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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照片上走下来的妈妈

在这个海边的小城市里,天空喜欢下雨。

尤其是空气湿润的五月,家家户户的阳台上总是腻着一层肮脏的黏液,生出一种令人不爽的光亮。霉菌和爬山虎一类的藤蔓喜欢这样的天气。霉菌是白色的,一两天之内会迅速地膨胀发育,长成指甲盖大小的蘑菇状的菌体,肥硕得叫人惊讶。爬山虎的生长更是匪夷所思,它的藤尖平均每个小时可以越过一块红色的砖头。如果早晨还看见它们盘踞在二楼的窗台上,到了傍晚,三楼的住户肯定可以从家中瞥见它们探头探脑的绿色身影。

夜里,总有觅食的蛾子从阳台上掠过。一不小心,它们的翅膀沾上了铁栏边的污渍,薄薄的、灰色的翅翼就会变得沉重,而且像鸭掌一样地连成一片,无法舒展,最终一个跟头跌落在地上,使劲地鼓动肚皮,苟延残喘。

这时候,深夜里目光炯炯的猫咪会喜不自胜。它们箭步上前,拿出杀鸡用牛刀的劲头,把可怜的灰蛾捂紧在两只前爪之中,翘着旗杆一样的尾巴,辗转腾挪,低声呜咽。那种激动不已、兴奋异常的样子,仿佛是一个搏斗许久之后大获全胜的将军。

到清晨,主人穿着塑料拖鞋走上阳台呼吸湿漉漉的空气时,会吃惊地看到阳台角落里遗落下一条灰色的呕吐物,细长的,紧紧裹着的,像放烂了的火腿肠。这是猫咪尝鲜一样地吃下灰蛾之后,对主人做出的贡献。

城市包裹在咸湿的空气之中,每一个檐角,每一片树叶,每一盏路灯,都凝着半透明的水汽。这是被太多的工业废料污染之后,变得像磨砂玻璃一样暧昧的城市的呼吸。钢筋和木材都在这种稠密的水汽中缓慢地腐烂,从坚不可摧到不堪一击,完成它们由辉煌到衰亡的命运。

从白天到夜晚,人们在这样的城市里行走着:头发粘在脑门上,衣服软耷耷地贴着身体,手里拎着上班的公文袋,上学的书包,或是上菜场的竹篮子。他们丝毫也不抱怨,一点儿都不抱怨,因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不可以期盼太多,也不应该要求太多。

湿得滴水的城市。

慵懒和忧伤的城市。

可是,偶尔也会有云开日出的日子。

当阳光从灰沉沉的霾云中小心地撕开一条口子,往城市里笑眯眯地看上一眼之后,世间万物就仿佛从魔法中醒来一样,变得明亮、轻快、活泼,一切一切都显得笑靥如花和生气勃勃。

一分钟之前还像没有拧干的婴儿尿片那样滴水的云朵,一分钟之后却成了大团大团蓬松柔软的棉花,干爽,洁净,蓄满了阳光的好闻气味,在天空中慢慢地游移踱步。

云朵闪开去的空当里,太阳就大方地展露它灿烂的身影。于是,城市中楼房的每一个立面都闪闪发光,像涂上了一层薄薄的琉璃。

水珠从梧桐树的枝条间滚落,发出丁零零的响声。汽车的前后窗户都映着蓝天白云和熙熙攘攘的街景,如同城市里一幅幅活动的风景画。浅绿色和米黄色的花斑蝴蝶用最快的速度晾干了它们的翅膀,而后飘摇着飞过马路,聚集在街心花坛的蜡瓣花和榆叶梅上,陶醉一样地舞蹈和嬉耍。小鸟儿赶快从树杈间扑过去,一门心思地要参加蝴蝶的盛会,叽叽喳喳地闹个不休。蝴蝶自然嫌它们聒噪,故意地端出架势,飞高飞低,翩如霓影。

这样的热闹。

这样的欢欣。

这样的喜气洋洋和清新妩媚。

爸爸的葬礼非常幸运,赶上了这样一个云开日出的时候。所以,那些穿着深色的衣服来参加葬礼的人,那些带着哀思和鲜花赶过来的亲人、同事和朋友们,面容看上去就没有想象中那么忧伤。甚至他们手臂上别着的那朵绢纸白花,在阳光中都变得娇美和灿烂,每一片花瓣薄如蝉翼,柔嫩透明,散发出真花一样清新的香气。

“来了吗?”

