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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早晨醒来,晚辞头昏昏沉沉的,嗓子也干得厉害。她猜大约是昨晚在花园受了凉,有些小感冒,并未当回事。她在慕尼黑多年,早已学会了照顾自己,这点小病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谁知下楼的时候,她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幸好她及时拉住了栏杆。

小桃正在楼梯口扫地,吓得赶紧扔下扫把跑过去。

“大小姐,你怎么了?”

“可能昨晚没睡好,不碍事。”

“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

“不用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打扫,张妈和阿绣呢?”

恰好张妈和阿绣聊天的声从门口传了过来。

“老李也真是的,得罪谁不好,居然得罪二太太。”

“就二太太那脾气,他这次恐怕要倒大霉了。”

“可不是吗!”

晚辞不明所以,问小桃:“老李怎么了?”

“二太太去花园散步的时候发现她最喜欢的那片月季被人拔光了,问过才知道是老李让人干的。二太太气得不行,正在花园里骂人呢,说是要把老李赶走。”

晚辞一听,忙赶去花园。

乐心兰嗓门尖,隔着好远晚辞就听见了她的声音。

花圃围了一大堆人,玉正扬也在其中。乐心兰正盛气凌人地指着李叔骂:“是谁借你的胆子?一个小小的管家居然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

李叔一脸委屈:“二太太,是大小姐吩咐的,我……我也只能照办啊。”

“大小姐回来了你们眼里就没有我这个二太太了是吧?”

“我哪敢啊,二太太你别生气,我……”

“是我让拔的。”晚辞打断他们的对话,“你别骂李叔了,是我不喜欢那些花。”

乐心兰趾高气扬道:“玉大小姐,我招你惹你了?我知道你是叶先生子的心尖尖,可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晚辞冷笑:“若我真要欺负人呢?”

“先生,你看看你的宝贝女儿,她太欺负人了,你也不管管……”乐心兰边嚷边抹起了眼泪。

她这么一闹,玉正扬脸上有点挂不住,板着脸训斥晚辞:“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总是惹你兰姨生气?那些是你兰姨喜欢的花,长得好好的你拔了它们做什么?”

晚辞充耳不闻。她蹲下身,用力折断了最后一株月季。花枝上有刺,她的手指被刺出血来,却丝毫感觉不到痛。

“我走的那一年这里开满了茉莉花,你有没有问过兰姨为什么把它们全拔了?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花,是她生前亲手栽种的。”她越说越激动,“你就那么容不下她,连她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都肯不放过?那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回来,干脆让我死在德国算了!”

“啪——”玉正扬狠狠扇了晚辞一个耳光。

乐心兰也没料到玉正扬会动手,一时惊了。

晚辞捂着脸,迎着玉正扬的目光,不怒反笑:“我恨你。”

说完,她转身跑了出去。

大家屏息不敢说话。乐心兰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声音有些飘忽:“你也用不着打她啊,再胡闹她也就是个小孩。”

“随她去吧。”玉正扬摇摇头,“让她吃点亏也好,她这性子不改改,迟早要吃大亏。”

晚辞拼命往外跑,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从小到大谁敢动她一根汗毛?可父亲为了那个女人居然当众打了她!

跑得太快,她在园子门口和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手里的包也飞了出去。他慌慌张张把包捡起来,塞进怀里,然后快步走进园子。

这男人晚辞觉得面生,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她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但转念一想,父亲都打了她了,她回去也太没面子!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出了大门。

她在上海没什么朋友,本想去外公那儿住几天,可外公那么聪明,又那么疼她,若是知她被打了,免不了又会掀起一场风波。自从母亲去世,外公和父亲的关系就很僵,她不想给外公添堵。

她在大街上游荡了好久,这才意识到,她已经没地方可去了。

街上人来人往,晚辞在十字路口站着,心里空荡荡的。她拦了一辆黄包车,可车夫一听她要去的地方,连连摇头。她好说歹说,出了五倍的价钱,车夫才勉强答应拉她。

她要去的地方,是墓地。

出国前,叶雷带晚辞去拜祭过叶雪愫,十年过去了,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叶雪愫的墓。墓碑前还放着几束花,阳光和雨水稀释了它们本该有的鲜艳色彩,再也不复原来的美丽。

晚辞蹲下身子,看着墓碑上叶雪愫的名字,她所有委屈全涌上了心头,忍不住哭出声来。墓地本就荒凉,四周回荡的都是她的哭声。

哭累了,她靠着墓碑坐了下来,本想休息一会儿,眼皮却越来越重,视线也一点一点变得模糊。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和云一起,越飘越远,无论她怎么喊都得不到回应。

一着急,晚辞惊醒过来,睁眼她就发现旁边站了一个人。她眉头一皱,怎么是他?

