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辞将桌上的锦盒一一打开,站在她身后的小桃和阿绣禁不住发出了“哇”的惊呼,就连父亲那两位见惯了好东西的姨太太也都露出了艳羡的神色。这些个锦盒中的东西,无一不是价值连城。极品东珠项链,阳绿老坑翡翠双镯,祖母绿耳坠,红宝石戒指,点翠发簪……
晚辞淡淡地扫了这些礼物一眼,直到她打开最后一个盒子,眼神才有些许变化。
那是一把白底的双面真丝刺绣团扇,扇面上仙鹤群舞,有的引吭高歌,有的轻挥翅膀,有的回头凝视同伴,每一只都绣得栩栩如生,画面绝美,宛如仙境。扇柄是黑檀木所制,上面刻了一个小篆体的“山”字。
晚辞拿起扇子细细观赏,葱根一般的指尖从扇面上抚过,竟舍不得再放手。
“凌之你看,这扇面绣得真别致,颇有宋徽宗《瑞鹤图》的神韵。”
苏凌之接过团扇,轻轻扇了几下风,赞不绝口:“绣工确实了得,用着也很称手。”
“古书上说,仙鹤闻降真香则降。传闻徽宗作《瑞鹤图》,也是因为宫中多焚降真香,群鹤盘旋宣德门。这扇面上的鹤绣得这般逼真,若是真焚一炉降真香,它们可是真的能飞出来吧。”
“你若有这个兴致,不妨试试看。”
晚辞拿过扇子,轻拍苏凌之的额头:“鬼丫头,跟你说笑呢,这仙鹤哪能真飞出来,你当是话本故事呢。”
“话本故事不都是有原型的么,什么木石之约啊,金玉良缘啊。你记不记得露易丝和她男朋友相识的故事?也很传奇啊!”
姐妹二人正打趣,一旁穿紫红绣牡丹花旗袍的美艳妇人凑过来瞅了一眼,不屑道:“这扇子能值几个钱?满大桌子礼物,随便拿一样不比这扇子贵重多了!”
晚辞掩嘴笑:“如姨有所不知,这可不是普通的扇子,它出自苏州刺绣大师谢坤山之手。”
另一位穿格子旗袍的美妇人听了,眼前一亮:“可是那位传说中专给慈禧太后做绣品的谢坤山大师?”
“月姨说得不错,你老家在苏州,应该见过谢大师的绣品吧?”
“我也是略知一二,哪比得上大小姐见多识广。就算是谢大师的绣品摆在我面前,我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哩。”月姨拿起扇子端详,“这把扇子竟有这么贵重?”
晚辞点头:“谢大师生平绣锦缎居多,手作的扇子却只有那么几把。他去世之后,留下的绣品也就成了奇货可居的宝贝,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
一阵掌声打断了众人的交谈。晚辞回头一看,脸色微变。
门口男子穿一身白色西装,高大挺拔,相貌俊朗,实打实的翩翩贵公子长相。如姨本来想说些什么的,一看到他,马上把话咽了回去,脸色非常难看。
白西装男人笑着开口:“晚辞妹妹好学识,不过一把扇子,居然能说出这么多典故来,又是降真香又是宋徽宗的。佩服,佩服。”
“你是?”晚辞打量了他几眼。听他话中的意思,像是在门口听了有一会儿了。
小桃提醒她:“大小姐,这是大少爷啊。”
大少爷?纪泽宇?
晚辞着实吃惊了一番。月姨和如姨明明说纪泽宇是个声明狼籍的主儿,怎么没人说他长得这么好看?她不由得扼腕叹息,真是白白糟蹋了一副好皮囊!
她上午一到家,如姨和月姨就迫不及待把这些年发生的事都说给她听了。提到纪泽宇,她们可没吝啬挖苦的话,说他是上海滩出了名的浪荡公子,成天无所事事,除了进赌场就是逛妓院,大把大把往外花钱。月姨咬牙还切齿地对她说,再这样下去玉家迟早要被他给败光。
晚辞听完,不由得细细回忆了一番。她隐约记得第一次见纪泽宇是在八岁那年的惊蛰日。父亲把兰姨和纪泽宇领回玉公馆,说他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她听了之后老大不高兴。于她而言,兰姨母子就是这玉公馆的入侵者,她不喜欢他们,自然也不会给他们什么好脸色。
那时候的纪泽宇还是个病歪歪的少年,其貌不扬,偶尔还会被她欺负。真没想到她去德国这些年,他的变化这么大。
晚辞沉默了一会儿,琢磨着该怎么应对这位纨绔少爷。结果没等她说话,纪泽宇先开了口:“这把谢坤山大师手作的扇子,妹妹可喜欢?”