“来了来了。”

“多么不幸啊!”

“说得是。谁都想不到的意外。唉,孩子最可怜!”

他们轻声交谈几句,而后分开,寻找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

阳光无所不在,它照耀着墓地上新挖开的泥土,褐黄色的泥土泛出一层金红,变得可爱起来。

土里有一种潮湿的好闻的气味,这首先吸引了几只深褐色的爬虫,它们努力地舞动四肢,要把自己的身体往土堆里拱进去,拱进去。

然而,一不小心,爬行的路径不对,拱到了爸爸的散发着油漆气味的骨灰盒上,坚硬的墙壁使它们再也无法前进一步。它们很诧异,惊奇地抬起头,脑袋摇来摇去,想要看清楚挡在前面的是什么。

它们永远都没有办法明白,在这个坚硬的盒子里面,躺着一个人的身体,一个四十岁的成年男人的全部身体。

还有他所有的笑容,所有的忧伤,所有对儿子的爱,所有在世界上应该尽到而没有尽完的责任。

硬壳爬虫们蜷缩不动,紧张地交头接耳,商量对策。

弟弟站在人堆里,不需要太多的蜷缩,就能够让自己被周围的大人们遮没不见。他觉得这样很好。他不想再看见那只骨灰盒了。可怜的爸爸,站起来的时候比弟弟要高出两个脑袋,躺在这样一只盒子里肯定很不舒服。可是弟弟没有办法帮到他。就像爸爸活着的时候总是要儿子自己努力一样,现在,弟弟也没有办法帮助爸爸。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弟弟在起初的一星期之内死活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弟弟只记住了那个黄昏的景色:天空是青紫的,最西边的地方有几抹橙红和金黄。被阳光照射了一天的树木,缓慢地释放出紫外线照射后的好闻的气味。鸟儿们悠闲地从天空中飞过,挑剔地寻找晚上的栖息之处。路边的小摊贩们早早地就占据地盘,开始摆出夜市才出售的食物:热辣辣烫嘴巴的牛肉粉丝煲,架在火炉上皮薄汁多的鲜肉小笼包,撒上了诱人的孜然香料的羊肉串,白如雪花又漂着一层红色辣油的豆腐脑……

整个城市,被温暖的暮色笼罩着,安详得像一抹微笑。

当时爸爸从海陵路小学接了弟弟出来,顺便拐到菜场,买了一只宰杀好的红冠子的小公鸡。他把公鸡夹在车后,一边慢悠悠地骑车,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坐在前杠上的儿子说话,问他想吃清蒸的还是爆炒的?

弟弟皱着眉头说:“爸爸你真烦啊!”

好像全世界的爸爸妈妈都会跟自己的孩子烦。也或许他们就是自言自语,不在乎孩子会不会回答这些絮叨。

弟弟执意不答这种无聊问话。他本来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孩子。他坐在车前杠上,视野比较开阔,于是就抬眼看天空中一只蝙蝠飞过去的黑影,心里想着今天的作业要多久才能够写完。

弟弟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那周围所有的人都没有意识到,危险会在一瞬间降临。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轿车以一种疯狂的、超极限的速度斜冲过来,发动机呜呜地狂吼,整个车身颤抖着痉挛着,发出可怕的哗啦啦的震响,像一头电影里才有的超能量的宇宙怪兽一样,冲进路边漫不经心的人群之中,嘎嘎地辗过人们的躯体和头颅,转眼间造成三死两伤的结果。