“你醒了?”蒋明辉笑容温和,俨然是世间最和蔼的长者,“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晚辞想不出该说什么,一低头,见自己身上正盖着蒋明辉的衣服。她忙站起来,把衣服还给了蒋明辉:“谢谢蒋叔叔。”

她不知道蒋明辉来了多久,刚到?还是说,她一睡着他就来了?

蒋明辉问她:“你的脸怎么了?”

晚辞身子一僵,玉正扬那一巴掌的痛又回到了脸上。她如实回答:“我爸打的。”

蒋明辉皱了皱眉头,顿时明白了晚辞为什么会一个人坐在这里。他试图想安慰她,又觉得现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反倒不自在起来。最后还是晚辞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晚辞问他:“蒋叔叔经常来这里?”

“你知道?”

晚辞忽然笑了,但她没有回答他。她当然知道,因为和旁边的坟墓相比,母亲的坟上没有任何杂草,连她刚才坐过的地方也是干干净净的。还有那些枯萎的花,还有蒋明辉手中沾着露水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花束……这一切,当然不可能是玉正扬做的。

“谢谢你为我妈妈所做的一切,”晚辞鬼使神差地说,“我有时候想,妈妈当初嫁的人若不是爸爸而是你,那该多好,她可能就不会那么早离开……”

“傻孩子,有些事你不明白。”蒋明辉打断她,“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想回去。”她不想回到那个冷漠的地方。

可是她又能去哪儿?

“愿意去叔叔家做客吗?等你想通了,我让文轩送你回去。”

晚辞考虑了一下,点头。

蒋家的花园几乎被茉莉填满,在夜色中散发着香气。晚辞不发一言,除了惊诧,她更多的是心酸,那是母亲喜欢的花啊。外人都能做到如此,她的父亲却是那么的绝情。

蒋明辉见晚辞站着发呆,提醒她:“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吧。”

“我想在院子里待一会儿。”晚辞在旁边的长椅坐下,“蒋叔叔,能陪我说说话吗?”

“当然。”

“那……能跟我说说我妈妈当年的事吗?”

“你想听什么?”

“说你想说的吧。”

蒋明辉陷入了回忆。他没有避讳他和叶雪愫的关系,给晚辞说了他们相识的经过。晚辞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入了神。

蒋文轩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父亲和晚辞待在一起,不免诧异。他走到晚辞身边,焦虑道:“原来你在这里。你家里人找你都快找疯了,泽宇说你一整天没回家。我去通知玉叔叔来接你。”

“等一下。”晚辞叫住他,“你不用打电话了,我马上离开。”

蒋文轩一脸不解:“出什么事了吗?”

晚辞不想说。

蒋明辉怕他们尴尬,解围道:“文轩,你先别问那么多了。吩咐下人收拾一下客房,晚辞今晚住这里。”

蒋文轩不明所以,却也乖乖照做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晚辞感冒越来越严重,头晕目眩。她食欲全无,只喝了一小碗鸡汤。蒋明辉怕她病情加重,赶紧找来了医生。岂料那医生开了一堆中药,晚辞自小在国外,她第一次喝中药,受不了这个味儿,呛得直咳嗽。

蒋文轩怕晚辞嘴里有苦味,让厨房给她准备了点心,可晚辞实在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婉谢蒋文轩,早早的睡下了。

她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睁眼的时候蒋文轩就坐在床头,右手撑腮,双目微阖,脸上尽是疲倦之色。她忙撑起身子,孰料,一使劲她才发现,她半分力气都使不上了。

蒋文轩发现旁边有动静,睁开了眼睛。他惊喜地看着晚辞:“你终于醒了!”

“终于?”

“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蒋文轩大致和晚辞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昨天早上,蒋家的下人珍姐上楼叫晚辞吃早餐,敲了半天门都没有反应。珍姐急了,赶紧唤来蒋文轩拿主意,蒋文轩一着急就撞开了门。未曾想到,那么大的撞门声都没能把晚辞吵醒。

蒋文轩将上海最有名的中医和西医都请到了家里,医生诊断之后,说晚辞只是太累了,蒋文轩这才放下心来。

“能累到睡一天一夜雷打不动,我见过的也就你了。”蒋文轩点了一下晚辞的额头,“昨天还真是把我吓坏了。”

“对不起。”晚辞很抱歉,“让你担心了。我住在这里给你和蒋叔叔添了不少麻烦吧。”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只要你愿意,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他特地加重了“住多久”三个字的音。

晚辞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假装没明白,故作天真地笑了笑。蒋文轩明知她是故意的,也就顺着她的意,也回了个笑脸:“你一定饿了吧,我叫人给你准备吃的。想吃什么?”

