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辞将桌上的锦盒一一打开,站在她身后的小桃和阿绣禁不住发出了“哇”的惊呼,就连父亲那两位见惯了好东西的姨太太也都露出了艳羡的神色。这些个锦盒中的东西,无一不是价值连城。极品东珠项链,阳绿老坑翡翠双镯,祖母绿耳坠,红宝石戒指,点翠发簪……
晚辞淡淡地扫了这些礼物一眼,直到她打开最后一个盒子,眼神才有些许变化。
那是一把白底的双面真丝刺绣团扇,扇面上仙鹤群舞,有的引吭高歌,有的轻挥翅膀,有的回头凝视同伴,每一只都绣得栩栩如生,画面绝美,宛如仙境。扇柄是黑檀木所制,上面刻了一个小篆体的“山”字。
晚辞拿起扇子细细观赏,葱根一般的指尖从扇面上抚过,竟舍不得再放手。
“凌之你看,这扇面绣得真别致,颇有宋徽宗《瑞鹤图》的神韵。”
苏凌之接过团扇,轻轻扇了几下风,赞不绝口:“绣工确实了得,用着也很称手。”
“古书上说,仙鹤闻降真香则降。传闻徽宗作《瑞鹤图》,也是因为宫中多焚降真香,群鹤盘旋宣德门。这扇面上的鹤绣得这般逼真,若是真焚一炉降真香,它们可是真的能飞出来吧。”
“你若有这个兴致,不妨试试看。”
晚辞拿过扇子,轻拍苏凌之的额头:“鬼丫头,跟你说笑呢,这仙鹤哪能真飞出来,你当是话本故事呢。”
“话本故事不都是有原型的么,什么木石之约啊,金玉良缘啊。你记不记得露易丝和她男朋友相识的故事?也很传奇啊!”
姐妹二人正打趣,一旁穿紫红绣牡丹花旗袍的美艳妇人凑过来瞅了一眼,不屑道:“这扇子能值几个钱?满大桌子礼物,随便拿一样不比这扇子贵重多了!”
晚辞掩嘴笑:“如姨有所不知,这可不是普通的扇子,它出自苏州刺绣大师谢坤山之手。”
另一位穿格子旗袍的美妇人听了,眼前一亮:“可是那位传说中专给慈禧太后做绣品的谢坤山大师?”
“月姨说得不错,你老家在苏州,应该见过谢大师的绣品吧?”
“我也是略知一二,哪比得上大小姐见多识广。就算是谢大师的绣品摆在我面前,我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哩。”月姨拿起扇子端详,“这把扇子竟有这么贵重?”
晚辞点头:“谢大师生平绣锦缎居多,手作的扇子却只有那么几把。他去世之后,留下的绣品也就成了奇货可居的宝贝,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
一阵掌声打断了众人的交谈。晚辞回头一看,脸色微变。
门口男子穿一身白色西装,高大挺拔,相貌俊朗,实打实的翩翩贵公子长相。如姨本来想说些什么的,一看到他,马上把话咽了回去,脸色非常难看。
白西装男人笑着开口:“晚辞妹妹好学识,不过一把扇子,居然能说出这么多典故来,又是降真香又是宋徽宗的。佩服,佩服。”
“你是?”晚辞打量了他几眼。听他话中的意思,像是在门口听了有一会儿了。
小桃提醒她:“大小姐,这是大少爷啊。”
大少爷?纪泽宇?
晚辞着实吃惊了一番。月姨和如姨明明说纪泽宇是个声明狼籍的主儿,怎么没人说他长得这么好看?她不由得扼腕叹息,真是白白糟蹋了一副好皮囊!
她上午一到家,如姨和月姨就迫不及待把这些年发生的事都说给她听了。提到纪泽宇,她们可没吝啬挖苦的话,说他是上海滩出了名的浪荡公子,成天无所事事,除了进赌场就是逛妓院,大把大把往外花钱。月姨咬牙还切齿地对她说,再这样下去玉家迟早要被他给败光。
晚辞听完,不由得细细回忆了一番。她隐约记得第一次见纪泽宇是在八岁那年的惊蛰日。父亲把兰姨和纪泽宇领回玉公馆,说他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她听了之后老大不高兴。于她而言,兰姨母子就是这玉公馆的入侵者,她不喜欢他们,自然也不会给他们什么好脸色。
那时候的纪泽宇还是个病歪歪的少年,其貌不扬,偶尔还会被她欺负。真没想到她去德国这些年,他的变化这么大。
晚辞沉默了一会儿,琢磨着该怎么应对这位纨绔少爷。结果没等她说话,纪泽宇先开了口:“这把谢坤山大师手作的扇子,妹妹可喜欢?”