弟弟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血泊中爸爸的模样,因为他自己刹那间被一双大手用劲地抱起来,甩了出去。他重重地摔在一个路边卖草莓的中年女人的身上,连带着把那个女人也撞翻在地之后,失去知觉。

他对爸爸最后的感受,是两肋之间被手掌抱住的温暖。那两团余热从此残留在他身体上,有时候像热水袋裹住般的舒适,有时候又像火炭烧灼般的刺痛。

别扭的是,当他的身体倍感灼痛时,他无法诉说。说不出口,也无人会信。在这一点上,弟弟觉得自己并不比动物园里的那头小狼快乐。那小狼被人用弹弓打中,受了伤害后,会迫不及待地呜咽和号叫,告诉世界它所受的痛楚。可是弟弟不行,弟弟不能够说。弟弟说了之后,别人就以为他的精神受了刺激,然后争先恐后地上前摸他的额头,翻他的眼皮,用一种古怪的神情和语调围住他问长问短。

所以,葬礼上的弟弟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缩在人群的背后,从人腿的缝隙里看着那只在骨灰盒前抬首摇头惊诧莫名的褐色爬虫,心里想着爸爸睡在窄小黑暗的盒子里的感受,替爸爸难过,却不能提供任何帮助。

坐在轮椅上的患痴呆症的奶奶已经被太阳晒得打起了瞌睡。她那萎缩成小马蜂窝一样的可怜的大脑,完全弄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她身上的一件灰黑色宽袖衬衣,是姑妈特意去批发商场买来,蒙住她的眼睛强迫着套上去的。

“我要亮,我不要黑。”奶奶嘟囔着,用劲地扯她身上的衣服,想脱掉它。

姑妈按住她的手:“就黑一下子,黑过之后会亮的。听话,啊?”

之前奶奶只穿一种颜色的衣服:砖头一样闷闷的红色。除此之外,她宁可光着身子,也拒绝接受其他颜色。姑妈解释说,老太太一定把砖红的衣服当成房子了,她要躲在房子里才觉得安逸。

奶奶被叔叔抱上轮椅的时候也挣扎了一下。她撇着嘴巴,好像要哭一样地说:“我不上街,我不要去逛街。”她扭着身体,像小孩子一样任性。

做母亲的这个人现在已经不懂得死亡是什么了,所以跟她说不明白。她到了墓地,可是不知道这是她儿子的葬礼。

奶奶手上有一枚小小的翡翠戒指。打瞌睡的时候,她的那只皱成抹布的手安详地平放在膝盖上,阳光就在绿宝石上跳舞。反射出来的绿莹莹的光线甚至还溅上了她的鼻尖,看上去像挂了,一只印度女人的鼻环,很滑稽。只不过老太太自己无动于衷,头低着睡成了一个酣甜的婴儿。

弟弟清楚地记得,爸爸赶在奶奶七十岁生日之前,从城市广场的珠宝柜台把这枚戒指买回来的时候,婶婶怪模怪样地皱着鼻子,哼哼着说:“都痴呆成这个样了,你就是给她买个夜明珠,只怕她也当块泥疙瘩。”

爸爸没有理睬婶婶的话,他仔细地用热水给奶奶洗干净手,涂了护肤霜,然后把翡翠戒指慢慢地套上奶奶的无名指。他托着奶奶的手,举起来,让她自己看。弟弟记得奶奶当时是笑了的。也许是因为胳肢窝里痒,或者别的原因,可是奶奶的确笑了。

“一颗豌豆。”她说。她的脑子里没有了翡翠的概念,可是却有豌豆,这很奇怪。

那一天,距车祸的发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吧。爸爸像是算好了自己会有如此劫难,要给他的老妈妈留下一个念想。

