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哥哥当了一把人肉回帖儿,替秉合鱼锅伙压了对方一头,这个人也彻底完了。回到锅伙里拔出攮子,众混混儿合力把他搭到炕上,如同扔下一摊烂泥。鼎爷安排人给傻子治伤,又传下令去,把在外切锅拿秤的、拦河收钱的、摆渡掌船的兄弟们全叫回来“伺候过节儿”。这也是锅伙的规矩,聚众斗殴之前,所有兄弟待在一处同吃同喝,以往再怎么抠搜,到这会儿也豁出去了,保不齐就是最后一顿了,大酒大肉供着,油酥烧饼炖羊肉管够,吃完拿羊汤溜缝儿,“同丰永”的直沽高粱敞开了喝。同时备齐应手的家伙,诸如手刺、花枪、鸟铳、斧子、攮子、铁尺、关刀、匕首、齐眉棍、白蜡杆子之类,全摆在锅伙的院子里,这叫“铺家伙”,为了长长自己的锐气、灭灭对方的威风。还得跟官府打好招呼。再逐一告知鱼市上的鱼贩子、船老大,以及沿街各家买卖铺户:“老板、掌柜的,先给您赔个不是,三天之后我们要在这门口摆一场事儿,免不了耽误您一天的买卖。各位该关门关门,该上板上板,无论闹出多大的响动,您也不必出来张望,以免惊吓了您。”
转眼到了两大锅伙比斗的日子。当天午时,狂风卷着阵阵黄土,刮得天色惨淡,白日无光。陈家沟子一带的商号住家关门闭户,渔船鱼贩子也都没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看这个热闹?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鱼市,空荡荡的看不见半个人。两拨人马由远及近相向而来,都是一百多号光棍,高矮胖瘦,丑俊黑白,胖大的魁梧,矮小的精神,丑的如夜叉,俊的似潘安,白的像宋玉,黑的赛李逵,清一色的花鞋大辫子,斜腰拉胯晃着脑袋,拧眉瞪眼满脸的戾气,骂骂咧咧谁也不含糊。双方相距二十余步站定,也是兵对兵、将对将,没人安排,却似约定俗成。
四合鱼锅伙的寨主阚金鹏一脸阴笑,走上前几步,拱手说道:“鼎爷,四合、秉合两个锅伙,在一个坑里刨食这么多年,论交情也是不浅,有话我可就直说了。如今生意萧条,容不下两个锅伙垒灶了,陈家沟子鱼市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今后由我四合把持足矣。至于您呢,总归是上了年纪,犯不上再操这份闲心了,不如偃旗息鼓回家养老去。我也不会白了您,赶上三节两寿,必有一份心意奉上,包您老吃喝不愁。怎么样,有商量吗?”
鼎爷望天打个哈哈:“商量?你跟谁商量?帖子你下了,人马你点齐了,阵势你也摆下了,还他妈‘癞蛤蟆上供桌——愣充大肚子弥勒佛’?论着耍人儿的辈分,你是我侄子,我不能欺负你,你也别光拿嘴对付,既想卖那就头朝外,有心气儿你放马过来,咱爷儿俩比画比画,要么我这一百多斤归你,要么把你那一百来斤给我!”说完往前走了几步,点指阚金鹏叫阵。
谁知阚金鹏一晃脑袋:“那可不成,双桥好走独木难行,我不能欺负您这一条胳膊的苦人儿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鼎爷撂旱地儿了,整个一“罐焖鸡——憋气带窝脖”,干瞪眼没咒念。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秉合鱼锅伙阵中出来一个混混儿:“大寨主,杀鸡用不着宰牛的刀,容我‘花狸豹’卖派卖派!”话到人到,将鼎爷挡在身后。但见这个花狸豹甩掉小褂,露出一身两膀的刺花,胸前背后如铺锦缎——前有睁眼的关公、后有闭眼的菩萨,什么邪乎刺什么,惹得双方人马一同喝了个彩。花狸豹冲两边拱了拱手,紧接着单手一扬,只听“啪嗒”一声,一支黑头竹签扔在了地上。甭问就知道,秉合也开了香堂,抽中死签的出场了。
