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弟弟弄不清楚舒一眉每天的工作是做些什么。她在他的世界中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电脑游戏人物一样的人,一个在有限的空间里给自己留下了无限多的空白的人。
早晨,六点半钟,闹钟准时用一种古怪的电子合成音在弟弟床头大叫:“快起床了!起来呀!快起床快起床!快起床了……”弟弟一惊,来不及揉眼睛,骨碌一下子先爬起来,再坐一分钟,让自己醒得透彻一些。然后,他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穿袜子,穿鞋。碰到阴天,窗帘还没有拉开之前,屋子里很暗,他就必须开灯,免得胳膊和腿总是伸进同一只衣袖和裤管,或者袜子穿反了,鞋子穿颠倒了。
之后,他去卫生间洗脸刷牙。动作是程序性的,刷牙照例左三下右三下,洗脸是顺时针方向摸三把。从前爸爸只要看见他这么洗脸,就要戏谑地叫起来:“哎呀,小猫洗脸啊!”现在舒一眉不看他洗脸。弟弟想不出来,如果偶尔看见一次,她会怎么说?
再接着,要蘸水把脑后翘起来的一小撮头发捋直。这不是舒一眉的规定动作,是弟弟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他脑后的那一撮头发像鸡冠,稍稍不留神,就要神气活现地“怒发冲冠”,惹得班里同学,尤其是坐在他身后的学习委员陈秀儿的笑话。弟弟在班里是新来乍到的人,凡事容易成为大家的笑柄,所以他时时事事都对自己的形象保持警惕。
最后一道工序,是对着镜子扎好红领巾。左边的一角搭在右边的一角上,绕一个圈,伸进领口,再掏出来,从圈扣中穿过去,轻轻地拉平。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有点复杂,特别是对着镜子做的时候,弄不好就把方向搞反,绕来绕去做不成圈扣。从前这件事情是爸爸帮他做的,爸爸弯着腰,肩膀平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头三绕两绕,红领巾就服服帖帖地裹住了弟弟的脖子。爸爸接下来揽过弟弟的肩,轻轻一拍,这就表示:一切妥当了,可以上学去了。
舒一眉没有为弟弟做过这样的事。她只是要求他:“别把自己弄得像个流浪儿!”
其实弟弟并不清楚流浪儿到底是个什么样,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来领会舒一眉的话,那就是:要整洁干净。他在早晨十分钟的梳洗时间里,尽量把自己收拾干净。虽然舒一眉一次也没有打开房门,走出来检查弟弟的个人卫生。但是弟弟认为舒一眉是看得见一切的,她用不着打开房门就能够清楚一切,这屋子里四面八方都是她无形的眼睛。
最后,弟弟轻手轻脚走过客厅,去厨房吃早饭。早饭已经由舒一眉在前一天晚上安排好了:一袋保鲜奶,一根香蕉,两片涂了果酱的面包。星期二面包会换成意大利蛋糕,也可能是瑞士蛋卷。星期四则变换成包子或者小酥饼。如果是包子,舒一眉会另外留一个字条,写上:微波炉一分钟。如果是酥饼,事情就更复杂一些,舒一眉留给他的纸条上会有更多的指示:将微波炉的“火力”键旋转至“烘烤”,“设定时间”键调至四分钟。
一切都无懈可击,像瑞士钟表一样准确,精细。有一次弟弟的好奇心发作,蒸包子的时候让微波炉多转了半分钟,结果包子的面皮板结起来,收缩成了一团牛筋一样坚硬的东西。又有一次烤酥饼,弟弟自作主张削减了一分钟的烘烤时间,他惊讶地发现,小酥饼拿出微波炉的时候,对着火的一面虽然已经微烫,背着火的一面却还是凉的,连表面凝固的猪油都没有解冻。
弟弟明白了,时间是由舒一眉确定下来的一种准则,任何人都不可以轻易改变。不可以打碎它,也不可以肢解它。
在这个紧张而匆忙的时间段里,舒一眉的形象总是缺席的。
她在睡觉。
夜晚工作,到凌晨回家,然后睡觉。周末两天,弟弟在家,起床的时间稍早:十点或者十一点。其余五天中,她常常会在午饭之后的时间才走出房门。
如果有一天起得早了,她就头疼。脸色苍白,眼神恍惚,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像是电视里报道的那些犯了毒瘾的人。而且,她抱怨说,精力不能集中,影响了她晚上的工作。
舒一眉对她的工作看得很重,她要养足精神,去对付那场战斗。
弟弟悄无声息地吃完早饭,把牛奶的包装袋扔进垃圾桶,桌上的面包屑用抹布扫成一小撮,再划拉到水池里。他又踮着脚尖走回自己房间,拎起书包,打开房门,闪出身,回手把房门重新锁上。这时候他才在楼道里把书包背到肩上去。因为书包很沉,背上肩的时候动作幅度比较大,铅笔盒里的东西总是哗啦哗啦响得厉害,必须出了门再背,才不至于有响声吵醒熟睡的妈妈。
他走了,一个人上学去了,把长长的上午和寂静的空间全部留给舒一眉。他边走边想象她睡觉的样子:安静得像天使一样的脸,脸颊浮着浅浅的红晕,嘴唇微微地翕开,呼吸绵长如线,橙花的香气如轻雾在房间里缭绕,袅袅不断。
他的心里有一点点快乐,有一点点遗憾,又有一点点怅惘。他的妈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为什么不像班上大部分同学的妈妈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踩着钟点准时来去呢?