“不错,看着挺顺眼。”
“喜欢就好,也不枉我费了一番苦心思。”
“这扇子是你送的?”
“是啊。”纪泽宇挑了挑眉,“有什么不对吗?”
“既然你掏空心思准备了这么大一份大礼,那我就笑纳了。不过丑话说前头,我好歹是这玉公馆的大小姐,你这份礼我受得起,所以你也不用指望我因此就欠了你什么。”晚辞面不改色,短短几句话将彼此的距离拉开了个彻底。
她嘴上这么说,可毕竟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得了称心的东西心里还是欢喜的。借着她回国的机会,那些想巴结父亲或是外公的人源源不断地往玉公馆送礼。她和凌之坐着拆了半天礼物,也只有这把团扇和她的心意。
纪泽宇见他这位名义上妹妹如此厉害,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他上下打量晚辞,眉眼间全是笑意:“这礼物本就是送给你的,哪来的欠人情一说。妹妹不用客气。”
“那是自然,我以后对你也不会客气。”
“妹妹这些年在德国过得好吗?”
“挺好的。”晚辞狡黠一笑,“看不见你和兰姨,我这心情也特别舒畅。”
月姨和如姨坐山观虎斗,掩不住满脸得意,她们早就巴巴望着晚辞能早日回国整治整治纪泽宇母子了。
纪泽宇却并不在意,眼角依旧挂着笑:“怎么,刚回家就给我脸色呢?我退一步你就进一步。我说晚辞妹妹,你至于吗,得罪你的是我妈,我又没招你惹你,你别把气往我身上撒啊!”
晚辞心中冷哼,谁让你是他儿子呢,不撒你身上撒谁身上啊!她走到纪泽宇身旁,掩嘴道:“别老一口一个妹妹地套近乎,我们没那么熟。你还是先去洗个澡去去酒气吧,看你这样儿,刚从哪个花楼找乐子回来?”
“你看,又挖苦我了不是!”
“我可没瞎说,你这满身的酒气,不是喝花酒是什么?我本来还挺饿的,这下好了,熏得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纪泽宇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好好好,我这就去洗,你们慢慢聊。”
看到纪泽宇就这样走了,月姨脸上一下子有了神采:“哎哟我的大小姐,太解气了!你是不知乐心兰和她这儿子平时多跋扈啊,可是在大小姐你面前还不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月姨说笑了,我哪有心思跟他们吵!”她不过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她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省得以后他们还给她脸色看。
“你不跟他们吵,难保他们不会欺负到你头上来。”如意愤愤不平,“我们大小姐心善,可那纪泽宇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晚辞不屑地笑了笑。纪泽宇怕是每天和他那些红颜知己缠绵都来不及,哪有时间理会她啊!如若不然,他刚才对她也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了。
两位姨太太心知这位心高气傲的大小姐并未将纪泽宇当回事,也不方便多说什么,生怕说太多了反而惹得她心烦。
月姨殷勤道:“大小姐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邮轮,长途跋涉也累坏了,喝点茶就回房歇息吧。你和凌之的房间我可是吩咐下人天天打扫的,什么东西都没动过,就等着你们回家呢。”
“月姨费心了。”
“见什么外啊,我可是一向都把你们当亲闺女的。”
晚辞笑了笑。她心里很清楚,月姨和如姨虽不见得是真心待她好,但素来尊重她,对苏凌之也宽容,不似乐心兰那般叫她生厌。她们偶尔有点小心思,她也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起码的礼节。不管怎么说,她们也算是她的长辈。
小桃把茶端给晚辞,晚辞接过来正要喝,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晚辞回头,只见乐心兰穿了身金色绣花旗袍,像水蛇一样扭着腰肢走下楼来。她打了个哈欠,慵慵懒懒:“我当是谁那么大的排场呢,原来是大小姐回来了啊。”
晚辞懒得理她,低头继续喝茶。
乐心兰走过来,坐在了晚辞旁边的椅子上。她抓起一把瓜子,边嗑边说:“大小姐在德国过的怎么样?和那些红毛绿眼睛的洋人待在一起想来挺有意思的吧,要不怎么一待就是十年啊,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呢。”
晚辞放下茶杯,笑得特别灿烂:“兰姨说的这是哪里话,我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玉家的一切他是要留给我的,我怎么能不回来?我若不回来,岂不是正合了你的意吗!”
