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杨皮匠

在所有手艺里,皮匠这个行当最容易和姓氏黏附一起,“刘皮匠”“朱皮匠”“马皮匠”“杨皮匠”……要么,就是“老皮匠”和“小皮匠”。外地人不知,我们那里是把绱鞋、修鞋的鞋匠也喊作皮匠,比如住堂子巷口的杨皮匠就是。皮匠分两种,一种是行脚,一种坐店面。坐店面的皮匠不少人腿脚有残疾,但杨皮匠不是。

早年,女人们做了鞋帮,纳了鞋底,都送杨皮匠那里绱。虽然有人能自己绱,但没有楦头,绱得不成形,所以还是交给杨皮匠收拾出来才好看,穿着伸朗,不窝脚、夹脚。那时,为了耐穿,鞋底必须纳得厚实,叫“千层底”。绱鞋时针不易扎透,得拿锥子先在鞋底上用力转动扎眼,然后两手使两根针,顺着洞眼里外同时对穿而过,拉出线,手上一使劲,勒紧。再将两根扎底麻线抿嘴里,扎第二锥……动作流利合拍,节奏匀称有美感,针脚疏密得当,不消半个钟头就能绱好一双鞋。

大冬天里,我们上学路过杨皮匠家屋门,看到他裹着厚厚的蓝棉大衣,坐在包着麻袋片的小椅子上,膝盖上也垫着一块脏兮兮的麻袋片,整天都埋着头在做这事。杨皮匠身后一方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鞋,下边有一只侧歪的放满各式楦头的箩筐——只有皮匠们才有满箩筐的楦头。楦头木质,是做鞋定型用的,很重,坚硬而光滑。由前、中、后三部分楦头拼成一只完整的“脚”,用木榔头叮叮咚咚逐一敲进新鞋里,然后在鞋后跟各钉上一根鞋钉,用鞋底线一拴,朝墙壁上一挂,要过好几天方能把里面楦头取出来。经楦头定型后,才算是一双真正意义上的很挺括的鞋。

除了针线和楦头外,杨皮匠的工具很简单,一把皮匠刀,一把锥子,一把锤子,一只用来作支架用的齐膝盖高的“铁脚”。皮匠刀是曲柄的,“乙”字形,刀口锋利无比,半寸厚的鞋底,一刀一刀贴紧鞋边划下,切得整整齐齐。又因锥子的铁柄是“甲”字形,故常听老中医刘延庆调侃杨皮匠为“甲乙先生”。逢年过节或季节转换时,是杨皮匠的生意旺季,送鞋来绱的人很多,往往要排队等候十天半个月。

那时,杨皮匠专门制作一种钉鞋卖给乡下人。钉鞋与老式棉鞋相似,俗称“两片瓦”,高高的鞋鼻,厚实的细白布作鞋帮,打蜡的麻线纳的“千层底”,鞋衬里是细软布。为了防潮,防渗水,夏天,杨皮匠要给鞋帮和鞋底涂抹三次以上桐油。每涂一次,必须经过自然风晾干,然后再上一层桐油。鞋底缀上乳头状铁泡钉,起防滑作用。这样的鞋在泥地上留下的印迹也是很有特征的,过去麻子脸常遭讥讽为“钉鞋踩烂泥,鸡啄西瓜皮”。乡人大多买不起胶鞋,雨雪天都穿自编草鞋,但是既不耐穿又不耐寒还不能防水,而钉鞋的结实耐用是草鞋不能比的,却又没有胶鞋昂贵。钉鞋忒重,穿脚上是跑不起来的,所以你看穿钉鞋的人都是硬着腿胯一抻一抻地走路。

尽管生意如此之好,但杨皮匠还是常于酒后自我调侃:“皮匠一扎一个洞,只能够吃不够用。”别的皮匠会搞多种经营,有时收来生皮子硝成熟皮子给人加工皮袄、皮背心;夏天没有鞋绱,就领着老婆和子女瞒着工商税务的人在家偷偷做皮鞋。杨皮匠胆小,一开始这些事他是不敢干的,他只顺带用烧红的钢锯条给人烫补塑料凉鞋,或是用一种“马头”牌胶水粘补雨鞋……所以日子过得上不来下不去。他一直买不起电烙铁,后来请陈打铁两兄弟给打了几把土烙铁,焊头是紫铜的,放在煤炉上烧红,赶紧按在塑料凉鞋断裂处,一阵难闻的青烟冒起后,塑料鞋居然给焊得天衣无缝,明显比锯条好使唤多了。

天热的时候,杨皮匠的小屋没有树荫遮罩,整日在毒辣辣的太阳下暴晒,热气蒸人,几乎没有什么人光顾。但我们却跑得很勤,因为他那里碎皮子、烂套鞋和旧内胎较多,都是我们做弹弓做铁丝枪时要搜罗的材料。夏天的中午,鸟都是倦意深沉,歇在枝上特别好打,弹弓的使用率高。一把好弹弓,尽管你木把是枇杷树或楝树杈做成,黄亮亮的,还必得要有夹石子用的好底皮,而最好的底皮是羊皮,薄软且韧性好,皮筋的两个孔不至于被轻易拉裂。只有杨皮匠那里有羊皮——为求得一块小小的羊皮,我们就把家里的旧胶鞋拿去换。他收下旧胶鞋,把鞋帮子剪掉,只留下胶底子。要是有什么人鞋底磨薄了,他就用这胶鞋底给打上掌,可以再穿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流行一种颜色土黄的高帮翻毛皮鞋,这种鞋能护住足踝,不易崴脚,防砸防穿刺,有的鞋底还绝缘,透气性也好。只是因其劳保性质,故易脏污,且多数人穿脚上时颜色陈旧,磨损剐破,失去原来风采。但翻毛皮鞋沉重结实,踢出去极具杀伤力,配着柳条帽,是武斗时最常态着装,更是工人阶级专政队至高无上身份的标志。“翻毛皮鞋咔嚓响,街上来了李队长……”人人皆以穿翻毛皮鞋为荣,这就给杨皮匠带来了难得商机。鞋底脱线了,鞋帮绽裂或是炸口了,都拿到他那里修理。杨皮匠似乎闻不见这些破翻毛皮鞋的恶臭味,每次拿起一只鞋,不论是补洞还是掌底,都会翻过来掉过去地埋头仔细察看。找出该修理的地方,拿来一块皮子比来比去,然后才用一把硕大的剪刀将皮子剪成合适的形状,用针线缝上去……直到最终把底也换了,鞋帮上的破洞、裂口全给缝补好,连脏污也刷净。

杨皮匠家屋子里堆满了送来修理的破翻毛皮鞋,他用小铁夹子在每只鞋帮上夹一片纸头,注上主人姓名及取回日期,生意真是好极了,没想到一场大祸便由此埋下。千不该万不该,杨皮匠不该在门前放了那块写有“专修、翻新反毛皮鞋”的马粪纸牌子,更不该图省事将“翻毛”写成“反毛”。“反毛”,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这还得了……一起“性质极为恶劣的重大现行反革命事件”很快被人告发了。

可怜的杨皮匠,先给捉进专政队,白天批斗,夜晚吊打,再送到军天湖劳改农场。两年后的夏天,“双抢”时跪在田里割稻中暑而亡。 j2QLlGOgM+YzBO6B+uB3xdrHTZFRp2YlZgGOcS1k3NkitEg7YcNT6qkJN/Kc6c1W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