傍晚,弟弟像一只在笼子里关了太久的小鸟儿一样,沿着长满梧桐树的街道往家里飞奔。他不知道这样迫不及待地奔回家中是为了什么。飞奔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要逃离陌生学校和陌生同学的那样一种轻微的恐惧。
五月里,南京的梧桐树已经过了漫天飘絮的季节,树叶从巴掌大长到了碗口大,叶色浓绿,密密匝匝。麻雀和蝉停留在树上,只听到鸣叫,看不见它们的身影。有一些树枝生长过快,胳膊伸到了街道上空,拼命地要攀搭上对面的树枝亲热亲热似的。园林局的工程车就会开过来,车上架起金属的梯子,工人们高高地爬上去,举起电锯,呜呜地一阵响,玩儿魔术一样地,沉重的枝干慢腾腾地坠落,噗的一声掉落在工程车上,小小地扬起灰尘。街道的上空忽然疏朗起来,差不多能够看见夕阳的点点橙红。
逢到这样的时候,一同放学的孩子们就会远远地站住,全神贯注地看工人操作,看梧桐树枝如何被断臂斩腿。在学校里闷了一天了,最平常的事情在他们眼睛里都会变得新鲜有趣,会让他们心里快乐许久。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热闹,也不能留住弟弟的步伐。他最多停一分钟,把前前后后的情景看一个大概,拔腿又走。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牵引,使他的脚步不能在外面停留。
上楼梯,三步并作两步,一脚跨两个台阶,汗淋淋,气吁吁。抬手按响门铃,站着,等绿色的防盗门从里面打开。然后,舒一眉出现在弟弟的面前,点一点头,招呼他进来的意思。在弟弟进门换鞋的当儿,她已经自顾走开,去厨房做饭,或者去卧室里找什么东西。
弟弟并不计较她的冷淡。回到家了,他的心就安了,写作业也好,玩电脑也好,踏踏实实,尘埃落定。
其实,很长时间里,家中的一切跟学校一样令他陌生。舒一眉几乎很少跟他说话。弟弟来到南京的半个月中,母子两个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十句,平均一天不到两句。
比如舒一眉问他:“你吃饱了吗?”或者:“穿这件衣服会热吗?”
又比如她说:“有空你应该练练钢笔字。”
还有:“到睡觉的时间了。”
就是这些。简洁,明了,中性。
大部分的时间中,她神情恍惚,目光游移,好像脑子里思考着想不完的事情,有多到令她应付不过来的杂务。她穿着有凯蒂猫图案的软底拖鞋,白底带红玫瑰花的睡衣,头发用一只八爪鱼形状的镶钻发夹随便地夹着,在客厅和卧室之间走来走去,碎发从耳朵两边披散下来,像她的眉眼一样沉默。有时候她想什么事情想得出神时,身子会软绵绵地撞上门框,再被门框软软地弹出半步。这时她就惊讶地站着,有一点不认识似的看着家里的门,又恼火,又无奈。碰上偶尔有事情要跟弟弟交流,她会预先“嗯……”一声,好像还要再想一想,下面的话是不是非说不可。
她不太会做家务,所以晚餐一般都很简单。炖汤是她最拿手的菜肴,也只是限于排骨汤和蹄髈汤,它们轮流上桌,冒着肉类食品浓烈的肥香,不久就使弟弟视喝汤为畏途。一开始他能够喝一大碗,后来勉强同意喝一小碗,最后他闻到汤味就觉得很饱。经过弟弟小心翼翼的抗议,舒一眉同意不再炖肉汤,改做西红柿汤,青菜毛豆米汤,榨菜鸡蛋汤。舒一眉扎着围裙,把满满一碗清汤端上饭桌时,总不忘记皱着眉头抱怨一句话:“你真是个麻烦。”
你真是个麻烦。在弟弟听起来,虽然有一点点责怪,更多的却是开心,因为弟弟的挑食而令她丰富了食谱的那种开心。弟弟不知道舒一眉是不是果真这么想,可是他愿意她是这么想的,这么想了就说明她爱他,她心甘情愿为他麻烦。
晚饭吃完了之后,弟弟回到自己房间去写作业,舒一眉独自在客厅看一会儿电视。《新闻联播》或者《社会实录》《焦点访谈》《广角纪实》什么什么的。舒一眉很怪,别的女人都爱看的那些节目,比如娱乐啊、购物啊、电视剧啊,她不怎么看。碰到那些画面出现,她就伸手在桌上的遥控器上一点,画面便轻轻地滑过去,回到了严肃的社会新闻上了。弟弟尖起耳朵听客厅里的声音,在心里把她跟姑妈和婶婶做着比较,感觉他的妈妈确确实实是与众不同。
大约九点钟吧,舒一眉关了电视,走过来敲一敲弟弟的房门,提醒他该是睡觉的时间了。弟弟走到卫生间洗漱时,舒一眉拎了包,穿衣服,换鞋,出门上班。
每天如此。如果她哪一天不舒服,鼻塞,嗓音嘶哑,她就打电话,对什么人请假。她头疼的时候不请假,鼻塞声哑时是非请假不可,这也是件奇怪的事情。她上班时,手里拎着的那个包包很大,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东西,大部分是打印稿,还有一些画满了红杠杠的书,书页折着,随时可以翻到。
弟弟曾经想,她会不会是出版社编辑呢?可是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编辑干吗要在晚上九点钟上班?
