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傅

往年过日子，哪怕再穷，家里也少不了大到水缸小到坛坛罐罐这样一些窑货。

窑货易碎，用着再仔细，三五年也得贴补着更换，所以在乡下有很大市场。但窑货太沉，若是用肩膀挑，一担挑不了几个，特别是那些大缸大钵，不说挑，你两个人抬都没法子抬……于是在江南乡间的狭窄田埂上，便出现了推独轮车卖窑货的人。老傅就是这类人，每年秋冬农闲，就推着车子去窑上装货。远远地，一辆木质的独轮车嘎吱嘎吱而来，瓦缸堆得好高，几乎看不清后面推车的人。

独轮车，有的地方喊作鸡公车，也有喊作狗头车。切莫小看这仅有一个轮子的车，几百斤货物还是载运得起的。独轮车不择路，田间小径，羊肠小道，独木小桥，都照行不误。不过，独轮车对街道路面造成的损坏，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所以有些地方不准乡民推独轮车上街，或是收过街钱作为补偿。至今，在我们那个古镇街心青石板路面上，还能看到一道深深的石槽，下雨时便汪着一槽浅浅的水，就是独轮车留在沧桑岁月里的印痕。

家住镇郊柿树园的老傅，亦农亦商，头脑挺活络。老傅中等偏上的个头，白净面皮，身子看上去甚至有点单薄，但他肩上搭着麻绳“车绊”，两手持把，推起码得满满的独轮车走在村野田埂上，却是异常驾轻就熟，看起来有点儿像是玩杂耍似的。独轮车通常就是一个很大的外包铁皮或橡胶圈的木头轮子耸在中间，轮上部和两侧装有凸形护栏，后面还有一个下坠的篾篼，用于装小东西。我们这里的独轮车跟外面的不同，像老傅的车实际上有两个轮子，最前端伸出的前突部位，还装有一个菜碟子大的小轮，遇到不大的沟壑或是坎坎洼洼的，稍稍调整一下身姿，手里掂着劲，臂上提点力，车头一沉，借着前轮就过去了。外地的车，前端都是光秃秃的，就没这牛气了。

若是行进在平坦道路上，你会看到老傅双手紧握摩得锃亮、汗渍斑斑的燕尾形车把，下肩沉腰，身子前倾，两只胯骨大幅度扭动着，那种吱吱扭扭的轮轴声如歌吟一般，响得异常欢畅而悦耳。老傅说，车上载货越多越能得势，便于把握平衡。窍门全在于前后和左右分量码置得当，端在手里的车把就觉不出有多吃重。他曾编有口诀流传：“推车本不难，只要用点心。一要眼睛灵，二要手撑平，三要脚排开，四要腰打伸。上坡腰躬下，下坡向后拧。背带要绷紧，平路稳当行，转弯悠点劲……”

老傅每次从窑上盘下一堆货，自装上车后，就餐风宿露行进在乡路上。身边带一个装水的竹筒，渴了，就拔去木塞子仰起脖子咕噜咕噜灌上几口。有一次，停车夜宿一旧祠堂。坍塌了半边墙的大屋中，只有一口破棺材，棺盖掀向一边。知道棺内没有尸体，于是就把棺盖复回原位，抱了点稻草铺在上面，和衣睡倒下来。

到了半夜，棺内忽然动弹敲击起来，传出人语，吵嚷着要出来。老傅问是人还是鬼？答说是人。问是什么人？说是讨饭的。老傅就起身挪开棺盖让他出来。一轮微红下沉的月，从豁塌的墙头照过来，照见其人发长面黑，二目星闪，状丑如鬼。问老傅是什么人？老傅说是推车卖窑货的。讨饭的大怒，厉声说一个推车的竟敢压在老子头上，太不像话！说着就要动手。老傅后撤一步抢了个黑乎乎的火罐在手，说，我坐在棺盖上，你动都不能动。我要是不让你出来，你还讲打吗……你倒是过来试试看？那讨饭的气焰立时矮下去，翻眼瞅了几瞅，口里嘟囔几句什么，自往墙角处嘘哦撒了泡长尿，仍回棺内躺倒睡下。

老傅码一车货，通常约需三五天、十来天才能卖完回家。回到了家，卸空的独轮车就掀翻车架，倚上屋墙，和那些农具一起贴墙根靠着。老傅休整上数日，将家中事地头上事稍料理一番，便又把那个齐大胯根高的车轮从屋里推着滚出来，放上车架，挂上干粮袋和装水的竹筒，推去窑上再装一趟货，直卖到腊月年关。一个季节下来，要盘上七八趟货。老傅卖窑货，照例也是要做宣传的。比如那种冬天烘手取暖的火罐，形同半个排球，上面有个半环的提柄，为了显示自己的货硬，老傅会两只脚一边一个踏上两只火罐在村头走上一遭，引人围观。必要时，就一手抓一只腌菜坛高高举起，令人心惊地相互砰砰撞击。见有这般硬的窑货，自然就有人来买。有时人家手头一时没得钱，老傅就记个账，到次年午季作物上来了再来收取。常有人拿来家中的米或鸡蛋易物，所以老傅回程的独轮车上就载着一个半满将满的米袋，至于那些鸡蛋，早给顺道卖到供销社去了。

老傅还有一项副业，就是组织车队帮粮库运粮。倘若你在那个年头的运送夏粮的长长一溜独轮车队列中见到老傅，那才好看哩……招摇过市的推车汉子们全都打着赤膊，头上扎着电影中武工队员那样的白毛巾，光屁股裹着一种蓝青色奇特的超短布裙。布裙左开衩，点缀着一排横式布质纽扣，下摆以简洁的白线条镶出波浪纹或“卍”字形花边，随着臀部摆动，舒展而飘逸招风。那时粮库设在镇尾那边五六里远的老河口，老傅是小车队领头。那些清一色的光屁股蓝布裙车手，由老傅指挥喊着号子，大队行进，气势排山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