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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馆里的失恋联盟

湖南人写面食,难免跑偏。可南人北胃,湖南人对面食也有珍爱。它不像米饭与炒菜汇聚而成的一日三餐,又因不常吃,就更显得珍贵,让人觉得每吃到一样,都是一种缘分。

张文今年四十岁,是个吃货,他觉得,在过往的岁月中,每一样味道都值得回味,一些清淡,一些浓厚,互为补充。味觉里寄托的情感,就像张文对于食物的态度,米饭如常,面食如稠。

2007年初,未到春节,一个冬夜,张文去吃了一顿饺子。

他一年前回到了单身状态,住在长沙桔园的一个小区里。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他还没有走出来。冬天很冷,比寒风更冷的是张文的心情。

在朋友面前,张文总是强撑面子、故作淡然地说,三十岁结婚的努力终于被现实打败。那段时间,朋友老五经常叫他出去玩,叫着“总算分手了,还以为你不跟我们玩了”,好像在张文分手这件事情上,他是受益者似的。

张文知道老五是怕他孤单,带他散心,但凡老五约,他都去,多数时间沉默着听安排,话少喝得多。偶尔喝高了,会摆出一副王者归来的架势,吹牛打屁,回到快乐的样子。

又有一位朋友,人称飞爷,老五也时时叫他。飞爷倒没那么应点(应约及时),他与女友处了一年了,很是上心。三人常去的是解放路的酒吧一条街。朋友们的玩乐有流程,吃晚饭、打牌或泡吧,最后以一顿宵夜散场。张文常常缺席宵夜——晚餐三分醉,酒吧到八分,宵夜不单纯吃,还会上啤酒,再补一枪,让人彻底醉翻——于是他常常选择先走,但也不回家,打车去滴水井吃上一碗水饺。

滴水井曾是张文的据点,张文爱吃水饺,那里有个水饺摊,水饺好吃。

彼时的滴水井尚未开发,大多数房子还保留着20世纪80年代甚至更早一些的样子。桂花宾馆旁边一条小巷,曲里拐弯通向桂花公园,巷里有许多低矮的平房。不知几时起,这里也渐渐沾染了商业气息,各种小店、肉菜档开了起来。脑筋活泛的居民们,甚至在自家门前搭起了简陋的棚屋,租出去,巷子更逼仄,人气也更旺。

再往前上溯七八年,张文初到长沙时,便租住在那里。这条小巷,就在桂花深处。农历八月,夜间出门闲走,巷子里的烟火气中,长久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后来张文搬离了那里,住的地方离得也不远,散着步就到了,张文依旧常来走走。

饺子馆是张文偶尔发现的,就在巷子的拐弯处,一个不起眼的棚屋,将将摆得下三张桌子,往里探,是一个小柜台,旧木板拼装的,隔开了灶间,柜台上一排不锈钢盆,盛着凉拌菜。

店主是两口子,约莫三十来岁。女人高鼻大眼,细眉入鬓,人也精致,挽着发髻,围裙、袖套穿戴整齐,客来三分笑,招呼得极热情,糯软的腔调像微风吹过风铃,又清又脆。“来了,老样子?”连招呼带点菜,一句话就说齐全了。客人点点头,入座。男人是个莽汉子,个高,眉眼粗犷,只是坐在角落里闷头包饺子,偶尔与女人搭两句话,话音像掉在地上的破罐头,锵锵地冲。

此前,张文经历了一年的减肥,那是他觉得自己胖得有碍观瞻时才下定的决心。

他的体重突破一百九十斤时,有朋友笑他,“你发现没,你每次进门都是肚子先进来”,“低头看得到鞋不”。去内蒙旅行,想要骑马观光,本是积极揽客的马主,看到他,竟相互谦让起来。而恰恰他又住在七楼,没有电梯,每次回家,都似一场跋涉,上了楼,就不愿意再下楼。而更重要的是,分手之后,生活空出来一块,需要新的事情来填补。