弟弟倾听舒一眉下楼的脚步声。听到差不多的当儿,他会飞奔到窗口,扒着窗台,伸头看舒一眉从楼门洞出来,骑上一辆女式自行车,迅速消失的身影。
他始终在等待,希望她有一天回过头来,朝楼上看一眼,留下一个笑容。如果她笑了,他心里会像糖块融化一样甜蜜。可是舒一眉总是骑上车就走,从来都没有回头。
有一天,他问他的外婆:“妈妈做什么工作啊?”
外婆低头从橱柜里拿油瓶,随口答了一句:“主持人。”
弟弟惊住了,心也怦怦地跳了起来。主持人啊!天哪,天哪,主持人是一个多了不起的职业啊,妈妈居然是一个主持人!
弟弟把眼睛眯缝起来,笑,还把衣袖塞到嘴巴里咬着,好像不咬住衣袖,笑声会飞出嘴巴,弄到不可收拾。
外婆正在厨房里炸辣椒,准备炒毛豆米豆腐干。隔三岔五的,外婆总要到舒一眉家里来帮帮忙,做上几个菜,再看看被套是不是该换了,牙膏、洗衣粉是不是用完了。外婆是四川人,做菜喜欢放辣,她只要一来,满屋子都是油炸辣椒的呛味。舒一眉闻到辣椒味就要打喷嚏,咳嗽,皱眉。可是外婆不管,她照炸不误,坚持要在舒一眉和弟弟身上把四川人的嗜辣传统贯彻到底。
外婆一扭头,看见了弟弟脸上的惊诧和兴奋。她忽然又慌乱起来,一再地嘱咐他:“你不准说出去啊!千万千万不要说啊!”
弟弟奇怪地想,为什么不能够说?外婆谦虚吧?她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太优秀,觉得一个人太优秀了就不应该对人炫耀啊?
“外婆!”弟弟忍着呛鼻的辣味,走到外婆的身边宣布,“我今天心里好高兴。”他又加了一句,“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妈妈会是主持人。”
外婆却一反常态地愁眉苦脸,两只手团住了围裙,用劲地擦着嘴巴,像是要把她说过的话坚决擦掉一样。
“你不要对别人说。”她几乎是哀求弟弟。
“为什么?主持人不好吗?”
“最好不要再告诉别的人。”外婆使用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弟弟想了想:“哦,我明白了,不能让别人太嫉妒。”
可是,信誓旦旦的保证没有能够维持三天,弟弟还是把这个秘密泄露给了同桌的“血爪”。
“血爪”当然不是真名,是绰号,有点儿恐怖的、听起来毛骨悚然的绰号。原因是张小晨有一个怪毛病,整日不停地啃指甲:上课的时候两只手轮换着啃;写作业的时候右手握着笔,单单啃左手;背课文的时候换成左手翻书页,右手腾出来接着啃。就连吃饭也停不下,咽一口饭菜,然后迅速地啃一口指甲,仿佛这是最香甜不过的下饭菜肴。
为了这个毛病,他妈妈带他跑了不下十个医院,看过起码二十个医生。
“强迫症。”医生只要抓起张小晨的手,看一眼,马上就会下结论,“要制止他的这种强迫意识。”他们轻描淡写地说。
怎么制止?没有办法制止。没有药物能够治得好,张小晨的妈妈也不可能把他的双手绑起来不让他动。于是,十个指头就被他一天天啃食得皮肉翻飞,疤痕累累,谁见了都要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这双手实实在在的惨不忍睹。
张小晨不认为“血爪”这个绰号有什么可耻,相反,他还有点儿喜欢这个名字。他告诉弟弟说,等他哪一天成功地在网上注册到一个QQ号,他就用“血爪”作网络名,吓死那些胆小的美眉们。
他得意扬扬地对弟弟吹嘘:“知道吗?我有个叔叔是网管!”
弟弟老老实实问他:“网管是干什么的?”
他贪婪地咬了一口大拇指,把咬下来的一丁丁指甲在牙齿间咯嘣咯嘣地嚼着,神情有点不屑:“网管你都不懂啊?就是管理网络的老总呗!谁要是在网络上撒野骂人,不守规矩,网管就一脚踢过去,让他滚蛋,不准他再上网!”
弟弟先是“噢”了一声,然后又“哈”地一笑,说:“就是在电脑里劝架的人啊!”
张小晨非常恼火,为弟弟这样不当回事的神情。他“噗”地吐掉嘴巴里的指甲残渣,一把抓住弟弟的衣服:“你说,你们家有谁比网管更牛?”