婶婶是葬礼上最活跃的人。她穿着一双白底黑面的帆布鞋,在通往墓地的小路上轻快地跑来跑去,搀扶这个,招呼那个,耳朵上两个圆圆的金耳环甩动得像要飞起来,脸上的笑容可以称得上快乐。

真的,她应该快乐。爸爸死了,十岁的弟弟快要离开这个城市跟他妈妈舒一眉走了,留下来的房子毫无疑问将由她来处理。这是一个天大的实惠。家人聚集的时候,婶婶站在爸爸的遗像面前,不容置疑地对大家宣布:“长子不在,我们就要来照顾老娘了,这任务不轻,就算有房子作补偿,也未必抵得辛苦。是不是啊?”她把头转过去,用眼色示意叔叔,希望自己的丈夫站出来附和一句。

当时叔叔闷坐在一旁抽烟,死活都没有开口。他反感她这么说话,可是又不敢公开制止她。叔叔一直都害怕婶婶,害怕她的伶牙俐齿,她咯咯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她那根尖尖的伸出去戳到他脑门上的食指。从恋爱的时候男人就怕女人,怕了漫长的十年,还会一直怕下去。

所以,葬礼上叔叔的表情跟婶婶迥然不同:婶婶是快乐的,叔叔是悲哀的。手足同胞的悲哀,牵心连肺的悲哀。

弟弟原本不叫“弟弟”,他的学名叫赵安迪。爸爸从小喊他“安宝儿”,姑妈、姑父、叔叔、婶婶都跟着这么喊他。

爸爸葬礼的前一天,妈妈舒一眉下了火车,走进这个家门。她第一次听见亲戚们叫这个名字时,就皱起眉头问:“谁叫安宝儿?”得知这个乳名是爸爸叫出来的,她嘴唇抿了抿,大概是想要说什么,看在一群悲哀的亲戚的面子上,最终没有说。

过了一会儿,她把弟弟叫到旁边去,很客气地征求他的意见:“安宝儿这个名字不好,太滑稽了,以后你的同学会笑话你。改了吧,好不好?”

弟弟心里紧张,完全没有了自主意识,只是点头。

舒一眉独自思索:“改个什么小名才好?赵安迪肯定是太严肃了。叫你迪迪呢?也不好听。迪迪,嘀嘀,听上去好像在叫唤一辆汽车,是不是?”她仰起脸,想了一会儿,轻轻地叹口气:“真麻烦!这样吧,我叫你弟弟好了。弟弟也就是男孩的意思,简单明了,又不别扭。”

可是弟弟自己感觉有点别扭。舒一眉的决定在短时间内改变了所有人对他的称呼,此后的几天中,赵安迪满耳听到的都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弟弟。这使他觉得自己忽然成了全世界人民的弟弟——不是奶奶的孙子,舒一眉的儿子,姑妈的侄子,小表妹的哥哥,而是一个让他倍感屈辱的称谓:弟弟。

到他将来长大成人,结婚生子,须发斑白,他永远改变不了这个可笑的名字。他一生一世都是全世界人民的弟弟。妈妈为什么没有替他考虑考虑?她如此匆忙又不负责任地把这个称呼掷给了他,就好像一张板凳的腿断了,主人不高兴麻烦木匠,随手抓一根树棍折了折,拿一颗钉子敲进榫洞里,拍了拍巴掌,说,就这样吧!

弟弟决定抗议。这个寡言少语的孩子,他以拒绝吃饭来表明自己对这个名字的态度。

全家人不知何故,围着他惊慌失措,问长问短。弟弟紧抿着嘴唇,就是不说话,一句不说。

最后还是舒一眉走过来,盛一碗饭,夹两筷子菜,轻轻地往弟弟面前一推。弟弟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了。溃不成军地崩溃。他偷看着舒一眉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好饿,从来没有这样饿过。他低下头,狼吞虎咽地扒下一碗饭,然后自己去洗干净了这只碗。