有个深夜,他坐在卧室里玩游戏,伸手去够放在桌子顶架上的香烟,两次都被伸出的键盘护板挡着肚子给推了回来。张文心下恻然,撂了游戏,推开椅子站起来,恼怒地向空中虚打了几拳,然后点上一根香烟,下定决心减肥。

张文的减肥粗暴又直接:节食加运动。节食没有过渡期,第二天就过上了水果顶餐的生活,早中晚各吃一个苹果,其余什么都不吃。怕维生素缺失,还去药房买了一盒复合维生素。

至于运动,更是简单,每天在住的地方上下楼几个来回,运动量就到了。张文自觉不够,把尘封已久的沙袋重新挂出来,每天打半小时,久未练习,初时无力,久了也沉沉作响了。

然后是慢跑。那一阵,夜晚八点左右,从雨花亭到滴水井,总能看到一个大胖子跑在路上,气喘吁吁、挥汗如雨,两根白色的耳机线从耳朵垂到腰间,一身肥肉颤巍巍地甩来甩去。有朋友曾给他照过一张相,他看后自嘲,“像一只无毛的龙猫,跑起来一颠一颠的”。跑得久了,还会跟着耳机唱起来,歌曲优美,但看路人诧异的眼光,心想自己唱得恐怕也不是那个味。

第一个月下来,张文瘦了二十五斤,第二个月,又瘦了十五斤。成功甩掉了四十斤肉以后,所有的衣服都大了,可谓小有成就。

一天夜里,一位久不见面的朋友约张文出去喝茶,二人天南海北地聊,忽然说起了张文的前女友,“好像订婚了”。张文听了,愣了半晌,叫来服务员,撤茶换酒。一瓶红酒端上来,朋友陪着喝,张文喝了两杯,撂了杯子。他忽然发现,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味道是苦的,借酒浇愁简直是胡扯。

再往后,张文就有些懈怠了。他开始偷懒,虽然节食仍在进行,但跑步就没有那么勤了。并不是不想运动,实在是因为小街小巷里,小馆太多,多是敞门或露天,浓郁的油盐味、各种菜香顺着小巷一路飘散,对于数月不见荤腥的他,着实是一种折磨。

每次闻到菜香,张文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住步子,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拉着他看向馆子的方向。各样的食客在吃着各样的美食,津津有味、啧啧有声,而张文只能驻足在路灯下,伸直了脖子打望,口水满溢。

半年后,张文恢复了吃早餐,九个月后,又恢复了午餐,体重从最低时的一百三,反弹到了一百五。再之后,张文恢复了晚餐,而那家饺子馆,就是他减肥后的第一顿晚饭。

张文发现这家饺子馆有段时间了。吸引他的,是在小巷拐角路灯光线所及的最远处,顺着房顶漫出来的水蒸气,以及空气中似有似无的麻油香。

这天晚上,张文终于循着味进了店。“吃点什么?有饺子、有面、有凉菜。”在老板娘的招呼声中,张文径自朝厨下打望,灶上的大锅里煮着饺子,水已经烧沸,饺子将将要熟,在水面沉沉浮浮,像一群缺氧的鱼。偏头一望,柜台上的大盆里,凉拌菜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油光,有盆凉拌长豆角,切段拌匀,根根青绿,用香油拌的,又香又惹眼。

张文决定开戒,“只当今天晚上没跑步”,施施然在桌前坐下。“二两香菇猪肉,一份长豆角。”张文点着单,老板娘应了,麻利地忙开来。

长豆角用巴掌见方的小碟盛,堆得高高的端上来。“慢吃,饺子在煮。”老板娘嘱咐着。张文谢过,自顾夹了一根,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豆角过水焯过,刚刚断生,放了生抽与盐,镶嵌其中的姜蒜辣再次提味,入口脆,嚼来咸香,辣味在后,回味清甜。