花狸豹从绑腿中扽出一柄两侧开刃的刀子,银光耀眼,寒气逼人。他右手握着刀,将大辫子一甩绕在脖子上,举起左手食指,然后一刀刀削在自己的手指上,引得身后的混混儿齐声叫好,他这根手指也算废了。锅伙的混混儿讲打讲闹,拿了死签一个对一个的争斗,头一阵大多是割耳朵、削手指,越往后越狠,还不能重样,人家这边削了一根手指头,你削两根,那也不叫露脸。花狸豹抢下头阵,既替大寨主鼎爷解了围,又把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对方,可以说是一箭双雕。
四合鱼锅伙的三棒槌已然残了,两只手缠得跟粽子似的,不可能再下场比斗了,众弟兄一齐将眼光投向徐老蔫,等着他出来接招。那个老混混儿仍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蔫头耷拉脑走到花狸豹身前,抬眼看了看对方白森森的指骨,不紧不慢地说道:“行了兄弟,玩得鲜亮,有了!你靠后歇会儿,且看老哥我耍一把,拔腿才见两脚泥,玩得地道不地道的,多替爷们儿遮盖遮盖!”
花狸豹笑了一笑:“不能!我这是苍蝇尥蹶子——小踢蹬,您可是老前辈,降人的玩意儿还得看您的,您来吧!”说完这两句挑事拱火的便宜话,往后退开几步,将场子让了出来。
徐老蔫远不如花狸豹招摇,手上拎着一把攮子,也没说摆个架势亮个相,一声不吭地闭上双眼,一手捏住左侧眼皮,右手用攮子尖绕着自己的眼眶割了半圈,鲜血缓缓淌落,糊住了他的半张脸。徐老蔫伸出左手,捏着割下来的眼皮给众人观瞧。
秉合鱼锅伙那边发出阵阵哄笑:“老杂毛儿,你是法海的师弟——尿海啊!这就想对付过去?”徐老蔫并不急躁,尽管他平时蔫头耷脑,少言寡语,却有个闷主意,存心将花狸豹比下去,可又不想把自己伤得太重,所以先挑了眼皮,一旦把对方镇住,便可就此罢手。哪知道不够瞧的,只得将心一横,随手将那片眼皮往地上一甩,示意众人少安毋躁,接着看玩意儿。但见他撩起衣襟,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手中的刀尖颤了一颤,插入没了眼皮的左眼窝子,可丁可卯转了一圈,旋即一剜一挑,左眼窝子变成了血窟窿。
徐老蔫毫不挂相,举着自己的眼珠子,挑衅地冲花狸豹说:“咱都是十根手指两只眼,谁也没多长,谁也没少长。我这一个眼珠子,是不是抵得上你五根手指?我可还有一只眼呢,不行你凑个整儿,我把这一对招子全给你,来,接着!”说完一抖腕子,将那血淋淋的眼珠子抛向花狸豹。花狸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要说伸手接住,他其余九根手指都得削了,稍一打愣,眼珠子已经掉在了他的脚边。徐老蔫纵声狂笑:“哈哈哈哈——怎么着兄弟,你是站着撒尿的吗?怕烫手不敢接是吗?”
花狸豹压不住无明火,抬脚踩爆了地上的眼珠子。混混儿之间比斗,不乏抠下眼珠子当泡儿踩着玩的,那也是自己抠自己踩,我抠出来让你踹了,岂不是把我当玩意儿了?