绝食抗议没有起任何作用。甚至谁都不知道他是因为名字而绝食。

姑妈小声地对叔叔说:“可怜的孩子,他怕她。”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舒一眉。

其实说起来,弟弟是在更早之前知道了有舒一眉这个人。那一年他也许五岁,也许六岁,总之是在读小学之前的某一天早晨。那天他用一双刚刚吃完肉包子的油腻腻的小手,翻找出了妈妈舒一眉的照片。那照片被爸爸藏在电视机柜里的一堆磁带和产品说明书下面,扣在一只暗红色的硬纸盒中。弟弟的小油手刚把照片抓到手里,乐滋滋地庆幸自己发现了家中的一件新奇物品时,爸爸从晾衣服的阳台上飞鸟一样地扑过来,抢走了弟弟手里的东西。“安宝儿!”爸爸气急败坏地提高了嗓门,“你看看你的手!你看看你的手!”

弟弟抬头看着他,不知所措地张开两只手。

爸爸强调:“油!油啊!”

于是弟弟才明白,自己的油手差点儿玷污了这张美丽的照片。

又过了两年,弟弟上小学之后,弄清楚照片上美丽的女人是他的妈妈。弟弟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想,所谓的“妈妈”就是照片,藏在纸盒里的东西,也可以贴在墙上看看。他开始观察周围小朋友的妈妈,留心她们的长相,衣着,发型。他很骄傲,因为她们都没有自己的妈妈好看,没有照片上的那个人年轻,没有那个人脸上谜一样的笑容和花朵儿一样张开来的嘴唇。

爸爸葬礼前的一天,姑妈给他换上一件干净衣服,拉起他的手:“安宝儿,走,去火车站接你妈妈去。”

弟弟愣怔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去火车站。

接妈妈。

谁是妈妈?

为什么要去接那个人?

弟弟很被动地跟着姑妈去了火车站,接到了从照片上走下来的舒一眉。

当时的感觉非常奇怪,好像一直一直在电视里熟悉的一个人,看着她说话,看着她走路,看着她转头微笑的一个人,突然咚的一下子跳出电视机,活生生地站到自己面前。弟弟不能够适应这种变化。他紧张,不安,目光躲避着不看舒一眉,反而去看那些下车的旅客,看着他们表情疲惫、须发蓬乱地从他身边过去,箱包的拖轮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大人们拼命攥紧了孩子的手,生怕一不留神孩子会被人贩子拐走。从列车轨道上飘出来的气味中,有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陌生感。跟眼前这个漂亮的“妈妈”同样陌生。

姑妈小声提醒弟弟:“叫妈妈。叫!”

弟弟喉咙干涩,怎么努力也发不出声音。

“叫啊!这是你妈呀!”姑妈甩着他的手。

弟弟干脆把手别到背后,让姑妈碰不着。

姑妈恨铁不成钢地跺着脚,对舒一眉抱怨:“这孩子怎么就这么金口难开啊。”

舒一眉转过身,淡淡地说一句:“那就算了吧。”

姑妈回手就在弟弟手臂上拧了一把,又无奈地拍了一下他的头。姑妈的手很大,手掌又厚,拍打人的时候很舒服。可惜姑妈的家里不能够收留弟弟,因为姑父不同意。姑父个子小,心眼儿也小,每天从早晨睁眼到晚上闭眼,心里翻来覆去的就盘算一件事:今天有没有吃亏?所以姑妈对弟弟说,不留在她家里也好,省得姑父往后防贼一样地防他。

三个人一声不响地出站台,回家。是爸爸的那个家。因为爸爸不在,短短几天已经变得空荡、零乱、有颓败之气的家。

舒一眉在前,弟弟在后,姑妈夹在这一对陌生的母子之间。舒一眉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短风衣,丝袜紧紧地裹住她圆润的小腿,脚上的皮鞋是咖啡色,看样子很柔软,因为走在水泥地上没有嗒嗒的令人厌烦的声音。