张文再伸筷,夹了一点。吃着吃着,辣劲上来,刚刚收的汗,又出来了。

饺子上桌时,一碟长豆角已经吃光了,“再来一份!”张文说道。

老板娘笑着应了。

又吃饺子。面皮是老板手工擀的,比机压的多一份筋道;肉馅用的五花肉,煮熟有汁,镶嵌着极少的香菇丁。一口咬下,浓郁的滋味随着汁液溢满口腔,咀嚼开来,汁热、肉香、菇鲜、面甜,味道相互交织,再加上张文一年禁晚餐的饿,那一刻,似乎口中的每一个味蕾都在狂欢。恍惚间,张文听到了一声腹鸣,是他的胃在喟叹,晚间不见荤腥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第一个饺子吃原味,第二个饺子才蘸辣酱。老板娘的酱料也别致,用的不是油辣子,而是油浸剁椒,颜色是鲜艳的红,其间嵌着蒜碎与一两星黑豆豉。饺子蘸一蘸,像披上一层红衣,咬到嘴里,原来的味道上,又加了一层鲜辣。

长豆角五元一份,饺子五元二两。那一晚,张文吃了两份长豆角,六两饺子,最后还请老板娘舀一碗面汤,慢慢喝,“原汤化原食”。

老板娘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赞许。

发现了饺子馆后,张文就带着飞爷、老五去吃。飞爷也喜欢,凉拌菜对他的胃口,韭菜馅的饺子,他也极爱。老五不爱去,总招呼大家去他公司楼下的私房菜馆吃,那家私房菜馆是一对姐妹花开的,两个老板娘都挺漂亮。

飞爷是个帅哥,与张文是同事,后来慢慢成了好友。张文不知道他这个外号的由来,实在不是个飞天蜈蚣 的角色。飞爷文静老实,是那种不觉得自己帅的帅哥,也因此存在感不强,性情粗看恬淡,细看卑微。

飞爷的女友换得勤,都处不长,其中原因多半要怪他的个性极其慢热。老五说他有三不,“不积极、不主动、不拒绝”。张文倒觉得他有谦谦君子之风,与女友相处守之以礼,心里很中意了,面上仍淡淡的。温吞水般的恋爱进程,女孩子不甚理解,一来二去,心就淡了。

张文跟飞爷说过,这样不行,就像《重庆森林》里餐馆老板对金城武说的,“越等越会晚,越晚越担心”。飞爷没听进去,往往到女孩要“飞掉”他,才恍然大悟,热度瞬间提升,可事已至此,“他心里没我”和“原来只是不珍惜”都成了罪过。就像补枪,反倒让女孩彻底死心。

每次失恋时,兄弟们照例要醉一场酒,飞爷喝醉了,脸由红到白,从一开始的沉默不语到碎碎念,眼里噙着泪,哽咽地说,“我爱她咧”。

张文便与老五连连称是,“她不对”,“她瞎了”。

张文重启晚餐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快下班时,飞爷到张文的办公室,讨烟抽,然后呆坐着,一根接一根,帅气的脸上尽是颓丧。张文开了窗,陪他抽,看着飞爷抽空烟盒,才小心翼翼地问:“又分手了?”

飞爷点点头,随即忽然恼怒起来:“为什么要说‘又’?”

那天晚上,张文约上老五,三人去了酒吧,照着流程走一遍。飞爷又醉了,使劲地拍着张文,“咱俩同病相怜”。张文哭笑不得,老五在旁边哈哈笑,叫过服务员,付钱点歌。一会儿,服务员把钱退回来,说歌旧了些,歌手不会唱。“让DJ放碟啊。”老五大声说。

又过了好一会儿,草蜢的《失恋阵线联盟》响彻了全场。飞爷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一次,飞爷的恋爱时长最长,用情最深。女友挺强势,对飞爷呼来喝去,好在他原本存在感就不强,倒也习惯。直到某一个休息日,飞爷突发奇想,去给女友送早餐,拎着蛋糕、牛奶在小公寓门前站了小半天,女友才来开门,接过了早餐,催他快走,并没有让他进去。飞爷没有走,坐在门口等着。半小时后,一个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捏着飞爷买的牛奶,喝得津津有味。飞爷站起身,迎上去,问:“好喝吗?”男人瞪他,飞爷抬手一拳,拳头顶着牛奶盒子打到对方脸上,血红奶白。