弟弟本来不想跟他计较,真的是不想跟他计较,可是他的一只血迹斑驳的手抓到弟弟衣服上时,弟弟忽然觉得恶心,急于要打击一下对方的傲慢,就不顾一切地推出了舒一眉。
弟弟说:“我妈妈就比网管牛。”
“不可能。”张小晨一口咬定。
“她肯定比网管牛。”
“肯定不可能。”
“她是主持人。”弟弟像抛出一块巨石一样,突然抛出这句掷地有声的话。
张小晨的手一下子松开了,自惭形秽地缩到背后,藏着,就好像稍不留神会被主持人发现,会把他拎到镜头前曝光。
“主……主……主持人啊!”他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
“我的妈妈,主持人。”弟弟又一次重复。
张小晨终于变得谦恭了,承认了主持人是一个比网管更“牛”的职业。网管躲在电脑里,虽然权限很大,可是不见天日,出了电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主持人就不同了,他们是明星,是大腕,头上罩着光环,嘴巴里吐着莲花,能让人哭,也会逗人笑,打一个喷嚏都可以惹得千千万万人咳嗽。
张小晨于是无比崇敬地叉开双腿,矮下身子,眼巴巴地盯住弟弟的眼睛:“赵安迪,你妈妈是主持什么节目的?”
你妈妈是主持什么节目的?
换一句话说,哪一个节目是她主持的?
这就像一只榔头从天而降,砸到了弟弟的头上,把他砸得头昏眼花。他嗫嚅地看着张小晨那两片张开又合上的嘴唇,回答不出这个问题。现编都编不出来。别的事情可以现编,这事不行,因为张小晨回家之后肯定要验证,要打开电视机,拿着遥控器,一遍一遍地搜索,翻天覆地地搜索。如果他发现了弟弟说谎,第二天一定要当作最大的新闻,向全班同学告知这个笑料。
没有人认为弟弟是对他的妈妈疏于了解,他们会幸灾乐祸地断定,赵安迪撒下了这世界上最大的一个谎言。还主持人呢,他妈妈也许就是个菜场卖菜的,从早到晚守着一堆青椒和萝卜。这个撒谎的赵安迪,爱虚荣的赵安迪,品行有问题的赵安迪。
弟弟放学之后没有立刻回家,他奔进离学校最近的冷饮店,花一块钱打了个公用电话,打给外婆。
“外婆,告诉我,妈妈主持什么节目?”
外婆像是在看一个什么武侠电视剧,弟弟从电话里听到电子合成器发出的“嗖嗖”的飞镖声,还有演员中剑后倒地的惨叫。
“什么?你在说什么?”外婆耳朵有一点点背。她只好放下电话,走过去调小了电视声,回来再接着说:“乖孙儿,你问我什么?”
弟弟大声地,一字一句地:“我问你,妈妈主持什么节目?”
电话线对面的外婆又慌了。弟弟在电话里都能够感觉到她白了面孔、皱起鼻尖、说话哆哆嗦嗦的样子。
“你……你怎么又问呢?我不是叫你别问吗?你这孩子……你不要问……”
“妈妈主持的节目什么时候播?哪个频道?”
“乖乖乖孙儿,别问好不好?外婆明天给你买一大袋果冻。”
“哪个频道?”弟弟愤怒地提高了声音,惹得店里的营业员都回头看他。
外婆却好笑地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低得像有人正在她的门外偷听,她却无论如何不想让别人听见一样:“不是频道,是声道,你妈妈在电台,不在电视台。”
弟弟砰的一声扔下电话,转身跑出店门。老板赶快拿起话筒,一边检查簧片有没有被扔坏,一边笑着骂:“小兔崽子,火烧屁股啦?”
写作业。吃饭。写作业。
作业很无聊:生字每个写二十遍。算术练习册十七到十八页。背英语单词。练毛笔字一张。作文一篇,不少于五百字。
每天如此。变化的只是作业内容,不是形式。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弟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枯燥和重复,他写作业写得心平气和,水到渠成。
晚饭同样没有新意:西红柿鸡蛋汤,肉丝炒芹菜,豆瓣鱼。豆瓣鱼是外婆做好了放在冰箱里的,可是舒一眉回锅加热的时候,忘了略添一点水,结果一条鱼有半条粘在了锅底,剩下的半条盛在碗中,是一团看不出形状的鱼肉糊糊。鱼的内容少了,辣味丝毫不少,舒一眉浅尝一口,皱一皱眉头,再不肯碰。
弟弟很奇怪,在饭菜口味的问题上,外婆和舒一眉的斗争从来没有止息。外婆坚持要培养儿孙们吃辣,到最后接受她的改造、秉承了她的意趣的却是一个外姓旁人:她的大女婿,弟弟的大姨父。
带浓重辣味的鱼肉糊糊,收拾碗筷时被舒一眉毫不犹豫倒进了垃圾箱。弟弟很可惜。如果折算成钱,捐给希望工程,能买一学期的练习本。
晚上舒一眉独自坐在客厅里看新闻节目时,弟弟从自己房间走出来,蹭到了舒一眉旁边,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电视里的主持人。那是一个模样不太年轻的阿姨,嘴唇有一点厚,嘴角边长着一颗血珠儿样的痣。就是这颗红得可爱的痣,让她的面容变得生动和家常起来,变成电视节目中的一个温暖的存在。
“怎么不去写作业?”舒一眉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转头,似乎不愿意轻易漏掉节目中的任何一句问和答。
“妈妈……”弟弟嗫嚅地喊了一声。
舒一眉终于吃惊地抬起头,把目光转向一旁站着的弟弟。她很少听到儿子喊出这两个特别的字,这使她觉得陌生,猝不及防,还有一点点惶惑。甚至她的脸孔都因此而微微地红热起来,有了一些紧张,不安,手足无措的戒备。
她抬头看着儿子,等他说出第二句话。她知道他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儿子很可怜,他长得单薄,内向,而且还敏感。他跟她之间始终陌生,温顺和客气得就像一个外人。舒一眉自责地想,是她的责任,她对儿子关心太少,没有把他当作贴心贴肺的亲人、骨肉、延续的生命。
“弟弟,你是要钱吗?”她不知道怎么的,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毫无道理的话。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恨不得能够当废品一样收回来。