姑妈觉得弟弟这一天的表现像个痴呆儿一样。她生怕舒一眉误以为弟弟真的痴呆,对弟弟的第一印象不好,总想着要帮弟弟补救一下。在出站口,她回头等弟弟上前,扯扯他的胳膊,小声说:“你去,帮你妈提个包。”

弟弟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钉子一样地固定在原地,双脚无法动弹。

姑妈威胁他:“你十岁了,该懂事了。”

弟弟摆出一副要原地后转的架势。

姑妈只好告饶:“好好,不去,不去。”

“钉子”松开,双脚又迈上前去。穿着一双不那么新的三十五码蓝色旅游鞋的脚,脚踝细细的,细得连袜子都挂不住,耷拉下来趴在鞋口,像兔子的两只耳朵一样支起,脚步却沉重和拖沓。

姑妈小声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一对冤家呀!”

弟弟抬眼偷看舒一眉走路的背影,看着米黄色风衣的后摆在她的腿弯处起起落落,微风荡漾。他心里别别扭扭地念着两个字:妈妈。

墓地里的褐色爬虫经过紧急磋商,确定了下一步的行动:绕过眼前高高的木墙,寻找一个继续前行的方向。

于是,它们的两条触须扬起来,前后左右地摇晃转动,试图在短暂的时间中制造出一个具有雷达效果的磁场,从而决定自己选择往左还是往右的道路。

其实原地后转才是最好的选择,它们为什么没有想到呢?是因为它们没有脖子,所以脑袋无法转动,眼睛只能够看到前方吗?应该帮帮它们。可怜的小虫子,当了这许多人的面,找不到一条可以走过去的路,多么难为情!

弟弟再没有多想,果断地从人群中挤上前去。先是移动了一只脚,插进前方两个大人的空隙之间。凭着这两个人身上浓重的烟味,他认出他们是爸爸单位的同事,刘叔和杨叔。接着弟弟偏过身子,吸起肚皮,又移动了另外一只脚,将空隙挤开,身子插进去。他感觉刘叔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胳膊,好像要骂人的样子,一低头看到是弟弟,才没有发火。弟弟趁机超越他的身躯,又走了一步,在稍前一点的位置上站稳。

有什么东西,柔软又带点坚硬,触碰在弟弟的肩头。与此同时,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有点像甜橙切开之后指尖留存的清香,细细地、丝丝缕缕地钻进弟弟的鼻腔。他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很响很响的喷嚏,响得姑父回过头来对他瞪眼睛。弟弟有了负罪感,也觉得这个喷嚏打得不是时候。他不自觉地缩起了身体。

这时候,他才发现刚刚肩头碰到的柔软物体是妈妈的手肘。

他偷眼看着这个手肘:被裹在米黄色布料里面、却仍然是妈妈身体的一个部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惊奇。他很高兴甜橙的花香是属于妈妈的,非妈妈莫属。相反,如果橙香来源于另外一个女人,比如姑妈,比如矮小尖刻的婶婶,他就会继续打喷嚏,打到窒息,打到死。

然后,弟弟注意到了妈妈的手臂正在发抖,细微地战栗着。如果不是他跟她贴得很近,几乎就无法察觉。不不,不光是手臂,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哆嗦,衣服和身体间摩擦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老鼠在废纸堆里不停地穿梭而发出的声响。

弟弟紧张起来,猜想她是不是病了?之前他就观察到了妈妈在葬礼人群中的孤独:独自一个人来(顺便说一句,她拒绝了住在爸爸家中,宁可出钱去住旅馆),独自在爸爸墓地上放下一束金黄色的矢车菊,独自一个人远离人群站在路边。谁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悲哀?同情?无所谓?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弟弟自作主张地想,所以她才会哆嗦,一个人心里有事不说出来,心事就会变成小虫子那样的东西钻进皮肤,皮肤会刺得很疼,疼极了就要哆嗦了。