“不错,看着挺顺眼。”
“喜欢就好,也不枉我费了一番苦心思。”
“这扇子是你送的?”
“是啊。”纪泽宇挑了挑眉,“有什么不对吗?”
“既然你掏空心思准备了这么大一份大礼,那我就笑纳了。不过丑话说前头,我好歹是这玉公馆的大小姐,你这份礼我受得起,所以你也不用指望我因此就欠了你什么。”晚辞面不改色,短短几句话将彼此的距离拉开了个彻底。
她嘴上这么说,可毕竟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得了称心的东西心里还是欢喜的。借着她回国的机会,那些想巴结父亲或是外公的人源源不断地往玉公馆送礼。她和凌之坐着拆了半天礼物,也只有这把团扇和她的心意。
纪泽宇见他这位名义上妹妹如此厉害,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他上下打量晚辞,眉眼间全是笑意:“这礼物本就是送给你的,哪来的欠人情一说。妹妹不用客气。”
“那是自然,我以后对你也不会客气。”
“妹妹这些年在德国过得好吗?”
“挺好的。”晚辞狡黠一笑,“看不见你和兰姨,我这心情也特别舒畅。”
月姨和如姨坐山观虎斗,掩不住满脸得意,她们早就巴巴望着晚辞能早日回国整治整治纪泽宇母子了。
纪泽宇却并不在意,眼角依旧挂着笑:“怎么,刚回家就给我脸色呢?我退一步你就进一步。我说晚辞妹妹,你至于吗,得罪你的是我妈,我又没招你惹你,你别把气往我身上撒啊!”
晚辞心中冷哼,谁让你是他儿子呢,不撒你身上撒谁身上啊!她走到纪泽宇身旁,掩嘴道:“别老一口一个妹妹地套近乎,我们没那么熟。你还是先去洗个澡去去酒气吧,看你这样儿,刚从哪个花楼找乐子回来?”
“你看,又挖苦我了不是!”
“我可没瞎说,你这满身的酒气,不是喝花酒是什么?我本来还挺饿的,这下好了,熏得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纪泽宇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好好好,我这就去洗,你们慢慢聊。”
看到纪泽宇就这样走了,月姨脸上一下子有了神采:“哎哟我的大小姐,太解气了!你是不知乐心兰和她这儿子平时多跋扈啊,可是在大小姐你面前还不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月姨说笑了,我哪有心思跟他们吵!”她不过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她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省得以后他们还给她脸色看。
“你不跟他们吵,难保他们不会欺负到你头上来。”如意愤愤不平,“我们大小姐心善,可那纪泽宇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晚辞不屑地笑了笑。纪泽宇怕是每天和他那些红颜知己缠绵都来不及,哪有时间理会她啊!如若不然,他刚才对她也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了。
两位姨太太心知这位心高气傲的大小姐并未将纪泽宇当回事,也不方便多说什么,生怕说太多了反而惹得她心烦。
月姨殷勤道:“大小姐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邮轮,长途跋涉也累坏了,喝点茶就回房歇息吧。你和凌之的房间我可是吩咐下人天天打扫的,什么东西都没动过,就等着你们回家呢。”
“月姨费心了。”
“见什么外啊,我可是一向都把你们当亲闺女的。”
晚辞笑了笑。她心里很清楚,月姨和如姨虽不见得是真心待她好,但素来尊重她,对苏凌之也宽容,不似乐心兰那般叫她生厌。她们偶尔有点小心思,她也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起码的礼节。不管怎么说,她们也算是她的长辈。
小桃把茶端给晚辞,晚辞接过来正要喝,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晚辞回头,只见乐心兰穿了身金色绣花旗袍,像水蛇一样扭着腰肢走下楼来。她打了个哈欠,慵慵懒懒:“我当是谁那么大的排场呢,原来是大小姐回来了啊。”
晚辞懒得理她,低头继续喝茶。
乐心兰走过来,坐在了晚辞旁边的椅子上。她抓起一把瓜子,边嗑边说:“大小姐在德国过的怎么样?和那些红毛绿眼睛的洋人待在一起想来挺有意思的吧,要不怎么一待就是十年啊,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呢。”
晚辞放下茶杯,笑得特别灿烂:“兰姨说的这是哪里话,我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玉家的一切他是要留给我的,我怎么能不回来?我若不回来,岂不是正合了你的意吗!”