徐老蔫气炸了连肝肺,怒骂一声:“你个小夜儿攮的!不把你㞎㞎挤出来,我都算你拉得干净!”一个垫步冲至花狸豹面前,举攮子就刺。花狸豹刚才没接眼珠子,已经有点儿丢人了,此刻咬住了牙,一不躲二不闪,挺着胸膛往上迎。甭看徐老蔫死眉塌眼的好像三脚踹不出一个屁,却也是开逛多年的老混混儿,论着捅人他可不是外行,眼见对方挺着胸膛相迎,手腕子突然一扭,刀尖改竖为横,因为竖着捅进去,容易被肋骨挡住,那不解恨啊,如果放平刀身,顺着肋条缝就插到底了。花狸豹实实拍拍挨了一攮子,与此同时,他手上的短刀也捅进了徐老蔫的肚子。
二位死签各中一刀,双双倒地,斗了个两败俱伤。两大锅伙的寨主见时机已到,几乎是一同叫道:“兄弟们,盯事儿了!给我打!”双方人马齐往前冲,各自认准冤家对头,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在陈家沟子鱼市上大打出手。
混混儿打架有规矩,对方或是一斧子砍下来,或是一攮子刺过来,或是一棍子砸下来,无论下什么家伙,不仅不能闪避,更不能招架抵挡,那叫“抓家伙”,会从此落下笑柄,必须拿脑袋去接、挺胸膛去迎,绝不能有半点儿退缩之意。外埠人难以理解,天津卫的混混儿打架怎么那么多规矩呢?打不就得了吗?书中代言:九河下梢水陆码头,锅伙混混儿之间争地盘抢码头,或单挑、或群殴,归根结底是为了有口饭吃。自古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抽中死签的出头自残,自己拿刀捅自己,或是吞火炭滚钉板,讲究一个对一个,上吊我跟你脸对着脸,跳河咱俩人手拉着手,这不犯王法,官府管不了,也懒得管。俩人你捅我一刀,我拍你一砖,那属于斗殴,就得归官了。他们为了抢饭碗才争勇斗狠,额外吃一场官司,挨上一顿板子不说,还得让衙门口讹去一份银子,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所以说不到万不得已,哪一方也不愿意打群架。但是眼下为了争夺陈家沟子这块肥肉,谁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正所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一旦到了群殴械斗的地步,实无规矩可言。
两三百号混混儿刀来枪往,砖头瓦片在头顶乱飞,喊杀声叫骂声响成了一片。这一场乌烟瘴气的混战,双方都杀红了眼,打乱了套。姜小沫扔完了几块砖头,猫腰低头往人堆儿里钻,混混儿们打得你死我活,没人顾得上一个小孩。姜小沫三步两步蹿至街心,见了阚二德子分外眼红,不过此人是四合鱼锅伙的头号打手,筋长力大,肉厚身沉,擅使一杆花枪,枪杆茶盅粗细,枪头磨得寒光闪闪,绑着一绺红缨子,扎完人鲜血沾在缨子穗儿上,扎的人越多,缨子穗儿越红。枪法也了得,平日里蹚土跺地,起早贪黑练着二五更的功夫,前把一拧万朵梨花,后把一抖千道寒光,去如箭、来如线,枪似游龙、快似闪电,有一手杀招叫“凤凰三点头”。一条七尺长的花枪在他手上如同蛟龙出海、怪蟒翻身,单捡皮糙肉厚的地方招呼,肩膀头、小肚子,大腿根、屁股蛋,扎上一枪对方就蹦跶不起来了,还出不了人命。一连挑翻了五六个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所向披靡,勇不可当,枪头红缨子上“滴滴答答”淌着鲜血。
姜小沫心里明白,凭自己这两下子,到不了近前就得让人家一枪挑了。他急中生智,蹬着墙头爬上屋顶,摘下弹弓,死死瞄准了阚二德子的脑袋瓜子。姜小沫的弹弓,不说百发百中,那也是八九不离十,这下要是打中了,必定是头破血流,怎知道用力过猛,一下子把弓弦扯断了,只得扔下弹弓,揭下瓦片往阚二德子头上砸。阚二德子真不白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瞥见有人扔出“暗器”,百忙中将花枪一抖,枪头裹着风打掉了飞下来的瓦片。姜小沫手上不停,屋瓦一片接一片地扔下来。阚二德子左拨右挡,忙于招架头上飞来的瓦片,下盘空门大开,小腿迎面骨上结结实实挨了一白蜡杆子,他的功夫全在枪法上,没练过刀枪不入的金钟罩铁布衫,当场摔了个“醉鬼跌架”,身上又让人踩了几脚,半天爬不起来,两只绣着“五毒伏地”的大花鞋也让人扒了。
阚二德子如同大难临头,脸色都灰了。混混儿有两怕,一怕别人往他身上泼尿,二怕被别人扒下鞋来扔掉。你刨了他家祖坟,他可能不在乎,你要是扒了他的鞋扔进水沟,或是泼他一身尿,他必然跟你豁命。耍光棍的最怕这个,事儿不在大小,这叫栽面儿!阚二德子又羞又恼,咬紧牙关使上了吃奶的力气,腰杆子使劲,从地上一跃而起,顾不上枪下留情,后把紧握枪杆,前把一通乱抖,直取扒下他五毒鞋的混混儿,“凤凰三点头”都不解恨了,来了一通“金鸡乱点头”!
