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正扬近来忙于生意上的事,鲜少在家吃饭,即便亲生女儿刚回国他也没有破例。玉公馆的餐桌上阴盛阳衰,除了纪泽宇都是女人。纪泽宇大概是习惯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照样有说有笑。
晚辞瞥了纪泽宇几眼,心想,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必定是女人堆里待习惯了。这么想着,她的眼角都带着嘲讽。
苏凌之看出了晚辞的心思,生怕她忽然开口说出不该说的话,毕竟乐心兰也在场,在饭桌上吵起来就难堪了。谁知晚辞没有说什么,倒是乐心兰,时不时含沙射影地讽刺几句。
晚辞刚长途跋涉到家,又累又饿,实在没心思搭理。她只顾自己吃饭,眼皮都懒得抬一向。凌之见晚辞不说话,也装作没听见,慢慢拨弄着碗中的饭粒。
难得的是月姨和如姨也异常安静,整张桌子就乐心兰一个人说个不停。
最后,纪泽宇忍不住了:“妈,你就少说几句吧,晚辞和凌之刚回家,让人家吃顿清净饭。”
乐心兰马上来了气:“这么快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我可是你妈,没有我你能有今天?你倒好,帮着别人来对付你妈了,翅膀硬了想飞了就和我对着干了是吧!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孝子啊,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她越说越激动,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晚辞扒了最后一口饭,搁下筷子上楼。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月姨、如姨、苏凌之,甚至连纪泽宇也在她离席后不耐烦地离开了餐桌,留下乐心兰一人唱独角戏。乐心兰气得不行,一摔筷子,将手中的帕子绞成一团。
回到房间,晚辞细细打量了一圈,她想起月姨之前说过的话。的确,房中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就连新换的窗帘也是她小时候熟悉的米黄色。她总算找回了一丝亲切,这终归是她的家。
走到床前,拉开抽屉,一本陈旧的《诗经》静静地躺在那里,书皮泛了黄,向上翻卷开来。晚辞将它拿起,轻轻抚平书角。这是她初识字时,叶雪愫买给她的,那时的她还不懂书中诗词的意思。叶雪愫很耐心地念给她听,她就似模似样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晚辞还陷在回忆中,楼下传来瓷器打碎的声音和乐心兰骂人的声音,她这才想起门没关。她走过去将门关上,笑着摇了摇头。乐心兰还是老样子,没人理她她就会把气都出在下人身上,这臭脾气都多少年了,也不知道改改。
夜幕降临,晚辞放下窗帘,坐在沙发上翻《诗经》,一本书翻完,差不多也到了睡觉的点。她正好眼睛有些酸,于是早早上床睡觉。等她睡醒,窗外的天还是黑的,她却已然没了睡意。这个时间属于慕尼黑的白天,她也就习惯性地醒了。
“不知道凌之醒了没。”晚辞自言自语。她嘴巴很干,房间里没有茶水,她只能披上外套下楼找水喝。
走到楼梯口,晚辞看见玉正扬书房的灯亮还着。她这个父亲一向如此,日理万机,日夜颠倒,她并不觉得奇怪。只是这么多年没见,晚辞也想看看他平时都忙些什么。
晚辞走到书房门口,正准备敲门,不经意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
“确定他跳海了?”是玉正扬的声音。
有人回答:“他们的人把船上搜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就看见栏杆边有一滩血渍。除非他是长了翅膀,不然是不可能活着逃出去的。”
“这样也好,东西丢了总好过落到东瀛人手上。”
“人跳了海,但尸体没找到,不知道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太可能,听说还中了一枪。”
“是,我也听说了。”
“在哪艘船上?”
“东方使者号。”
“什么?”玉正扬非常吃惊。
晚辞浑身战栗。东方使者号——正是她回国乘坐的那艘邮轮!她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游轮上发生的事,心道:“原来爸爸说的那个人就是齐远,可是他和齐远有什么关系?”
东方使者号下午到港,玉正扬亲自去码头接到了晚辞,可是他没来得及和晚辞寒暄几句就被人叫走了。当时晚辞还觉得奇怪,再忙也不至于和女儿吃顿饭的时间都没吧?
如今想来,晚辞可以确定一点,她父亲急匆匆离开和齐远的事有关。听他们刚才的谈话,他们肯定还不知道齐远还活着。而他更加不会想到,竟是自己的女儿救了齐远。
晚辞嘴角微微扬起。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给齐远取子弹的时候,晚辞额头上的汗珠跟瀑布一样。苏凌之比她还紧张,不停地给她擦汗,一边擦一边深呼吸,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她手上的刀。
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每动一下晚辞的心紧紧都缩成一团。当子弹落入工具盘,她手上的镊子也掉在了地上。凌之和齐远都没发现,她的手在发抖。
苏凌之帮着给齐远包扎伤口,她很激动:“晚辞你做到了,你好厉害!”
