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神话有一个关于禹娶涂山女的著名神话,记载在东汉赵晔《吴越春秋》卷六《越王无余外传》中: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度制,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于是涂山人歌曰:“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女,谓之女娇
。
《艺文类聚》卷九九、《北堂书抄》卷一〇六、《太平御览》卷五七一亦引此事,然出《吕氏春秋》。《类聚》引曰:
禹年三十未娶,行涂山,恐时暮失嗣,辞曰:“吾之娶,必有应也。”乃有白狐九尾而造于禹。禹曰:“白者,吾服也。九尾者,其证也。”于是涂山人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于是娶涂山女。
今本《吕氏春秋》不载,可能是佚文。今本《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只是说:“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屈原《天问》也有“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的语句,王逸注:“言禹治水,道娶嵞山氏之女,而通夫妇之道于台桑之地。”未有九尾白狐之说。
这个神话说的是禹到涂山,见到一只九尾白狐,又听到涂山人唱的九尾白狐歌,感到自己的婚姻就应在此处,于是便娶涂山女为妻。由于神话记录于后世,在流传中被涂上浓重的瑞应符命色彩,变成一个帝王瑞应故事,失去本来面貌,从而给探求它的初始文化含义造成困难。
这个神话包含三个物象:一是禹,一是涂山女,一是九尾白狐。重要的是第三个物象,探求它在禹和涂山女婚姻中的真实作用,乃是解析这一神话的关键。九尾白狐无疑是一个象征物,问题是作为吉祥的象征物,它和涂山女有无直接关系。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九尾白狐作为天命启示出现在涂山,出现在禹的面前,对禹的婚姻作出启示,即启示他择涂山女为妻。而九尾白狐与涂山女并无关系,它不属于涂山,九尾白狐只是男子佳偶的象征物。至于涂山人的歌也是天意的启示。二是九尾白狐是涂山的灵兽,是涂山女的象征或化身,涂山人对九尾白狐的讴歌恰是对涂山女的讴歌,说娶她为妻可以幸福昌盛。禹见到涂山狐其实就是见到涂山女,故而决定要娶她。
第一种解释是就这一神话的现有文本作出的,完全是符瑞化的解释。符瑞思想流行于战国秦汉,绝不可能出现于上古,因而这种解释不符合神话的本义。只有第二种解释差近其实,九尾白狐与涂山女二位一体。倘若把这一古老神话的符瑞天命内容剥去,那么神话便可如此来表述: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涂山人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家成室,我造彼昌。”禹因娶涂山女,谓之女娇。
倘若对它作出民间故事化的处理,那么还可这样来表述:禹来到涂山,涂山氏的女儿爱上他,便变成九尾白狐来到禹的面前,恋恋不舍。涂山人在一旁唱歌,赞美白狐,说娶了她可以多子多福。禹被白狐所吸引,随她而去,结果涂山女现出真形,是位漂亮姑娘。于是禹高高兴兴娶了她。
神话中的九尾白狐是涂山女变的,人变形为动物在神话中颇为常见。例如禹化熊通辕山
,河伯化白龙游于水
。
自然还可以倒过来说,九尾白狐化作了涂山女,禹娶的实际是狐。若此,神话又可如此来表述: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涂山人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家成室,我造彼昌。”白狐化涂山女,禹因娶之,谓之女娇。
动物化人古神话中亦有事例,古蜀神话说武都山精化为女子,蜀王娶为妻
,即是。
甚至还可这样说,禹娶的就是白狐,这更符合上古神话的古朴怪诞。人与动物婚配,颇见于原始神话,著名的盘瓠神话就是
,五色犬盘瓠做了高辛氏女儿的丈夫。这种神话中的婚配形式,叫作人兽婚型
。
清朝人普遍存有这种看法,证据是众多的狐妖都自称是涂山氏后裔:
闻君祖纂《涂山外传》……我涂山氏之苗裔也。(狐翁胡义君语,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一《青凤》)
予本涂山氏之裔。(狐媪语,长白浩歌子《萤窗异草》二编卷三《艳梅》)
妾涂山氏之苗裔也。(狐女语,淮阴百一居士《壶天录》卷下)
妾固涂山氏之苗裔也。(狐女语,王韬《淞滨琐话》卷四《皇甫更生》)
涂山胡氏谨叩。(黑狐精语,同上书卷五《刘大复》)
我涂山曾祖姑,嫁得神禹。(狐精袁复语,管世灏《影谈·洛神》)
余系出涂山。(狐精温郎语,俞蛟《梦厂杂著》卷八《齐东妄言上·毛毕》)
汝日读书,而不知大禹娶涂山之事乎?绥绥厖厖,昌都成室,是祖德也。(狐女语,沈起凤《谐铎》卷一《狐媚》)