可是说出口的话是无论如何收不回来的。舒一眉眼看着弟弟惶惑不安地站在那里,绞着一双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
“对不起,”舒一眉又说,“你应该回房间写作业去。要是想买什么东西,开一张条子,我帮你去买。”
舒一眉其实想说的是:你还小,不会给自己买东西,再说也费时间,时间要用来学习。
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冷冰冰的,硬邦邦的,像严格的上司对自己的下属。
可以这么说,舒一眉很沮丧,非常沮丧。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跟一个十岁的男孩相处。人际关系真是个复杂透顶的东西,即便是自己的孩子,沟通也很困难。
弟弟垂着眼睛,默默地咬了咬嘴唇,转身,脚步拖沓地回他自己房间了。
他真不像个孩子,舒一眉有点心疼地想,他干吗总跟自己的妈妈隔得这么遥远?是谁教过他这么做的吗?他恨她吗?舒一眉很想走进弟弟的房间,看着他的眼睛,好好地问一问他。可是,上班的时间到了,她站起来,收拾提包里要用的东西,理一理头发,换衣服,换鞋,来不及再做她想做的事情。
第二天,弟弟一到学校就躲着张小晨,生怕对方就“主持人”的话题再问下去。他心中有鬼,总觉得张小晨的那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在算计着什么。上课的时候他紧盯住黑板,紧盯住老师,像个全神贯注不接受丝毫干扰的最认真的学生。下课铃一响,他的一条腿已经伸到了课桌外面,老师的一声“下课”才刚出口,他哧地一下子就蹿出门去,在人头攒动的操场上左躲右闪,消失不见。
可是,张小晨却是个顽固到极点的家伙,他一旦盯住了弟弟,就像吸血的蚊虫盯住一块鲜肉一样,怎么都不肯放弃。
最后一节课时,弟弟依旧把他的眼睛盯在黑板上,严肃的表情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这时候,眼角的余光却发现一个白纸团儿骨碌碌地滚了过来,准确无误地停到他的手边。
“看一看。”张小晨将英语课本竖起来,挡在自己嘴巴前,说出这三个字。头没有转到弟弟这边,语气却是命令式的,很霸道的腔调。
弟弟故意不搭理他。如果说之前他跟张小晨相处还算不错的话,现在他已经决定把这个人从“好朋友”的范围里剔除出去了。
“一定要看!”张小晨对弟弟的故作矜持感到恼火,他用胳膊肘去捅弟弟的手臂,一下,又一下。
弟弟想,如果这时候他站起来,把纸团递给老师,向她报告同桌的劣行,结果会是怎么样呢?
然而弟弟没有这么做。他很不情愿地抓过那个纸团,一点点地打开,在揉皱的方格纸上辨认张小晨歪斜得像狂风吹过的字。
“我昨晚看了所有的电视,根本没有一个姓赵的女主持人。谎言,全部都是谎言!你承认了吧!”
纸条的边沿上,靠近右下角的一个折痕处,淡淡地留着一点血迹,是张小晨把自己的指甲又咬得过狠了。
弟弟想了想,拿起圆珠笔,把纸头反过来,不慌不忙地添了一行字,推回给了张小晨。
“对不起,我妈妈不姓赵,我是跟我爸爸姓的。”
张小晨当然看懂了这句话。天哪,好笑啊,他犯了一个这么无知的错误!是一年级的小屁孩儿才会犯的错误!赵安迪姓赵,他的妈妈怎么可能同样姓赵呢?
张小晨张口结舌地看着弟弟,那副狼狈的神情,就好像喉咙口里不小心咽下了一只绿头大苍蝇。
弟弟心里咯咯地笑着。他感觉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的笑,身后的陈秀儿,坐在最前面一排的小矮子姚明,戴一副粉红色眼镜、拿腔捏调读课文的英语老师沈媛媛……他们毫无疑问都听到了他的笑了,因为他们忽然都转过头,目光吃惊而诧异,像看一个天外来客一样地看着他。
可是事情并没有完。
放学的时候,弟弟一把抓起书包,迫不及待地想溜出校门。没等他下到第三层楼,张小晨冒着被值班老师处罚的危险,两腿叉开着骑坐在楼梯上,从顶层哧溜一下子滑下来,气急败坏地挡在弟弟面前。
“赵安迪,你耍我!我会跟你没完。”他怒气冲冲地啃了一口指甲,没有嚼,噗地吐在地上。
“我没有耍你,”弟弟用两只手抱着书包,平静地说,“我妈妈真的是主持人。”
“哪个台?哪个频道?”张小晨紧逼不放。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干吗不能告诉我?我们是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张小晨说得理直气壮,气吞山河。
刹那间,像闪电从心里掠过去一样,弟弟被这两个严肃到极点的字深深地震撼了。在此之前弟弟对张小晨并没有太多太好的印象,他厌恶一个人把自己的手指啃出那种血迹斑驳的模样,那是一种陋习,看上去令人恶心。可是今天,从张小晨口中说出来“朋友”这两个字,使得弟弟有那么一点点热泪盈眶,他开始后悔自己过早地暴露了妈妈的秘密。太少太少的秘密,吊起了别人的胃口,却又不能让别人大大的满足,这实在是他赵安迪的不对。
“告诉我吧,赵安迪。”张小晨的口气几乎带了哀求,“我都跟我妈吹过这事了,我妈最爱看电视,她特羡慕那些能当主持人的人,她还说开家长会的时候要带相机来,跟你妈妈合影。”
弟弟木呆呆地看着张小晨的脸,心跳如鼓。如果这时候天上掉下来一块巨大的橡皮,他会毫不犹豫地抢到手中,把昨天之前的一切统统抹去。
“赵安迪……”张小晨为了他的妈妈,几乎有一点低声下气了。
弟弟轻轻地叹一口气,不让对方再说下去。“好吧,”他承诺张小晨,“好吧,明天吧,明天我一定告诉你。”
张小晨还是没有死心,还想接着再问什么,弟弟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出楼梯口,慌慌张张逃出校门。
一个巨大的谎言,印在天空,摇摇晃晃。
可是,真的是谎言吗?外婆会对弟弟说谎吗?