她之所以这么激动是因为,那是晚辞第一次亲自给人取子弹。她们在慕尼黑的医院所接触的不过是一些包扎伤口之类的琐碎之事。
由于全程没用麻药,齐远疼得眉头紧锁。他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丑的微笑,对晚辞说了句谢谢。
晚辞懒得理他,抓起桌上的茶杯猛喝水。她虽一直佯装镇定,但刚才的情形说不紧张是骗人的,给她一把刀让她捅死齐远,她都不会觉得比这艰难。
房间外面,人来人往,吵吵嚷嚷。晚辞意识到,若是不把齐远揪出来,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房间一时安全,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她瞥了一眼工具盘中带血的纱布,顿时有了一个主意。
苏凌之看见晚辞把纱布中的血挤到杯子里,问她:“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看着他,我去引开外面那些人。除了我之外,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
“可是你……”
“没事的。”晚辞看了齐远一眼,实话实话,“不然我们都被被他连累。”
齐远一口气噎在喉咙口,哭笑不得。
苏凌之也认同晚辞的看法,点头:“那你你一定要小心!别逞能。”
“知道啦。我这么聪明,你还不放心么!”晚辞朝她挤挤眼。她把盛满血的杯子藏进了衣袖,小心翼翼开门出去了。
甲板上的人很多,东瀛士兵们挨个辨认过去,试图找出他们要找的人,但始终没有结果。
这艘东方使者号之前从大连开往汉堡的,乘客大多数是返乡的华人,其中不乏像晚辞这种于德国求学的富家子女,以及一些外出做生意的富商。晚辞注意到,邮轮旁边停了一艘军舰,士兵是从那艘军舰上下来的。她有一丝不安,不惜出动军舰赶来截下邮轮,该是出了多严重的事!
一声哨响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抬头看见,一个军官模样站在邮轮的最高处,用汉语大声说:“下面的人注意听着,我们要抓的特务就在这东方使者号上。他被我们的人打伤了,跑不远。你们要是见到了她,务必就把他交出来,谁敢藏匿就是这个下场——”
枪响过后,带血的海燕啪地落到甲板上,人群里一片唏嘘,紧接着是一片寂静。大家屏息,不敢轻易动弹。
晚辞算是看明白了。军舰应是从上海港口开出的,他们的目的是在海上劫住齐远。这里四面是水,除非齐远长了翅膀,否则是逃不掉的。那个东瀛军官说齐远是特务,那他一定受过专业训练,身手也必定不凡。若是到了码头,他们要抓齐远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他们千方百计想抓住齐远,齐远究竟是什么身份?或者说,齐远身上有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
晚辞正困惑,见那群士兵好像有下一步动作的打算,赶紧离开了。她找了个到偏僻的地方,将杯子里的血沿路滴去,一直滴到栏杆边,然后在栏杆上抹了些血迹。做完这些,她马上把杯子抛入海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躲在暗处偷偷观察。过了没多久,果然有人发现了血迹。那个东瀛军官很快带着一帮人赶过来,他蹭了蹭栏杆上的血迹,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而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用晚辞听不懂的语言对手下的士兵说了什么,士兵们收队,回到了军舰上。
就这么忙了一阵,军舰终于开走了。晚辞回到加班,心口的石头总算落地。
“先生,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晚辞被房间里的声音拉回了思绪。她凑到门板上,想听得仔细一些。只听玉正扬饱含忧虑地回道:“晚辞就在那艘船上。”
“大小姐?这么说来……”
不知为何,声音在这个时候突然中断。晚辞屏息,一动都不敢动。她以为自己发出了声音被发现了,结果等了一会儿,又听里面传来叹气声。她这才稍稍放心。
玉正扬的态度让她很焦虑,她救了齐远,帮他骗走了东瀛士兵,又想办法带他离开了码头……她不知道自己做这些是对是错。但是事已至此,就算是错她也无法更正了。
齐远临走时对晚辞说,他欠她一个人情,将来有机会一定会还。晚辞本不需要他还什么,她只是在心底隐约渴望能再见到他。如果这个见面的机会非得用人情来凑的话,那就让他欠着吧。
想到齐远,她的微笑再次从眼角流露。
房内,和玉正扬对话的那个人告辞离开,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近。晚辞赶紧往回走,躲在了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她看见一个戴礼帽的黑衣男子从玉正扬的书房里走了出来,慢慢下了楼。那人一直是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长相。
回到房间,晚辞的心好久都没有平静下来,口干舌燥。她这才想起自己出去的目的是想下楼喝茶,于是又重新朝向房门走去。
晚辞一开门,看见玉正扬站在外面,正伸手作敲门的动作。她吓了一跳,大概是刚才偷听了谈话有些做贼心虚。她掩饰心中的慌乱:“爸爸,你……找我有事啊?”
“看到你房里的灯亮着就过来看看。还不睡?”
“刚睡醒,口渴了,想楼喝水。”
玉正扬走进房间,扫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床头的《诗经》上。他拿起书翻了几页又放回原处。
“一路上辛苦了吧,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听说最近有一伙海盗非常猖獗,打劫了不少入境船只。”
晚辞立马猜到了玉正扬来找她的目的,回道:“海盗倒是没有遇见,不过前些天有一帮士兵劫住了邮轮,说是要搜查什么人,后来没有搜到就走了。”
“没搜到?”
“嗯,听说是跳海了,甲板上还留着血迹呢。”
“没连累到你就会。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
待玉正扬离开,晚辞松了口气。她并不想把真相告诉玉正扬,若他知道这事和自己女儿有牵扯,无非是多操一份心而已。
晚辞从抽屉找出怀表看了一眼,才凌晨五点。她决定下楼喝水,然后回来继续睡。不养足精神,怎么和乐心兰斗?以她对乐心兰的了解,她这次回来少不了要受各种气。父亲当年能为了乐心兰把她送去德国,就不会没可能再做一次这样的事。
“爸爸……”她吐出这两个字,心蓦地一凉。
她慢慢走到窗边,撩开了窗帘。
黎明很静,如她沉寂的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