晚清梦花馆主江荫香小说《九尾狐》第一回《说楔子演说九尾狐,偿孽债愿为比翼鸟》亦称:“若古时大禹皇帝,娶女于涂山氏,自称九尾天狐,禹颇得其内助,而夏遂以兴。”
不论说狐化涂山女,涂山女化狐,还是大禹所娶径为涂山九尾白狐,均无关大局,重要的是涂山九尾白狐的文化意味是什么。可以明确地说,神话所反映的乃是涂山氏是以狐为图腾的。涂山氏是夏部族以外的一个氏族或部族,其宗教形式处于原始自然崇拜的图腾崇拜阶段。一般来说,图腾崇拜是母系氏族社会初期的宗教形式,因此涂山氏可能还是一个相当原始的氏族。原始宗教研究表明,图腾崇拜是更初级的动植物崇拜的符号化和观念化。其中以动物居多,动物崇拜乃是氏族渔猎经济的产物。费尔巴哈说:“动物是人不可缺少的、必要的东西;人之所以为人要依靠动物,而人的生命和存在所依靠的东西,对于人来说就是神。”
当某一氏族把与自己生存密切相关的某种动植物作为本氏族的标志及祖先和亲属的时候,图腾观念和图腾神遂告产生。涂山氏以狐为图腾,即意味着该族自认为是狐的后代,与野生狐有着血缘关系,于是便出现了涂山女是九尾白狐的神话。
可以断定,在涂山氏生活的地区有狐经常出没,狐是涂山人重要的衣食来源,或者狐与涂山氏存在着其他为我们所无法探知的密切关系,因而最终狐成为涂山氏的图腾崇拜对象。
那么涂山在哪里?唐人苏鹗《演义》卷上云:
《史记》云禹娶于涂山氏,今涂山有四:一者会稽。二者渝州,即巴南,旧江州是也,亦置禹庙于其间。三者濠州,亦置禹庙。郦道元《水经》云周穆王庙,误为涂山禹庙。《左传》注云涂山在寿春东北,即此是也。其山有鲧禹启三庙,又有五诸侯城。四者《文字音义》云:嵞山,古之国名,夏禹娶之,今宣州当涂县也。此嵞山既为古侯国,禹娶之则宜矣。
四说实为三说。所谓濠州或曰寿春东北,均指汉代当涂县,在今安徽怀远县东南,汉属九江郡。今安徽当涂县实是东晋侨置,唐时属宣州。因此《文字音义》所云“今宣州当涂县也”,是弄混了两个当涂,实际还是在指寿春东北的汉当涂。另外《水经注·伊水》云:“今水出陆浑县之西南王母涧,涧北山上有王母祠。……伊水历崖口,山峡也……即古三涂山也。”陆浑县在今河南嵩县东北,嵩县西南即三涂山。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八云:“三涂山,在县(嵩县)西南十里。”加此则四。嵩县在洛阳西南。
各种说法大抵与后世附会的禹庙联系在一起,有禹庙必有涂山,遂纷纭莫一。就中当涂说和会稽说最早。《吴越春秋》虽未明言涂山所在,但既在《越王无余外传》中叙此事,显然山在越地。而《越绝书》卷八《越绝外传记地传》更明确地说:“涂山者,禹所娶妻之山也,去县五十里。”县指会稽郡山阴县,地当今绍兴。《说文解字》山部云:“嵞,会稽山也。一曰九江当涂也。”又明确指出涂山即会稽山,山在今绍兴东南。另一说之九江当涂,乃指今安徽怀远县东南的涂山,又名当涂山。《吕氏春秋·音初》高诱注:“涂山在九江,近当涂也。”即本此。《吴越春秋》《越绝书》《说文》均为东汉书,时代较早,但说法并不可靠。因为夏部族活动于黄河中游地带,所谓禹在会稽“大会诸侯”及在涂山娶涂山氏女,必不能超出这一地域范围,断不会远至淮南甚至浙东地区。所以闻一多在《天问疏证》中独取嵩县说,认为:“嵞山本即三涂,在今河南嵩县。越亦称禹后,因之南方会稽亦有涂山。战国时人多以涂山为南方之涂山,故诸书或曰‘南省方’,或曰‘巡省南土’。”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也说:“涂山即会稽,当即三涂,在今河南嵩县。”
这样说来,涂山氏在禹时代活动于今河南西南部一带,与夏部族邻近,所以才有联姻之事。后来涂山氏向东南迁移,大约汇入古越族。古越族分布于江、浙、皖、闽等广大地区,在和中原华夏族的碰撞中接受影响,也自认为夏禹之后,于是禹迹在神话传说中大大南移,便有会稽涂山之说。而当涂涂山,地当淮水之南,也曾是古越族活动地区
。
古涂山之究竟在何处,对我们来说唯一有意义的是该地区产不产狐。事实是无论河南、安徽、浙江都有狐的活动地区,而河南尤多,因此狐之为涂山氏图腾之说便获得了一个支持。可以想象,涂山氏在渔猎经济活动中接触到狐,进而产生崇拜心理,把狐奉为图腾神。涂山氏当时处于母系社会,所以图腾对象表现为一只雌狐,他们自认为是九尾白狐的后世子孙。当涂山氏与禹联姻后,在固有原始思维的作用下,遂又有禹娶狐女之说,涂山女仍以九尾白狐面貌出现。
九尾白狐不是实有之物,是虚拟化了的。毛色纯白的狐在现代有北极狐,冬季毛色纯白,仅鼻尖和尾端呈黑色,所以亦称白狐。自春至夏毛色逐渐转变为青灰色,特称青狐
。涂山白狐自然不是北极白狐,当是赤狐的变种。白狐而九尾,并非故作虚诞之说,其中包含着生殖崇拜的意义。雌狐阴户临近尾根,所以兽类交配叫交尾。因而这里显然存在着这样一种含义,尾多则阴户多,阴户多则多产子,结果是子孙昌茂,氏族兴旺。这里九尾尽可理解为即九阴(阴户),是女阴崇拜的曲折表现。《白虎通义·封禅》解释九尾说“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也”,虽说以九尾象征九妃乃是汉人观念,但说“子孙繁息”却倒颇得其实。
涂山狐在毛色和尾巴上都具特异性,这样就增加了它的神秘性,使涂山狐成为从内在禀性到外部形态都具神圣感的神灵之物,涂山氏相信它可以给本部族带来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