弟弟不想帮那几只找不着方向的蠢虫子了,他想帮助舒一眉。不管怎么说,舒一眉现在病了,难受,他要帮帮她。

可是,弟弟还没有想好怎么帮的时候,两个农民工急匆匆抬来一桶搅拌好了的水泥,在土堆旁边蹲下去。其中的一个人用铁锹把墓坑象征性地又挖了挖,另一个人就用两只手端起爸爸的骨灰盒,将它放入泥坑。这个人的十个手指甲糊满水泥,端起骨灰盒的时候漫不经心,好像从快餐店里花五块钱端起来一个装满了米饭和炒豆芽、烧杂烩的快餐饭盒似的。

人群中有了轻微的骚动。

亲戚们开始放开声音哭:婶婶的哭声像吟唱。姑妈哭得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叔叔的声音尖细悠长,叫人心里难受。更多的人排着队走上前去,往墓坑里扔花,一些粉红色的玫瑰和淡绿色的百合——反正这些花束不能从墓地带回家去,就让它们陪伴着死者的骨灰吧!

舒一眉的叫声在这样的时刻显得非常突兀。某种程度上,它打破了气氛的庄重和悲哀,让葬礼染上了些许戏剧性的惊诧。

舒一眉是这么叫的:“你们杀死了他!你们赵家的人亲手杀死了他!”

在姑妈、姑父、叔叔、婶婶同心合力的围剿中,舒一眉扭动肩膀,拼命挣脱,眼睛里带着痛彻的疯狂,直到在快要封好的墓地旁瘫软,晕厥。

几年之后,已经十五岁的小伙子赵安迪回到海边小城过暑假,借住在姑妈家中。他跟姑妈提起了葬礼上的这一段插曲。小伙子尖锐地问姑妈:“那时候她恨你们吗?”

姑妈在包饺子,指甲上沾满白色的面粉,头发里散发出韭菜和肉馅的混合气味。她摇头说:“不知道。也许吧。她以为是我们家里的人拦着你爸爸,不让他去南京,去找她。她觉得要是你爸爸当初带你去了南京,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爸爸为什么没有去?”

姑妈茫然:“为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

“那么,”弟弟又问,“你们恨她吗?恨我妈妈?”

姑妈把双手搁在面盆边,想了一会儿,说:“不恨。”

可是在当时不是这样的,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认为舒一眉是疯子,神经不正常。十年前她丢下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离开小城,离开丈夫,一去不回,却在葬礼上指责别人是杀害她丈夫的凶手,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姑父的自私和婶婶的尖刻,弟弟也许就不会跟着舒一眉走了。他记得葬礼之后有一个胖胖的被人称为“局长”的女人俯身问他:“你愿意跟谁生活?”

他紧张而又胆怯,不知道如何回答问题。亲友们都在门外站着,抛下他孤独的一个人,面对着虽然和蔼却令他紧张的“局长”。他左右张望,目光张皇,心跳得像揣了一只兔子。他想起已经被诊断为“老年痴呆症”的奶奶。假如奶奶还像从前一样精干,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好自己的归宿,不需要面临此刻的窘迫。现在他怎么办?比起墓地上那几只懵懵懂懂的爬虫,他的前面不同样是一堵高高的墙壁吗?他丝毫也不比小虫子的境遇更好,甚至因为他生活的能力不及一只虫子,而更加无助和惊惶。

甜橙的香气从玻璃窗外蜿蜒钻进来,仿佛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咣当一声砸落在弟弟的头上。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喃喃地吐出一个词语:妈妈。

不错,他说的就是“妈妈”。

之前从来没见过面的妈妈,散发着甜橙香气的妈妈,因为葬礼上的歇斯底里而被人们强行按倒的妈妈,有能力照顾好儿子、却不知道肯不肯照顾好他的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弟弟说出这个温暖的词语之后,自己就被自己吓住了。他留在房间里,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地听着女局长在门外跟人们的交涉声。他双手并拢,十指交叉,紧紧地绞缠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骨头的柔软,他差不多就要掰断了它们。