“真男人。”听罢,张文与老五齐齐向飞爷竖起大拇指。

一个礼拜后,飞爷又开始相亲了。张文佩服他的洒脱,来得快去得快,像只受尽挫磨的流浪狗,依然等待着新主人的收留。

老五独自在姐妹花的私房菜馆磨了一段时间,终究还是加入了吃饺子的行列。饺子馆渐渐成了张文哥仨的据点。

饺子馆就三张桌子,入夜时常常坐满了人,有住在旁边的老汉,有美发店的姑娘,还有戴着金链的大哥,大家都是就着凉拌菜吃着饺子,有人喝酒,有人不喝。老汉吃饺子先戴上假牙,细细咬慢慢嚼;姑娘左手扶右肩,按住长发,吃起来却不斯文,也不怕花了妆;大哥一口一个,一顿能吃八两,有时候带两个兄弟,拎瓶白酒,二两下肚,就开始海聊,吹起牛来长沙市都是他的。固定的是这几位,还有散客,多是踅进店来,默默点单,吃了就走的。

有时候客不多,老板娘又心情好,会拌些芹菜,过水焯,洒少许盐、干椒粉,放生抽、芝麻油拌匀。干椒粉增辣不抢味,生抽提鲜,芝麻油提香,一碟芹菜端上来,透明的嫩绿色夹杂点点艳红,表面一层油光,像阳光下的花丛。芹菜要根根掐筋,咬起来才爽脆,批量卖做不来。老板娘偶尔做来卖熟客,也是五元一盘,算VIP待遇了。

内心里,张文还是喜欢一个人去吃饺子,不喝酒,点上凉菜饺子慢慢吃,有人聊天就听一耳朵。日子久了,他知道假牙老汉的老伴瘫痪在床,又有阿尔茨海默症,已经很严重了,子女一个都不识,只认得他,每天早上叫他名字,能亲热说两句,其余时间,也当他是个路人。老伴爱吃猪肉韭菜饺子,老汉常常给她打包二两。

他知道姑娘真的只是美发店的洗头姑娘,她化妆不过是让自己精致些。她打电话时,铿锵的普通话里偶尔会冒出一句常德腔。姑娘有一股子暴烈脾气,电话里骂骂咧咧,带朋友来时也时常冒痞话,带着江湖气,唯有纯用常德话打电话时,才带着小女人的温柔,初时以为她打给男友,后来才听到在对着电话喊爸爸。

他知道金链大哥原来给歌厅看场子,兄弟很多,打过无数场架,最后被从小一直欺负他的远房堂姐收服,结了婚,从此江湖再见,开了个小超市,两口子一起打理。孩子上小学了,大哥如今最怕的事是班主任告状。

还有老板两口子,河北人,因为宅基地纠纷,多年和睦的邻居被老板在暴怒之下打伤了,两口子连夜跑了出来。其实老板家人早已出面与对方和解,赔钱道歉了事。本可以回去的,老板娘却不让,说老板总是喊打喊杀,怕回去再闹出事端,在哪都是赚,总等他把这口气消了。

有一日,洗头姑娘带来个男伴,穿着紧身裤,瘦得像只猴,左耳朵上打了个耳钉,眉眼倒也周正。两人点了一大盘饺子,几个凉菜,你侬我侬地吃。后来,洗头姑娘但凡过来,都带着潮男。两人从开始坐一边都嫌宽,到隔桌对坐,只花了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不久之后,姑娘与潮男分手了,分手的地方,就是饺子馆。

那天张文没在,据说二人的分手酒越喝越僵,姑娘利嘴不饶人,潮男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两人唇枪舌剑,鸡毛蒜皮都翻出来讲,好不热闹,最后潮男终于被激怒,打了姑娘一耳光。

金链大哥正好在场,当即走过去站墙子(帮忙),拎着潮男的头发将他按在地上。平日寡言少语的饺子馆老板也来帮忙,黑壮的汉子手里掂着茶杯口粗的擀面杖,让潮男给姑娘道歉。潮男硬矜着不肯,老板举棍要打,被老板娘喝住。老板娘说,不如请潮男吃饺子,难得请客,不吃完不准走。