“你——”兰姨气得脸都绿了。
月姨和如姨听得甚是开心,在一旁捂着嘴偷笑,眼中尽是幸灾乐祸的神奇。
乐心兰愤愤地瞪了她们一眼,她费力挤出笑容:“这里是玉公馆,你是玉家大小姐,你想进这个门我还会拦你不成?玉家的大门当然是为玉家人开的,至于——”
她瞥了一眼苏凌之,接着说:“外人硬是要赖在这里,我当然不乐意了。你说是吧,凌之。”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了苏凌之身上。苏凌之脸色发白,低头绞着自己的衣角,一言不发。
“兰姨说的极是,”晚辞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要说这外人,你的宝贝儿子不也是外人吗?他好像真的不应该赖在玉家,你说是吧,兰姨。”
乐心兰还未来得及接话,晚辞又一句话堵了过去:“哦对了。我刚一回国就听说,我这位大哥成天在外眠花宿柳,挥金如土。兰姨你以后得多提醒提醒他,他这样不学无术,坏的可是我们玉家的名声,人家也会说兰姨你教子无方的。”
如姨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乐心兰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她哼了一声,扭着腰肢上楼去了。
如姨凑近晚辞,娇笑道:“我的好姑娘,多亏你回来了。这玉家恐怕也就只有你能治她了,你是不知道这些年她有多嚣张,还真把自己当正房了,哼!虽然太太不在了,但怎么也轮不到她来作威作福啊,也不想想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和你月姨再不济,好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啊。”
“就是!”月姨附和,“先生也是对她太好,都把她惯到天上去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晚辞猜想,这些年她们必然是受了乐心兰不少气。
乐心兰原本只是个小戏班的戏子,后来唱红了,在上海滩小有名气,就被陆军总署的纪司令娶回去当了姨太太。她肚子争气,过门不到半年就怀孕了。那纪司令膝下无子,年近四十才得了纪泽宇这么个儿子,自然是宝贝得很。乐心兰母凭子贵,一来二去也就骄横起来了,连纪司令的原配夫人也不放在眼里。
只可惜好景不长,纪司令被诬陷与东瀛人勾结,不久之后就被上面下令处决了。晚辞的父亲玉正扬和纪司令是至交好友,纪司令临死前求玉正扬娶了乐心兰,好好照顾他们母子俩。玉正扬素来重情义,想也没想就应承下来了。为了这事,晚辞和他闹过好几次。
那时候晚辞年纪尚小,却也明白兰姨母子进门意味着什么。玉家已经有了苏凌之这个养女,若是再来一个养子,再加上一个后娘,她们姐妹俩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更何况乐心兰一进玉家就对下人颐指气使,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晚辞很是看不惯。她讨厌乐心兰,连带着也讨厌纪泽宇,尽管纪泽宇几乎不主动招惹她。
少年时期的纪泽宇不爱说话,总是呆在房间里,可是他有乐心兰这个母亲,想不被人注意都难。乐心兰在纪家蛮横惯了,到了玉公馆依然性情不改,得罪了不少人。她比晚辞想象中的有手段,一进门就把玉正扬哄得团团转,玉正扬几乎对她言听计从,对纪泽宇的宠爱丝毫不亚于晚辞这个亲生女儿。
乐心兰进门不到两年,玉正扬又娶了三姨太如姨和四姨太月姨。三个女人一台戏,争风吃醋的戏码每天上演,天天不重样,整个玉公馆都不得安宁。
晚辞着实厌烦这样的家,她开始想念早逝的母亲,越是想念目前就越讨厌乐心兰。她从不肯叫乐心兰一声兰姨,每次提到乐心兰,开口闭口“那个女人”,吵架更是家常便饭,把玉正扬气得够呛。玉正扬没有办法,只得把晚辞和苏凌之送去德国念书。
想起前尘往事,晚辞只觉得昏昏沉沉,格外困乏。她交代了下人不许打扰,便回房歇着去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接下来的事必定有的她头疼的。
夕阳下的海面漾着成片的金黄,晚辞闲倚在栏杆上看日落,风吹在她的脸上,吹散了她的头发,风中带着一丝咸湿的海水味儿。有几只海燕从她头顶飞过,拍打着翅膀向着海天交界处而去。她失了神,眼神放空,默默沉思着。
邮轮航行的目的地是她出生的城市,再过几天她就到家了,可以见到她十几年不曾见面的父亲。可是她不确定,那里还是不是她的家。那么多年过去了,家里恐怕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知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父亲,还有……还有他的姨太太们。
晚辞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转身回船舱,忽然有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抵在了她的后背。那人的声音不含一丝温度:“玉小姐,抱歉,你知道得太多了,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晚辞浑身僵硬,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砰的一声——
那是开枪的声音。
“啊——”晚辞从床上惊坐而起,惶恐地喘着粗气。她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鬓角的头发都湿透了。
“大小姐,你怎么了?没事吧?”小桃一边敲门一边喊。
晚辞还在想刚才的梦,没顾上接话。开门声响起,小桃和苏凌之一前一后急匆匆进门,脸上都带着慌乱的神色。
“你还好吧?”苏凌之坐在床前,掏出手绢帮她擦汗,“怎么了这是?一头的汗。”
小桃接话:“大小姐是不是病了?我打电话叫孙医生来。”
“不用,我没事。”晚辞慢慢吐出一句话,声音飘忽。
有人敲了几下门板,众人一齐回头,只见纪泽宇斜倚在门口,目中含笑:“老远就听见你房中的声音了,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帮忙?”