弟弟又一次在冷饮店里给外婆打电话,嗯啊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他的目的:想要一个能够收听电台广播的收音机。
跟外婆要东西,弟弟还是第一次。讨要东西的那股难受劲儿,比拿刀子杀他还难过。可是,跟外婆开口总比跟舒一眉开口好一点,舒一眉虽然是他的妈妈,他在她面前总是胆怯,好像来到了她的身边,做她的儿子,是一份罪过。
外婆的狐疑显而易见:“你要那个东西干什么?家里的电视机不让你看吗?”
弟弟支吾着:“啊啊啊,不是不是啊……”
“那你干吗要收音机?现在的小孩子还听收音机?”
弟弟再也说不出理由,慌手慌脚挂了电话,狼狈地走出店门。
店主照例在后面粗声粗气抱怨:“轻点儿啊!磕坏电话算谁的呀?”
弟弟慢吞吞地踩着梧桐树的影子往家走。这条街道上的一溜梧桐树全部被园林工人修过枝了,看上去像漂亮小伙子刚理了头发一样,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还带着剃须水的清新香气。阳光从树叶间快快乐乐地跳下来,在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光圈,一刻不停地闪动,存心挑逗着行人一起嬉耍。可惜所有人的脚步都是匆匆忙忙,光圈在他们的脚底下蹦跳,他们抬起脚,走过去,就把可爱的小东西踩碎了。
还没有走到家门口,外婆在小区的花坛边拦住了弟弟。原来她是打车过来的。她的家离这儿并不远,打车过来肯定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弟弟啊,”外婆心急火燎地说,“你是不是还在琢磨你妈妈的事?让你不要打听,你为什么还要盯着不肯放?”
弟弟有一点怨气地看着外婆:“那你要告诉我,我妈妈到底主持什么节目?”
外婆的两只手忽然绞在了一起,露出一种年轻女孩才会有的害羞样。“这个嘛……”外婆说,“这个这个嘛……告诉你不太好,真的是不合适……大人有大人的节目,专门跟大人谈话的节目,你听一听就明白。你用的那个闹钟不就是个收音机吗?”
外婆马上醒悟到自己又说多了话,愣了一愣,转而责备弟弟:“跟你说了别问别问,你还是问出来了!你这孩子太有心眼儿。回头要是让你妈妈知道,她肯定不高兴。”
弟弟安慰她:“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会不高兴。反正有一个人不高兴。”
外婆嘀咕:“小孩子不高兴,一会儿就过去了。要是你妈妈不高兴,她会把她自己折腾死。你以前没跟她生活过,你是不知道……”
弟弟没有再听外婆的唠叨,他跳上花坛,沿着水泥砌的围子走了半圈,从另外的一边跳下去,三步两步奔进了楼门。
闹钟是大红色的,扁扁的身体,脑袋上顶着一个不锈钢的小帽子,原来这就是收音机上暗藏的天线。真蠢啊,用了这么多天,居然不知道它一身兼二用!
轻手轻脚地锁上房门,弟弟开始捣鼓手里的玩意儿。开关在左侧,圆圆的旋钮,很好找。食指搭上去,啪地旋开,红色的外壳里突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炸音,响得有点吓人,弟弟吃了一惊,手里像抓到了一条蛇一样,慌不迭地扔下。幸亏扔在床上,收音机毫发无损,晶体管之类的东西仍然在不屈不挠地炸响。弟弟手忙脚乱地拖过被子,把自己连同收音机一块儿蒙上,一动都不敢动。心跳了许久,确信厨房里的舒一眉没有听见,他才把被子掀开一个小小的洞,透进去一点儿微光,寻找到了另外一个管调频的旋钮,慢慢地滑动着,停留在最清晰的声音上。
一个快乐的男声,在播报最新交通信息。这无疑不是妈妈的节目。
嗲声嗲气的港台普通话,介绍如何用小珠珠自制“爱情手链”,够八卦的。
英文歌,带点摇滚的那种。弟弟听不懂歌手唱了些什么。歌声一停,就有个好听的女声为听众讲解歌曲内容,介绍歌手生平。很年轻的女声,英文也说得很溜,弟弟很愿意这就是妈妈。但是不是。
剩下来的,是没完没了的广告节目,两个男女主持人相互逗嘴皮子的节目,一个老大妈打进听众热线询问糖尿病该吃什么的节目,证券公司的人讲解股票走势的节目。
没有任何内容有可能跟舒一眉沾边。
没有。
舒一眉在外面敲门:“你的电话。”
弟弟飞快地关掉收音机,钻出被窝,随手把收音机塞到了枕头下面。
原来是张小晨打过来的电话。他吭哧吭哧地对弟弟解释说,不是他不守信用,等不到明天就打电话过来,是他老妈烦人。他老妈报名参加了一个电视烹调大赛,想要问问弟弟的妈妈,能不能仗着主持人的面子,帮她找评委沟通沟通?