金链大哥与老板虎视眈眈,姑娘冷眼旁观,店里店外还围着看热闹的人。饺子一盘一盘地上,潮男一个一个地吃,人人都憋着一股子劲,吃到第五盘时,潮男道歉了。店内外哗然,“没鸡鸡的人。”一人起哄,众人都笑。潮男扶着墙走的,走时,金链大哥送他一句话:“女人打不得,会倒大霉的。”

可能人处久了都有黏性,因一家饺子馆的相遇,本无瓜葛的人,都能够成为朋友。

张文是与金链大哥先混熟的。江湖人江湖气,张文请他喝酒,一小瓶炸弹二锅头下肚,就跟你掏心窝。大哥姓宋,喝醉了总说,“长沙妹子讨(娶)不得,我吃足了亏”。好像家里养着个母夜叉,“有时候气得老子,恨不得推在地上踩两脚”。转身接到老婆的电话,声音立刻又低下去,“带点饺子给你,什么馅的?要不要长豆角?”问明白了还要再殷勤一把,“饿不,想吃不,我就买回来?”挂了电话又把腔调调回来,“看看,出来不得,出来就策 老子。”

假牙老汉姓刘,两口子都是南下干部,在长沙扎根,直到退休。老汉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只是不戴牙时嘴不关风,说起话来滋滋漏气,像大着舌头。

洗头姑娘姓林,年轻的脸上缀着几颗青春痘,金链大哥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豆子美女”,起初金链大哥一个人这样叫她,到了后来,大家都跟着叫了起来。林姑娘再没带过男友来吃饺子,倒看起来似乎对金链大哥上了心,常掐着饭点来店里,跟金链大哥拼桌子。

老板与老板娘话不多,二人似乎也不需要说话,各干各的。老板娘嘴殷勤,老板嘴木讷,偶尔冲老板娘嚷嚷,老板娘不接话,像是没有听见。只是常常到了傍晚时分,老板娘会跟老板算总账,各种烦心事,条条数落,遇着心情特别不好时,能骂上半个小时。老板不接话,随她骂。

2007年初,长沙下了一场雪,并不大,在那个雪夜,张文与飞爷、老五又去吃饺子。老五带了一罐黄酒,请老板娘放在灶上热了,切了些姜丝放在里头,三人用大杯子喝。那天店里的人不多,除了张文这桌,只有金链大哥一人独坐,就着饺子凉菜,喝着闷酒。

飞爷说起了他新交的女友。“先处着,人挺好,可我总是不得劲的样子。”他叹着气说。张文猜他是被前任打击得太重。

“要不我们去学车吧,”张文说,“三十岁前,学车、结婚总要搞成一样吧?”

“你们真的自由咧,”老五在一旁打趣说,“我堂客就看得我死啦,等下就会来电话。长沙妹子讨不得咧。”老五装模作样地叹着气。

“冇 错一点,长沙妹子恶得要死咧。”金链大哥在那边桌接话,冲老五举杯,“兄弟敬你。”

老五莫名其妙地喝了一杯。

张文请金链大哥过来坐,大哥端着杯子就过来了。他已经有酒了,搂着老五说掏心窝子的话,“长沙的男子汉苦咧”。大哥的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

原来大哥与洗头姑娘玩暧昧,被老婆知道了,老婆把二人约出来,当着姑娘的面甩了大哥两耳光。“她还跟小豆子讲对不起咧,讲她的男人少管教,”大哥喷着酒气,愤愤不平,“又不是我惹的小豆子,是她惹我啦,再凭良心讲,我俩清清白白。把我赶出来,我就不回去,我要她来求我。我清清白白……”说到后来,大哥的话像磨盘一样,就绕着“清清白白”转了。

那夜,张文喝着酒,听着大哥发牢骚。其间老五接了几个电话,都是老婆打来的。“还在吃,就回,就回。”他对着电话那头唯唯诺诺,后来陡然大声,“吵死,莫总是打电话!”