晚辞见他这幸灾乐祸的样子着实讨厌,嗔了一句:“算了吧,你别出现在我面前就算帮了最大的忙了。”
纪泽宇摇头叹息:“没想到十几年没见,你还是这狗脾气,逮谁咬谁,白瞎了我这一片好心。”
“你能有什么好心!”
晚辞一生气,随手抄起一个枕头扔了过去。眼看就要砸到纪泽宇,纪泽宇伸手便接住了。
小桃看看纪泽宇,又看看晚辞,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纪泽宇挑了挑眉:“还真生气了?我这不是逗你玩么,消消火。”
苏凌之怕他们又吵起来,忙劝说纪泽宇:“晚辞在邮轮上就不太舒服,可能是累着了。你就别惹她生气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行,那你们好好照顾她,有事喊我。”
纪泽宇一走开,晚辞这才稍稍放松。她扭头吩咐小桃:“你也下去吧,我和凌之小姐单独说说话。”
“是,大小姐。”小桃如获大赦。
苏凌之轻抚晚辞的背,细语安慰了几句,话中意思不外乎让她不要和纪泽宇计较。晚辞却一直神游太虚,好似根本没听进去苏凌之的话。苏凌之纳闷,想开口问她,她忽然一把抓住苏凌之的手。
“凌之,我梦见有人要杀我。”
苏凌之脸色大变:“你……梦到他了?”
“嗯。”
“我觉得他是好人,他不会杀我们的。”
“我也觉得他不像坏人。可是我放不下这事。”
“都过去了。你不要总是去想,想多了伤神。”
晚辞沉思了一会儿,点头。
“没事了,好姐姐。”苏凌之抱住晚辞,“现在我们不是都平安到家了么,没事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不知为何,听苏凌之这么说,晚辞心里反而更恐慌了。她将头靠在苏凌之肩上,如呓语般开口:“凌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好好的。外公年事已高,爸爸……爸爸他有太多要顾及的人,我身边只有你了。”
“我们不会分开的。你记不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谁都看不起我,连下人都欺负我。除了妈妈,只有你真心待我好,把我当亲妹妹对待……晚辞,真的非常谢谢你。”
晚辞戳了一下苏凌之的额头:“傻瓜,我们本就是姐妹,跟我说什么谢啊。”
“那我就不说了。”苏凌之起身,“你定是在邮轮上被吓坏了,还没缓过神来呢。再休息会儿吧,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晚辞重新躺下。她目送苏凌之离开,心里暖暖的。
苏凌之是晚辞的生母叶雪愫捡回来的孩子,有时候晚辞会想,母亲是不是知道自己会早早地离开,所以提前把凌之送来给她作伴?