张小晨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地说:“开后门肯定是不对的,可是老妈就在我旁边,逼我打这个电话,还尖着耳朵听。其实你别理她就行,也别跟你妈说。过两天我对她编个谎,说你妈帮她找到评委了,打过招呼了。”
弟弟的两只脚不安地动来动去:“那不好吧?”
张小晨的声音越发诡秘:“嗨,她知道个鬼呀!评不上奖,那是她自己没本事。”
不等弟弟再一次表态,张小晨已经挂断了电话。
是一个够朋友的人,不肯多给弟弟增添一点麻烦。
唯其如此,弟弟心里更有压力,不知道事情应该怎么收场。
舒一眉在弟弟的房门口等着他。她微皱着眉头,指着床上凌乱不堪的被子:“你在干什么呢?今天没有作业要写吗?”
弟弟一下子紧张起来,低了头,不敢再向前走近半步。他想,如果妈妈逼着他说出枕头下面的秘密,他要不要说呢?不说能不能行?
可是舒一眉却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了。她淡淡地扬起下巴,朝房间里点一点,简短地吩咐:“生活要有点条理。”然后她宣布:“可以吃饭了。”
弟弟跟着她往厨房里走,抢在她的前面端碗拿筷子。他轻松下来的同时,心里又很失落,非常失落,因为舒一眉对他的异常情况不关心。她看到了,也说了,却说得轻描淡写,勉强地履行一个责任一样。她的眼神和说话的内容完全是游离的,嘴巴里说着弟弟房间的乱,心里想着的是不相干的东西,以弟弟的年龄永远都无法探究明白的东西。
弟弟闷头往嘴巴里划拉着饭,不碰桌上的菜,小心翼翼地表示着某种不满和抗议。
舒一眉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她就像拿定主意不去理睬弟弟一样,对他的一切行动漠然置之。她低垂着眼睛,嘴巴无声地嚅动,慢慢地咀嚼,看起来同样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
最后,弟弟匆匆忙忙地放下筷子回房间了。如果再拖延一分钟,没准儿他就会哭出来。
九点钟,舒一眉出门上班。弟弟在第一时间里推开作业本,扑向枕头,取出红色的收音机。熟练地调音量,调台。电流声水一样地淌过去,波涛起伏地淌过去。
仍然没有妈妈的声音。
收好书包,去卫生间洗脸、刷牙、洗脚。他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大大的,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够听见,不想遗漏掉任何一个节目。
妈妈的节目还是不见踪影。她像是在收音机里隐匿起来了一样。她故意地消失,故意地躲避,让弟弟焦虑,着急,猫爪挠心。
还有一种可能:妈妈在收音机里改变了她日常说话的声音。如果她以陌生的名字陌生的腔调出现,弟弟是听不出来的,他还没有那么老辣的判断力。
最后,弟弟躺在被窝里,怀抱着收音机,很不争气地睡着了。收音机一直响到凌晨,所有的节目结束,电流声轻微地嗡嗡着。弟弟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收音机硌着了他的腰。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一让,仍然没有醒。
可是一早醒过来之后,弟弟想起前一天在学校里对张小晨的承诺,心里有了忐忑。怎么办呢?如何对那个紧追不放的啃指甲的家伙交代呢?随便说个谎?不行,他知道自己的心理承受力不够强,如果说了谎,他会心虚得不敢看人,会脸红得像个小女生。
舒一眉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头发披散着,眼睛里带着睡眠不足的血丝,过来敲他的门:“你怎么还不起床?已经快要迟到了。”
弟弟声音软软地说:“我头疼。”
舒一眉皱皱眉,走过去摸弟弟的额头。摸了他的,又摸摸自己的。她的手很软,手心有点儿凉,指尖带着很淡很淡的橙花的芳香,是前一晚用过的化妆品没有洗净。
她说:“没有发烧啊。”
弟弟坚持:“真的头疼。”
舒一眉无可无不可地:“那就请假一天吧。”想了想,她又说,“可是我今天要去台里开会。挺重要的一个会。”
弟弟心花怒放,这就不必愁眉苦脸地在床上赖一整天了。他雀跃地回答:“没事没事,我自己能行。”
“我打个电话,让你外婆过来。”
弟弟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死抓住舒一眉的胳膊:“不,妈妈,”他求她,“别让外婆来,她说话太多,会让我的头更疼。”
舒一眉同意了他的要求。她关照他,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打她的手机。
弟弟生平第一次充当一个偷窥者,他要潜入舒一眉的房间,偷窥妈妈的秘密。
答案一定在舒一眉的床底下、衣柜中、抽屉里。那些隐秘的角落,从来都藏着一个人的生平、梦想、欲念和心愿。它们在黑暗中默默地存在着,不急不躁,不动声色,等待着有一天被另外的人发现,成为一段历史的证明人和终结者。它们是物质的东西,却承载着精神的重负,那样的隐忍和顽强。
弟弟在舒一眉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可是他知道那东西一定存在。他掀开床围看床下的杂物,结果摸了一手的灰尘。衣柜打开,浓浓的樟脑味把他熏得连打几个喷嚏。拉开抽屉,女人的化妆品和小首饰琳琅满目。
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任何一个年轻女人和单身妈妈都会有的东西。
但是那是什么?窗台上的那个鞋盒?空鞋盒是不应该放在窗台上的。
弟弟打开鞋盒,发现了宝贝。满满一盒子的信件。各种颜色各种材质的信封,各种各样娟秀或者潦草的字体,写着同样的一个名字:“星夜心语”节目主持人心萍女士。
弟弟狂喜,差点儿想要大叫。他终于知道了,“心萍女士”就是妈妈,妈妈主持一个叫“星夜心语”的节目。外婆没有骗他,他更没有骗张小晨,他的妈妈就是主持人!