“绝对是等老婆挂了电话才吼的。”飞爷笑他。

“莫戳穿要不?”老五讪笑着,“让我硬气一回。”

张文又请老板娘现做了一盘拌冬芹,嫩嫩脆脆,正好佐酒。四人正要举筷,金链大哥老婆来电话了。“堂客,气消了?”大哥声音低得发腻,脸上堆起笑,“还不是怕你看着我烦躁,就躲出来咯。你要吃饺子不?”说着,大哥撂了筷子,屁颠屁颠地回去了。

张文正吃着,收到了一条短信:“你还好吗?”张文看着发信方熟悉的名字,愣了好半天,默默地把短信删了。

那天夜里,雪慢慢大了,酒不知温过几壶,黄酒喝多了上头,张文不知深浅,把自己灌醉了。

在张文的印象里,2007年过得特别快。飞爷和女朋友的交往依旧半死不活的,张文看他学车的兴趣倒大过约会,好心劝他多陪陪女朋友,“别搞得又跟从前一样”。“放心咯。”飞爷倒显得不耐烦。

张文也相亲不断,好女孩挺多,他心里却总不得劲。“没遇到合适的。”张文安慰自己,可合适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一日,张文独自去饺子馆吃宵夜,看到金链大哥与一妇人坐在店里,张文本想笑大哥死性不改,又看他不一般的殷勤样,蓦然醒觉,这只怕就是夫人了。妇人长得富态,珠圆玉润,浑不似大哥口中的母老虎。

张文走了过去,笑着问:“这是嫂子吧?”

妇人微微一笑,大哥拼命点头。

张文在别处已经喝了酒,一股豪气上来,便要拼桌子喝酒,大哥拦着,嫂子却同意了。那一席酒喝得畅快,大哥浅尝辄止,嫂子手到杯干。张文得意,看着大哥带着小媳妇一样的神情敬陪末席,想着原来江湖儿女,英雄气短,也有死穴。张文喝得兴起,又把自己干翻了。

又过得两日,张文回到饺子馆,老板娘见他就笑。平日里不迎客的老板都开了根烟给他:“你晓得你那天怎么回去的不?”

“断片了……”张文言语讷讷。

“你打电话给一个朋友,开大众的,来接的你。”老板说。

那是老五了,张文想。

“老宋要送你的,你不让。他昨天还来了,说你仗义,变着花样夸他,不该说的一句没漏。”

老板娘过来,送上一叠钞票,一张整的,几张零的。“抢着买单也要记得找钱啊。”老板娘吃吃地笑,“还多给了。”

张文尴尬得不行,点了三两饺子,闷头吃完,又喝了一碗面汤。正是傍晚时分,老板娘又数落起老板来,老板仍是闷不作声,任她说。

张文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你怎么总是选这个点骂他?”

老板娘听了好一通笑,老板一脸讪讪。

“卯时不喝酒,酉时不骂妻,是他家家训。”老板娘说,“嫁过去好几年,他娘才告诉我。不逮这个时候骂他,得什么时候啊?”

又一日,张文散完步,去小店吃饺子。饺子下了锅,凉菜先上,那天有凉拌香菜根,这道菜费工,光是洗泥就得花许多工夫。老板娘手工精致,伺弄得恰到好处,菜根脆,一股清香,咸辣中带着独有的甜,十分爽口。张文夹了一筷,就停不下来了。

店外踅进一位中年男人,五十岁上下,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四两香菇猪肉的,打包。”他轻声点着单,顺势坐下了。“你这不好找。”他对老板娘说。

“也没什么名气啊。”老板娘接着他的话。

“我家老头非要吃你这的。”男人说。

“老刘?”老板娘问。

男人点了点头。

“有日子没来了,还好不?”老板娘问。

“摔了,躺在床上。”男人皱着眉,摆出一副牙痛的表情,“人老了还逞强,洗澡非要站着洗,这回倒好,摔了一跤狠的。”

“没伤着骨头吧?”老板娘面带关切。

“还好,骨裂,没断。”男人说,“会要躺一些日子。”

