力地回想,仅见过一次的如外婆在他的脑海里终是模糊,唯记得那双流泪的杏眼。小时候,张文总以为那眼泪是因为不被接受的委屈,如今想来,那是不舍。
而大外婆的样貌却依然清晰,张文想起她穿着夏布黑衫,拖着臃肿的身形在房间里蠕蠕行走的样子,保持着家长的威严,偶尔又露出老人的慈爱。没有人知道,她看似波澜不惊的一生中,内心有过几番暗涌。所有的心事,大概都在菩萨那里吧。
不知不觉,张文在长沙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移风易俗,跟着大家管饺饵叫馄饨叫顺了口,反倒常常忘了它从前的名字。
近两年,张文时常会和太太包一些馄饨,放在冰箱里冻着,一个人时好对付。自己煮馄饨,不过切一些葱花,碾几星胡椒,用速食汤包煮一碗汤,汤里滴几滴老抽,张文还是喜欢酱色的汤底,显得厚重。馄饨只煮二十个,节食惜福,颗颗珍贵,吃得慢,嚼得久,仍觉着欠,那就欠着吧。
他早已明白,自己其实一直喜欢吃馄饨,所谓的不爱,只是对量少的怨念。从前的张文,总是贪多,得到了年长才知道,人间事,哪有饱足,本来就是欢聚少,离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