“你——”兰姨气得脸都绿了。
月姨和如姨听得甚是开心,在一旁捂着嘴偷笑,眼中尽是幸灾乐祸的神奇。
乐心兰愤愤地瞪了她们一眼,她费力挤出笑容:“这里是玉公馆,你是玉家大小姐,你想进这个门我还会拦你不成?玉家的大门当然是为玉家人开的,至于——”
她瞥了一眼苏凌之,接着说:“外人硬是要赖在这里,我当然不乐意了。你说是吧,凌之。”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了苏凌之身上。苏凌之脸色发白,低头绞着自己的衣角,一言不发。
“兰姨说的极是,”晚辞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要说这外人,你的宝贝儿子不也是外人吗?他好像真的不应该赖在玉家,你说是吧,兰姨。”
乐心兰还未来得及接话,晚辞又一句话堵了过去:“哦对了。我刚一回国就听说,我这位大哥成天在外眠花宿柳,挥金如土。兰姨你以后得多提醒提醒他,他这样不学无术,坏的可是我们玉家的名声,人家也会说兰姨你教子无方的。”
如姨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乐心兰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她哼了一声,扭着腰肢上楼去了。
如姨凑近晚辞,娇笑道:“我的好姑娘,多亏你回来了。这玉家恐怕也就只有你能治她了,你是不知道这些年她有多嚣张,还真把自己当正房了,哼!虽然太太不在了,但怎么也轮不到她来作威作福啊,也不想想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和你月姨再不济,好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啊。”
“就是!”月姨附和,“先生也是对她太好,都把她惯到天上去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晚辞猜想,这些年她们必然是受了乐心兰不少气。
乐心兰原本只是个小戏班的戏子,后来唱红了,在上海滩小有名气,就被陆军总署的纪司令娶回去当了姨太太。她肚子争气,过门不到半年就怀孕了。那纪司令膝下无子,年近四十才得了纪泽宇这么个儿子,自然是宝贝得很。乐心兰母凭子贵,一来二去也就骄横起来了,连纪司令的原配夫人也不放在眼里。
只可惜好景不长,纪司令被诬陷与东瀛人勾结,不久之后就被上面下令处决了。晚辞的父亲玉正扬和纪司令是至交好友,纪司令临死前求玉正扬娶了乐心兰,好好照顾他们母子俩。玉正扬素来重情义,想也没想就应承下来了。为了这事,晚辞和他闹过好几次。
那时候晚辞年纪尚小,却也明白兰姨母子进门意味着什么。玉家已经有了苏凌之这个养女,若是再来一个养子,再加上一个后娘,她们姐妹俩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更何况乐心兰一进玉家就对下人颐指气使,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晚辞很是看不惯。她讨厌乐心兰,连带着也讨厌纪泽宇,尽管纪泽宇几乎不主动招惹她。
少年时期的纪泽宇不爱说话,总是呆在房间里,可是他有乐心兰这个母亲,想不被人注意都难。乐心兰在纪家蛮横惯了,到了玉公馆依然性情不改,得罪了不少人。她比晚辞想象中的有手段,一进门就把玉正扬哄得团团转,玉正扬几乎对她言听计从,对纪泽宇的宠爱丝毫不亚于晚辞这个亲生女儿。
乐心兰进门不到两年,玉正扬又娶了三姨太如姨和四姨太月姨。三个女人一台戏,争风吃醋的戏码每天上演,天天不重样,整个玉公馆都不得安宁。
晚辞着实厌烦这样的家,她开始想念早逝的母亲,越是想念目前就越讨厌乐心兰。她从不肯叫乐心兰一声兰姨,每次提到乐心兰,开口闭口“那个女人”,吵架更是家常便饭,把玉正扬气得够呛。玉正扬没有办法,只得把晚辞和苏凌之送去德国念书。
想起前尘往事,晚辞只觉得昏昏沉沉,格外困乏。她交代了下人不许打扰,便回房歇着去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接下来的事必定有的她头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