“他身子骨倒是硬朗,我看他平日里还自己照顾老伴呢。”老板娘啧着嘴。

“那是,我妈现在只认他,其他人都不认得。”男人摇着头苦笑。

“说是(你妈)每天早上能清醒一会儿?”老板娘小心翼翼地问。

“我爸每天早上给她梳头,结辫子。”男人笑了,“他们刚结婚那阵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一直到现在。如今一梳头,我妈就认出我爸来了,能喊出他的名字。”

男人走了,老板娘倒犯了愣怔,撂了手里的活,搬张小板凳坐在屋外发呆。

张文扭头望去,红日西落,在梧桐树的叶子间嵌上一抹红,树下的女人,身形有些落寞。

飞爷的恋情虽然仍在继续,可有好事的给他介绍新对象,他都去见,只当好玩,回来跟张文说。

“这个漂亮,不过像是常在外面玩的。”

“这个一般般,家里背景好。”

张文没有作声,隐约能理解飞爷。他时常说着与女友相处的琐事,表现出厌烦的神色,但张文知道他其实喜欢,若不在乎,连说的必要就都没了。在张文看来,飞爷不过是已接受了眼前,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从前,从前的伤口还在,就像丧家之犬对于新主人的爱与防备。于是他的新恋情,就像半熟的饺子,在水面之下,沉不下去,也浮不上来。

这一年过秋入冬,有一天,飞爷又失恋了,还是若即若离的态度,终于耗尽了女友全部的耐心。仿佛是痛定思痛,女友斩钉截铁地分手,迅速地另觅良人、确立关系,不过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我想看《重庆森林》。”某个周末晚上,飞爷失魂落魄地将外出散步的张文拽回了家。张文在影碟堆里一通找,找到了那张DVD。这张碟片张文看过很多遍,已经花了,影碟机放起来老卡,二人就着卤味,喝着啤酒,磕磕绊绊地看着影片,每句台词都经典。“那句台词,就在金城武吃过期的凤梨罐头后边。”张文告诉飞爷,飞爷嗯嗯地应着,猛点头。

断断续续的影片和一杯接一杯的酒,飞爷在酒精的麻醉里回忆过往,“她做的扬州炒饭好吃,火腿肠、黄瓜都切得碎碎的。”

“那是杂烩炒饭好吧。”

“她爸妈关系不好,去她家吃饭,总是提心吊胆。”

“嗯嗯,以后不用去了。”

“我其实爱她咧。”

“你是情种咧。”

“我都是奔着结婚谈的咧。”

“为什么要说‘都’?”张文被他逗乐了,“谈过这么多朋友,你怎么像还吃了亏似的?”

“每一个我都没有碰过,崽骗你,我好尊重她们的。”飞爷立起身子,认真地说。

“情圣!”张文举起杯,“先干为敬。”

飞爷没有等到那句台词,当金城武给林青霞捏脚时,他瘫坐在沙发上,响起了鼾声。张文撂了杯子,接着往下看,看金城武吃掉了30罐5月1日过期的凤梨罐头,在厕所里狂吐。以前看到这一节时,张文总觉得作,现在想想,这不过就是他想要的一种仪式感,彻底地告别过去。

张文看着熟睡的飞爷,心里想着,他又何尝不是呢?

越往冬天走,天气越发冷了。冷天里最暖胃的,不外乎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配上一碗加了葱花的面汤。小巷的饺子馆,张文越发去得多了。

洗头姑娘早不来了。老刘自摔伤后,也再没露过面。金链大哥来得也没有从前那么勤了,听说是老婆怕他闲着,给他派了工,做起了外送,每日忙得不亦乐乎,小超市的生意陡然变好,两口子都有劲头。

饺子馆的顾客又换了一茬,新人新面孔,张文倒觉得无趣,一来二去,饺子的味道,似乎也是淡了。他心想,原来一口吃食,也要地利人和。人合适,有味之余才又多了一层有趣。

或许是饺子养人,张文的体重在嗞嗞增长,一年的时间,又回到了一百七。胖时的衣服送人了,瘦时买的衣服穿不进,又要重新添置。张文发觉,老这么增增减减,自己迟早破产。

2008年初,快过年了,长沙城连日罕见的大雪冰冻。月余不见的老五谈了个大单回来,请张文和飞爷吃饭泡吧。张文不想去,请他俩到家吃,捯饬了一桌饭菜,三人推杯换盏。“项目年后就启动,有的赚。”老五笑嘻嘻的。