那个混混儿一手拎着一只鞋,正要往路旁的臭沟里扔,早被阚二德子一枪刺在背上,后边进去前边出来,扎了个透心凉。阚二德子紧跟着抬起一脚,踹开对手的同时抽出花枪。那个混混儿往前冲出几步,尸身扑倒在地,鞋子也撒手了。阚二德子直着眼去捡鞋,却从斜刺里撞出一个小混星子,踉踉跄跄摔了一跤,恰好挡住他的去路。阚二德子认不出这小子是哪个锅伙的,也怕伤了自己人,一把揪住姜小沫脑后的辫子,怒道:“小毛孩子裹什么乱!”哪知姜小沫借着这一揪的力道,转身往他怀中一扑,手中一柄尖刀,在阚二德子心窝子上“噗噗噗”连捅三刀,八寸长的刀子,刀刀捅至刀柄。阚二德子当场毙命,姜小沫身上、脸上也都让血染红了。
正乱的当口,随着一阵梆子急响,巡街的官兵到了。其实早到了,不过一直在远处按兵不动,任凭两大锅伙刀来枪往,斗个你死我活,非得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会出场,胡乱抓上几个混混儿,带回去打一顿板子,这是给老百姓看的。锅伙之间的事,易完却不易了,尤其是出了人命,谁也兜不住,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肯定会有抽中死签的混混儿去衙门自首,不怕找不到人顶这场官司。
陈家沟子鱼市上的两个锅伙,争这块地盘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背后牵扯着若干势力。天津城四个最大的锅伙,东城的老悦、西城的老君、南城的九如、北城的四海,暗中扶持着四合鱼锅伙。秉合鱼锅伙则有漕运的青龙帮做靠山。隔上三两年,双方就会斗上一次,或是下油锅滚钉板,一个对一个抽死签;或是刀枪并举群殴械斗。哪一次不得扔下几条人命?打到一定程度,不仅官府要从中调停,有辈分的袍带混混儿也得出来说和,以免两败俱伤,收不了场。
眼见巡街的官兵到了,双方借着这个台阶,各自鸣锣收兵。尽管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身上挂彩,却是倒驴不倒架儿,依旧挺胸叠肚,挑着眉撇着嘴,摆出一派英雄气概。只是怎么也闹不明白,傻哥哥带入秉合鱼锅伙的这个小混星子,也不过十三四岁,还不够开逛的岁数,居然下手这么狠!阚二德子身为四合鱼锅伙的二把,论身手比能耐,堪称混混儿中的吕温侯,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小孩手上?事后有人去问半残的傻哥哥,他嘟嘟噜噜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四合鱼锅伙这边损了一员大将,折了面子,恨得咬牙切齿,到处叫嚣着要拿姜小沫给阚二德子偿命。秉合鱼锅伙也不肯这么稀里糊涂地了账。然而两大锅伙翻遍了天津城里城外的犄角旮旯,却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