“想喝粥。”

蒋文轩听她说想吃东西,非常高兴地出去了。他虽是笑着的,却掩不住满身疲倦。

晚辞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中满是感动。他担心他,所以在她床前守了整整一夜……

蒋文轩出去好长时间都没回来,外面却传来一阵吵闹声。晚辞纳闷,小心翼翼扶着床下楼,想出去看看。恰好珍姐开门进来,忙放下手中的碗去扶她。

“玉小姐你怎么下床了,小心身子。”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

“这个……”珍姐欲言又止,“没什么,少爷让我给你送早点,你趁热喝吧。”

晚辞推开:“你不说,那我自己出去看。”

“玉小姐,是……纪少爷来了。”

“扶我出去看看。”

虽然蒋文轩一再强调不能让晚辞出去,但晚辞一再坚持,珍姐根本拿她没办法。

到了楼梯口,晚辞看见纪泽宇靠在沙发上抽烟,蒋文轩站在他的旁边,满面愁容。

“文轩,就咱们的关系你还想瞒我?我知道那丫头在这里。她爸为了找她都快把整个上海滩翻过来了,我妈一早就去巡捕房找了周队长,估计现在满大街的警察都在找她呢。”说到这里,纪泽宇摇头叹气,“真是个大小姐,玩失踪都这么大排场。”

“晚辞她真的不在我家。”

“少蒙我啊!那丫头念旧得很,受了委屈肯定会跑去她妈妈的墓地。只有蒋叔叔才会隔三差五地去拜祭叶雪愫,我若是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蒋叔叔带她回来了。”

晚辞顿时愣了,纪泽宇居然如此了解她!

蒋文轩倒是个守信用的人,没有把她在蒋家的事说出去,可纪泽宇还是找到了她。

听纪泽宇这么说,蒋文轩无奈,只得承认:“看来还真瞒不了你,晚辞确实在这。不过她不想回家,你知道她性子倔,只要是她不想做的事,没人能强迫她。”

连蒋文轩也把她看得那么透!

晚辞这下真的惊到了。想不到她回国才几天,他们都已经如此了解她。早几年露易丝就说她太简单,她心里想什么,别人一看就猜得到。果然!

她的眼神在纪泽宇和蒋文轩走了几个来回,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想保留一点秘密都那么难。蒋文轩是关心她,那么纪泽宇呢?

她不傻,纪泽宇看透了她,她对他也算是了解了几分。他根本不像如姨和月姨所说,只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浪荡公子。只是她无法下定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把自己伪装得惹人讨厌。

她出神地站在楼梯口,纪泽宇很快就发现了她:“既然出来了,那就过来吧。我找了你好久。”

“不用你!不许告诉我爸爸我在这里,不然我马上买船票回德国。”

“别啊晚辞,有话好好说。”纪泽宇急了,“我不说还不行吗!我这次来找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放心。”

“别让我再看见你。我讨厌你妈妈,也讨厌你!”

“好好好,我回去。文轩啊,帮我照顾我妹妹。”

“谁是你妹妹?不用你假好心!”晚辞凶他,“还不快走!”

纪泽宇很无奈地走了。

晚辞身子一软,几欲摔倒,幸亏有珍姐扶着她,刚才那一通脾气费了她不少力气。

蒋文轩快步上楼,从珍姐手中接过晚辞。他说:“爸爸说是个任性的孩子,还真是一点都没错。你哥也是关心你,你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

“我只是不想看到他。”晚辞很委屈。

她知道自己很任性,也是故意骂走纪泽宇的。她知道纪泽宇不会把她在这里的事泄露出去,可我又能如何呢?难不成真的买票回德国?

蒋文轩劝她:“你爸爸真的很担心你,发泄完了就早点回去吧。”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晚辞闹脾气,“我才不回去,至少现在不想回去。”

“好好好,大小姐。你想住多久都行。”

晚辞这才露出笑脸:“我饿了,让珍姐再弄点吃的吧,刚才那碗粥凉了。”

“好,别说粥了,你想吃什么都行。” FheQqaS8BG5qhMbrmV4k0YY7YlIwchIKBWfp+11v+vmEvCtJhuqM52RlLWscDr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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