最后,在他已经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门被舒一眉轻轻地推开,她穿着米黄色短风衣,咖啡色软底鞋,带着挥之不去的甜橙的香气,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站在弟弟面前,简短地说了两个字:“走吧。”

舒一眉带走儿子之前,去过一趟海陵路小学,为他办一系列繁杂的转学手续。顺便,她找了弟弟的班主任,一个胖胖的、在头发上别了一枚浅蓝色蝴蝶发夹的年轻老师。

有那么一点点的故意作态,那个女老师手撑着下巴,苦苦地想了很久,没有能够总结出弟弟的任何一条优缺点。

“这孩子不引人注目。”她微带羞涩地说,为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漠视开脱。

在老师的眼睛里,赵安迪什么都是平常:成绩平常,表现平常,甚至连个头和长相也都平常。哪怕他有某一个方面比别人突出也好啊,眼睛小一点呢,鼻子肥一点呢,牙齿龇一点呢,这样就容易让别人记得住了。可是赵安迪真是没有。白白净净的一个小男孩,十岁,上四年级,安静得像教室里的一把椅子,好事没有他,坏事更不可能有他。曾经有一次被选中去表演团体操,可是团体中有他存在就显得郁郁寡欢,整体情绪“飞不起来”,导演只好撤下了他,另外换上了一个脑袋偏大却活泼好动的孩子。

女老师惋惜地告诉舒一眉说,那是一次机会,因为团体操上了电视,那可是不容易的事情。

从团体操谈开去,女老师忽然记起赵安迪在学校里好像是有一个绰号的,不那么好听的一个绰号,叫什么来着?噢,对了,“搬家鼠”!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绰号,‘搬家鼠’。”回忆起这个奇怪的名字,女老师显然有些兴奋。总算是有东西可以向孩子的母亲交代了。

为什么叫“搬家鼠”?因为赵安迪喜欢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捡回来往抽屉里放。什么小瓶子、小夹子、电话卡、广告画、用剩的圆珠笔签字笔……有一次还捡了一台被人遗弃的手提电脑,抽屉里放不下,放到班级的“生物角”里,又不巧被检查卫生的副校长看见,扣掉了班里一星期的卫生小红旗。为了赵安迪这个说不出口的坏毛病,几乎每天都有人向班主任告状,说他的抽屉太脏,影响班容。班主任找他谈过两次话,他答应改正,可是总改不了。

“是一种癖好,顽症。医学上大概叫强迫症吧?”年轻的女老师歪着头,小心翼翼看着舒一眉,仿佛生怕这个沉重的医学名词会吓着母亲。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有个古怪的孩子。

舒一眉笑笑,客气地跟女老师握了手,说了再见。对于孩子身上的问题,她不置可否,甚至连一点点惊惶不安的神气也没有。

舒一眉走了之后,女老师长出一口气,抬手摸一摸头上的蝴蝶发夹,对办公室里的同事说:“我跟她说这一会儿话,汗都出来了。她对她儿子好像不怎么在意哦?”过了片刻,她又若有所思地自语:“不过她的气质是真好,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也特别。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的话。赵安迪的母亲是一个天外来客,从来不到学校,第一次来,就把孩子转学走了。

可是,如今这个世界,什么样的千奇百怪的事情没有啊?女老师说过这话不久,很快便忘记了赵安迪这个学生,以及一个名叫舒一眉的母亲。

舒一眉埋头在看一本《读者文摘》。她一点也不知道弟弟这时候想了些什么。从上了火车开始,她就一个人看书,全神贯注地看,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个十岁的儿子。

要适应两个人的生活,对于舒一眉来说,就像是要从地球跨到月球,那么的遥远和艰难。 zJwf4Th6/ilaG2Z8XvQcWFo4bnfI3r1Od4X6X9GTDPy1UNq4TKyM0aFWfJkIAX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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