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所引述的魏晋南北朝八例狐妖故事中,确定为雄狐者占了五例。此外如《搜神记辑校》卷一八所写的宋大贤所伏狐妖,《晋书》卷九五《艺术·韩友传》所写的韩友所伏狐妖
,也都是雄狐。其中,顾旃所遇狐妖以奸淫妇女为作祟走向。习凿齿所遇老雄狐,脚上戴绛绫香囊乃女人佩物,显然是从所奸女人那里弄来的。韩友伏狐,也是一例狐妖诱淫女人的故事:
韩友字景先,庐江舒人也。为书生,受《易》于会稽伍振,善占卜,能图宅相冢,亦行京房厌胜之术。……刘世则女病魅积年,巫为攻祷,伐空冢故城间,得狸鼍数十,病犹不差。友筮之,命作布囊,俟女发时,张囊着窗牖间,友闭户作气,若有所驱。斯须之间,见囊大胀如吹,因决败之,女仍大发。友乃更作皮囊二枚,沓张之,施张如前,囊复胀满,因急缚囊口,悬着树。二十许日渐消,开视。有二斤狐毛,女遂差。
郭璞在《玄中记》中论狐妖,特别强调狐妖作祟中的性因素:雄狐化丈夫“与女人交接”,雌狐化妇人或美女自然是与男人交接,都通过性蛊惑“使人迷惑失智”,达到性占有的目的。汉人对“雄狐绥绥”的解释已露出狐为淫兽的端倪,实际上已经初步建立起“雄狐”——雄性淫狐——的原型观念
。到六朝时期,这一观念进一步发展,狐妖的雄化倾向和性淫特征被反复强调着,并由此产生了一系列“雄狐”型故事,这就把“雄狐”原型明确化、定型化了。
而在《搜神记》阿紫故事中,狐妖阿紫是以“好妇形”出现的,狐的性淫特征也转移到雌狐身上。《洛阳伽蓝记》中的孙岩狐妻也是性淫惑男的雌狐精。又《北齐书》卷八《后主纪》载,武平四年(573)正月,“邺都、并州并有狐媚,多截人发”。狐媚截发与孙岩狐妻行径相同,表明北朝这类传说很多。雌狐变女淫男是六朝时期出现的一个新的狐妖观念,《玄中记》表述为“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首先强调的即是雌狐化女。《初学记》卷二九引《玄中记》作“千岁之狐为淫妇,百岁之狐为美女”。《搜神记辑校》卷一六亦称:“千岁之狐,起为美女。”说法各有不同,但狐化美女、淫妇是一致的。由此并产生了一个阿紫传说,即《名山记》所云:
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也。
淫妇阿紫化为狐,便把淫性带给狐,狐便成了淫兽。狐既为淫妇所化,那么自然是雌狐更具淫性,因而它在化为人形后又还原为淫妇。这个思想,南唐谭峭在《谭子化书》卷二《术化·心变》中又表述为:“至淫者化为妇人。”不只是狐,凡至淫之物均能化为妇人。
把狐妖与美女、淫妇联系在一起,把至淫之物与妇人联系在一起,这里有着深层文化原因,即男性社会的性别歧视和女性偏见,女性观以狐性观的形式表现出来。当社会结束了母系制度后,女性便结束了自己的光荣历史和崇高地位,性别优势被男性所替代,男性成为社会的主体角色,女性成为男性的从属物,歧视女性的观念随之产生。女性的生物功能和社会功能,便是充当男性的性玩偶——此之谓“尤物”;家务承担者——此之谓贤妻;传宗接代者——此之谓良母。就中女性的“尤物”性尤被看重,而随之而来的男子的淫佚和由此产生的危害——国衰、家败、身亡,则都被归结为女性和女色的罪恶。于是便有“祸水”之说,于是便有“伐性之斧”之说,于是便有“二八佳人体如酥,腰中仗剑斩愚夫”的警世名言。概括起来这是一种女色禁忌观念,是从女色赏玩观念——即“尤物”观——的负面生发出的观念。这样也就便有了淫狐变淫妇惑人害人的观念和淫狐禁忌观念。上述狐妖故事中,孙岩被狐妻截发,士灵孝被狐妻同化,正是女色禁忌观的反映。
还须就《玄中记》所说狐化美女作一点解释。在狐妖实例中,士灵孝狐妻“作好妇形”,孙岩狐妻“衣服靓妆”,均为美女。在男人眼中只有美女才有赏玩价值,这似乎无须多说。但在妖精系统中,例来化美女者多属狐,其余动物化美女者不是没有但远不及狐多。这里似乎有着生物学原因和审美心理原因。
吉野裕子在《神秘的狐狸》一书中谈“狐狸的魅力”时先谈“狐的美丽”。她说:“狐在多数的动物中显得特别美丽。狐狸具有曲线优美的身姿,尾巴丰实漂亮,虽然其长度占了胴体的四分之三以上,但是这不会破坏它全身的和谐。它的眼睛大而清澈,鼻子细而笔挺,显得非常聪颖,如果是人,就使我们想起秀丽的美女。这样的面孔和身姿,明显的使人感觉到一种高雅。”
确实,狐的面容是美丽的,狐面呈三角形,颇似柔媚的女人脸,所以黄宪《三难》说狐“饰之以冶容”。这样在人的审美心理上,很容易建立起狐和美女的心理认同关系。而其他动物尤其是形象丑陋的动物,同美女形象存在着巨大的反差,不易获得心理认同。当它们被妖精化后,常常表现为男性。即便也化为女人——如《搜神记辑校》卷一九之母猪化年十七八美女,苍獭化青衣小妇人,在接受者心理上也不易产生和谐感和美感。正因为审美心理认同关系的牢固建立,所以狐化美女之说迅速流播后世,逐渐成为狐化传说的主体。清人褚人获在《坚瓠六集》卷三《狐柳妖》中说:“狐能幻化,往往变为女子,艳容巧慧,情爱惑人。”
遗憾的是,由于前文所陈述的社会心理原因,美女却成为淫妇的同义语。当狐妖首次以女性出现时,竟是淫妇阿紫。狐的阿紫原型开启了人们对狐妖的两重态度,半是欣赏,半是恐惧。阿紫原型在以后得到极大发展,以致在女狐中形成“阿紫一派”,如清人冯起凤《昔柳摭谈》卷五《僧道捉狐》中狐女所说:“惟阿紫一派,专一淫风导人,为世俗口实,玷我清华,实堪痛恨。”以后我们还会多次谈到历朝的“阿紫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