弟弟心狂跳着,他小心翼翼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一下子抽出了好几张信纸。他心里想,这个人真能写啊,一封信能写这么多的字。
“亲爱的主持人。”信的开头是这么写的。
弟弟心里咀嚼着这句话:亲爱的主持人……
每一个字都像珍珠一样闪闪地发光。又像清晨花园里带露水的玫瑰,娇嫩的,芳香的,沉甸甸有质感的。
“亲爱的主持人:每一天每一天,深夜,家人熟睡的时候,我都在等候你的声音。如果没有你,我寂寞的生活就是死的,我的灵魂我的肉体都像死去一样……”
弟弟不太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难道听妈妈说话能把一个死去的人听得活过来?写信的人字也潦草,笔笔相连,弟弟看得费劲。他决定收好信,不再看了。不管怎么说,私看别人的信件总不是好事,从小爸爸就这么教育过他。
但是收音机一定要听。收音机里有妈妈主持的节目,一个叫作“星夜心语”的节目。
“亲爱的主持人,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等候你的声音……”
弟弟关紧房门,钻进被窝,把收音机抱在胸口,瞪大眼睛,等待深夜来临的时刻。
夜很静。万籁俱寂的静。被窝里有咚咚的声音,是弟弟自己的心跳声。妈妈这时候就在电台里。她走进播音室了吗?坐下来了吗?把话筒调到最合适的位置了吗?她会不会先喝一口水?如果在话筒前面想要咳嗽怎么办?一下子想不出来要说的话怎么办?像自己一样一紧张就要小便怎么办?
漫长的等候中,弟弟在心里想了无数个问题。有时候他自问自答,有时候他自己否定自己,还有时候他被自己的问题逗得笑起来,咯咯地笑。他觉得自己真是很傻,傻到差不多弱智,非常丢人。
就这样,在持续的兴奋和胡思乱想中,他忽然听见收音机里传出一个圆润和低沉的声音:“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又到了‘星夜心语’的节目时间,我是主持人心萍。在这个安静和温暖的夜晚,让我来陪伴你们度过一段不眠的时刻……”
弟弟紧紧地抱着收音机,把喇叭口贴在耳朵上。他激动得肌肉有些哆嗦。妈妈的声音在收音机里温柔沉着,牛奶一样地从人的心尖上流过去,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泡得绵软了,融化了,迷醉了。
就像跟一个最熟悉的人交心谈话一样,妈妈一开始很随意地谈到了天气,谈到了心情,还谈到了她今天读过的一本书。她甚至给大家读了书中的一段话。书的内容其实平常,可是经妈妈的声音读出来,平常的语言也变得辉煌,变得闪光、明亮、熠熠动人。
接下来,妈妈引导听众跟她互动,交谈,提问题,把心里最隐秘的话说出来,把痛苦和不愉快的感觉释放出来。她承诺他们说,把烦恼的事情告诉她,她分担了他们的不快乐,他们自己的重负就卸下了,明天就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听众们此时已经憋足了劲儿,争先恐后地给妈妈打电话。电话铃声此起彼落。导播随意地接通了其中一个人。那是一个说话啰啰唆唆的中年男人,他开口就提出:可不可以约见一下主持人?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转而大吐苦水,讲述自己的夫妻生活如何不和谐,妻子如何如何地不爱他,却毫无道理地爱上了附近美容店里的一个理发师。他的声音黏稠得像泼在地上的麦片粥,讲述出来的那些细节,像嵌在粥汤里的一粒粒的麦仁,已经被煮得鼓胀了,稀软了,却还顽强地存在着。
弟弟骨碌一下子翻过身,把收音机死死地压在肚皮下。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响,那个男人还在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的伤心史。弟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外婆执意不肯说出妈妈主持的节目。这是一个深夜的成人节目,充满了破碎、失败、苟且和伤感的节目,小人物把妈妈当成了垃圾桶,毫无保留地对她倾倒苦水的节目,没有丝毫欢乐和亮色的节目。
这样的节目,暧昧和阴郁,弟弟不能够听。
不可以。
弟弟关上了收音机。
他哭了。
一点儿都没有防备,说不出来什么原因,就这样,眼泪慢慢地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