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众生,意见纷争,可在上帝眼里不过是一回事,两造皆可接受。
宗教是人类社会的纽带,而只有真正保持一统,宗教才称得上是一大幸事。在未开化的异教徒看来,宗教纷争、宗教分裂这类恶行简直是前所未闻。因为他们的宗教不是基于永恒的信仰,而是由风俗典礼组成的。他们的宗师和长老都是些诗人,由此可见他们的信仰究竟为何物。然而,真正的上帝具有这样的禀性,他是“忌邪的神”。 其崇拜和宗教不容任何异质,不容它物共存。且让我们来谈论一下教会的统一,看看其成果怎样,其界限何在,其手段如何。
让上帝满意是至高无上的,统一的结果仅次于此,它可分为教内教外两个方面。就前者而言,异端邪说教派分裂无疑是奇耻大辱,比伤风败俗更为可恶。躯体上的创伤比气血不畅为害更甚,精神层面也是如此。所以,对统一的破坏最易导致教外之人望门却步,教内之人则纷纷离去。到这种地步,人们总是会说:“看,基督在旷野之中。”又有人说:“看,基督在密室之内。”也就是说,有人在异教的聚集地寻找基督,有人在教堂外寻找基督。“不要外出。” 一个声音在人们耳际不停地鸣响。那个异教徒的宗师(其使命让他特别关注教外之人)曾说:“假如一个异教徒进来,听到你们说话用不同的方言,他不会说你们都疯了吗?” 那些不信上帝的凡夫俗子听到教会内部意见相左,不就更会对教堂避而远之?进而“坐上亵慢人的座位”。 如此论断这么严肃的问题,态度似嫌不庄,然切中弊端,莫此为佳。一位玩世不恭的大师 在其虚构的书目中有一本《异教徒的摩尔舞》。异教诸派面目各异而无不猥琐可憎,庸俗之徒和无耻政客本来就爱亵神诽圣,异端诸派的作为更是授其笑柄。
对教会内的人而言,“和平”是宗教统一的果实,和平蕴含着无尽的祝福。和平确立信仰,和平孕育爱心。教会外在的和平将转化为教徒内心的平和,它将使人们不再徒掷心力,去炮制和研读论战文章,转而把心思用来论述自省和虔诚之事。
关于统一的界限,确切的定位至关重要。似乎存在着两大极端。某些狂热的激进分子对任何妥协调和的主张无不深恶痛绝。“是讲和吗?耶户。”“讲和不讲和与你有何相干?退到我身后去吧。” 这种人只管拉帮结派,不问和平与否。而某些老底嘉派 和不温不火的人物则自信能以中庸之道将两者巧加调和,好像他们竟能在上帝和人类之间做出仲裁。两种极端皆不可取。“不站在我们这边的,便是反对我们的。”“不反对我们的,便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这是基督手订的教徒盟约中的两条相反相成的条款,只要能对之加以清晰地阐述,就不会陷于极端。也就是说要把宗教最基本的要义与那些超越信仰的意见、教规和动机区分开来。在许多人看来,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况且已经做到。但要是能少些偏见,就会有更多的拥护者了。
对于这个问题,且让我略抒己见。人们应当注意,对立的意见争执不休会分裂上帝的教会。其一是有些争辩起因于细小的矛盾,所争之事皆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为之大动肝火,争执不休。一位先贤 说得好:“基督的外套天衣无缝,教会的长袍却色彩不一。” 他进而说:“色彩任其不一,衣服不可破裂。”可见,“统一”与“一律”并不是一回事。
另一种情况是,所争的事实相当重要,但争执的双方过分纠缠于细微晦涩的问题,聪慧有余却失之空疏。有识之士有时会听到无知之徒之间的争辩,他心里明白,他们的分歧其实是一回事。然而无知之徒却依然争执不休。同样是人,见识高下竟如此悬殊。可以想见,芸芸众生,意见纷争,可在上帝眼里不过是一回事,两造皆可接受。圣保罗在他的训诫里精到地揭示了这个问题的实质在于“回避世俗的虚谈以及似是而非的歪门邪道”。 世人喜欢无事生非制造对立,又以新的词语加以粉饰。词语本当取决于含义,结果却成了词语决定了含义。有两种虚假的“和平”和“统一”。其一基于绝对的无知,因为黑暗之中,万物一色。另一种则对双方的原则分歧兼容并包,由此拼凑出虚假的统一。尼布甲尼撒王 梦见一个塑像,脚趾由半泥半铁铸成,泥和铁可以黏合,却难以融为一体,真理和虚假亦复如此。
至于取得统一的手段,须知在为争取和加强宗教统一之时,切不可背弃仁爱之道,破坏社会法则。基督徒手执双剑:精神之剑和世俗之剑。在维护宗教方面,两把剑各有其用武之地。 我们切不可举起第三把剑,那就是穆罕默德之剑,或类似的利器。也就是说不可以仗剑行教,以血腥的迫害来强制人们的思想,除非有公然的丑闻,亵渎神明或蓄意谋反。更不可将刀剑授人,鼓动叛乱,公然为阴谋造反张目,推翻所有代表上帝旨意的政府。仗剑行教等于是用上帝的第一块法版去敲击第二块法版 ,以为人皆基督徒,而忘记了他们首先是人。诗人卢克莱修看到阿伽门农 忍心杀女为祭,禁不住惊叹道:
“宗教使人作恶,居然到了这种地步。”
要是他知道法国的大屠杀和英国的火药阴谋案, 不知又会发出何等的感叹?恐怕会变本加厉地贯彻他的享乐主义和无神论了吧。为了宗教纷争而抽出尘世之剑更需三思而行,此剑一旦落到平民手中将如洪水猛兽。这种事情还是让再洗礼派 和其他极端分子去干吧。
魔鬼说:“我将上天,犹如至尊。” 这是在亵渎神灵。若是将上帝人格化,让他说:“我要下凡,犹如黑暗之王。”那将是更大的亵渎。谋害君王,屠杀人民,颠覆政府,搞乱国家,如若宗教沦为这般残忍卑劣的行径,那又有什么益处可言呢?这样做无异于把象征圣灵的鸽子 比作兀鹫和乌鸦,在基督教会祭起海盗和杀人犯的黑旗。如以往行之有效的做法,当务之急是要以教会的教义戒律、君王的长剑、学术界(包括基督教和伦理学)的墨丘利神杖 ,来诅咒那些渎神的言行,将之驱入地狱。关于宗教的忠告,首推这位使徒的名言:“人的怒气并不能伸张上帝的正义。” 另一位先贤说得更妙:“凡欲向他人心灵施压并诱人信从者,往往是为了达到利己的目的。”
选自《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