飞爷又谈了一个女友,这一次,他一改往日风格,积极主动,早晚请安。

“过了,过了,”张文说,“谈恋爱不是做奴才。”

“以前吊着卖,现在打折处理咯。”老五笑他。

“是兄弟不?这样讲老子。”飞爷嗔怒着。

“莫找长沙妹子。”老五说。

“她就是的。”飞爷梗着脖子,“何解咯(怎么样)?”

“冇事、冇事,”老五声气弱了下去,“我晓得,你爱她。”

转眼就过小年了,家家团聚,张文独自在长沙,仍要上班。有天晚上,他很想吃顿饺子,有日子没去了,打车去小店,远远看见雪压塌了棚屋,到近前,残垣间朝里望,内里一片狼藉。张文暗忖,老板两口子许是回家过年了,房东也不知过来收拾收拾。

别的店子不愿去,张文去了超市,执念让他决定自己包一顿饺子。超市有机压的面皮,张文买了一块五花肉,请店员现绞成肉泥,买了一把葱,一颗白菜。冰灾未过,蔬菜都贵,他原本还想做个凉拌芹菜,寻了半天没寻着。

回到家,张文在厨房里捯饬开来,白菜剁碎,挤出水分,与肉泥、葱末置一盆,加盐、生抽、白糖搅拌均匀,点几滴料酒去腥,放半小时入味。再转到客厅,在茶几上摊上报纸,边看电视边包,饺子皮有些干,怕散,倒一小碗饮用水,蘸着水捏口。

包饺子时,张文接了几个电话,多是朋友们慰问孤寡。老三、老五在家吃过晚饭,邀他出去玩,张文一一拒绝了。年近三十,他越来越清晰地明白了感觉孤单与享受孤独的区别。

电话里,张文告诉老五自己包了饺子,哪天得空,可以过来吃。老五高兴地应了。他不知道那是张文的恶趣味作祟——张文包了十个特别的饺子,馅料里放上了家里所有能找得到的辣酱,剁椒、干椒、海南黄椒酱,专候着他来。

最后一个电话是飞爷打的,他和女友买了票,准备看电影。“你来不?你肯定冇空。”飞爷在电话那头自说自话。“有空,我就来。”张文笃定地说。挂了电话笑笑,去厨房里煮饺子。

九点多,张文终于吃上了饺子,客厅很空,除了窗外的风声、室内的电视声,还有张文的咀嚼声。一大盘氤氲着热气的饺子,一碟老抽香油拌干椒,一碗葱花面汤,夹一碟坛子萝卜,又煎了个葱花蛋饼做菜,一个人的晚餐,也显得丰盛。萝卜咸脆,煎蛋焦香,蘸了酱的饺子吃在嘴里,最先感到蘸料的咸辣。细细咀嚼,馅鲜、面软、汁甜,张文慢慢地吃着,自觉并不输小店的味道,只是少了那份热闹。

其间张文收到一条短信:“小年快乐!”张文不假思索地回了一条:“同乐同乐。”撂了手机,继续吃。

那天饺子煮得有点多,张文吃撑了,不想下楼,在房间里踱步,只当消食,踱到阳台,沙袋在黑暗中吊着,不敢打了,声响太大,楼下投诉了。

他在窗边静立了一会。七楼望去,窗外万家灯火,夜空是阴沉的黑,远近楼房屋顶上的雪仍没有化,一片灰白。他伸手打开窗户,寒风扑面,吹得他一个激灵。他猛然想起刚刚收到的那条短信,以及短信上方的那个熟悉的名字,还有他波澜不惊的应对方式,心里忽然感到释然,原以为千难万难的坎,就这么悄没声地过去了。 Qa6AgKKx5kiJ2VEkB3UNjCVoMHuIToBOKG5dGYCBHc+/JA35gOjMofK0b9UG3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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