苏凌之刚来玉公馆的时候,瘦得不成样,明明已经五岁了,看上去却像是只有三岁,她怕生得很,缩在墙角不说话,一双大眼镜滴溜溜地转着,怯生生看着晚辞。晚辞问她叫什么,她吓得低下头,双手紧紧抱住膝盖。下人给她洗澡时才发现,她戴着的银锁片上刻着名字:苏凌之。
晚辞自小就疼爱这个小妹妹,后来母亲去世,父亲忙于生意,身边能陪她的也只有苏凌之。久而久之,姐妹俩的感情越来越好,以至于父亲要送晚辞出国,晚辞怕苏凌之在家被乐心兰母子欺负,死活非要带她一起。
如今想来,她何其庆幸有苏凌之的陪伴。异国他乡十年,若是没有凌之,她真不知道怎么度过,更别说前几天邮轮上发生的那事儿了。
晚辞看着床顶的吊灯,眼前不知不觉浮现出那个人的脸来,她轻轻念出了他的名字:“齐远……”
邮轮上的一幕幕像翻书一样,一一回闪。
傍晚,海面上铺着金黄的阳光。晚辞倚着栏杆等苏凌之,她们约好了一起看日落,可是等到太阳落山,她连苏凌之的人影都没看到。
“这丫头,肯定是跑哪儿玩去了。”晚辞嘀咕。
在甲板上待久了,她被阳光刺得有点头晕,准备回房睡一觉。经过苏凌之的房间,她敲了敲门,可是好半天都没人回应。前几天她们在餐厅认识了一个慕尼黑女孩燕妮,大家年纪相仿,一见如故,聊得很是投机。她猜,凌之或许是在燕妮房间。
困意袭来,晚辞打了个哈欠,也就懒得去深究凌之的行踪了。她迷迷糊糊走回自己的房间,取出钥匙开门。
可就在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晚辞高声吓得浑身僵硬,手一抖,钥匙掉在了地上。
天,她看见了什么!一个穿睡衣的女人背对着她,披头散发,正在床上和一个男人拥吻。她看不清两个人的脸,但是能感觉得到,他们吻得很忘情,完全没注意她的存在。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骚动起来,人声渐近。
“好像往那边去了。”
“去那边找!”
“快跟上,每个角落都不许放过,他受伤了跑不远!”
晚辞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一群士兵气势汹汹走了过来。看见她愣在房门口,为首的士兵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扭头看房内,他们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房内拥吻的那对恋人这才反应过来,男人凶巴巴喊了句:“你们干什么,还不快出去!”
几个士兵眼神暧昧地看了看晚辞,脸上挂着看好戏的表情,似乎是在嘲笑,又似乎是在同情。他们轻笑出声,边笑边离开了,脚步非常整齐。
晚辞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快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回到甲板上,晚辞深深吸了几口气。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夜幕降临,海面上的波纹已经看不真切。她靠着栏杆,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怪她心神不宁,一时不慎走错房间,撞见了如此尴尬的一幕。拥吻的男女,突然而至的士兵……
不对——
晚辞猛然反应过来,她是用自己的钥匙开的门!既然不是她走错房间,那就是房内那对男女有问题,那对士兵必然是在搜查他们。
怎么办?她忧心忡忡,一时间没了主意。思来想去,也只能先去找苏凌之商量一下对策。
“凌之,凌之你在房间吗?”晚辞一边敲门一边喊。
半晌,房内没有任何回应。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确定房间没人,这才悻悻离开。
她又去了燕妮的房间,敲了半天门,结果是一样的,没人。
“这两个人去哪儿了?急死人了!”晚辞急得直跺脚。
许久之后,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先前掉落的钥匙还在地上,钥匙旁边还有露易丝送给她的蔷薇花胸针,她盯着胸针失神。
露易丝是晚辞在慕尼黑最好的朋友,中德混血儿,父亲的德国有名的医生埃里克,母亲是叶雪愫的闺中密友。晚辞和苏凌之在德国这些年,一直寄宿在露易丝的家中。她们离开德国的时候,露易丝父女俩亲自送她们去汉堡坐的船。
晚辞小心翼翼地捡起钥匙和胸针。她把胸针别在衣服上,然后靠近门把手,轻轻将钥匙插入孔中。这一系列动作仿佛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她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门开了,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没有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晚辞诧异极了,她一步一步的,缓缓走进房间。她不由得怀疑,之前看到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别动。”
晚辞身子一僵。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她的后腰上。很快,有人凑近她耳边,声音低沉,吐字清晰:“不许叫,去沙发上坐着。”
“你是谁……”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做。”声音有些耳熟。
她想起来了,这声音……是先前让士兵出去的那个男人!
这艘邮轮从汉堡港开往上海,船上有很多归国的华人,听到汉语她并不觉得奇怪。只是……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部,她有些害怕,又有些紧张。想起男女拥吻的那一幕,她满脸通红,连耳朵根都在发烫。
男人的枪往前推了一下,晚辞不得不照着他的意思,向沙发走去。
“转身。坐下吧。”
晚辞照做。她忐忑不安地转过身来,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剑眉,高鼻梁,眼睛很黑,睫毛很长,标准的东方美男子长相。
不过晚辞的眼神并没有在他脸上多做停留,她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中枪了。他的左肩腥红一片,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可即便是受了伤,他的眼神依然很清醒,时刻防备着什么。
“我只想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安静地待着,不许出声,我不伤害你。”
晚辞大概明白了,刚才那群东瀛士兵满船舱搜查就是为了找他。可是能让那么一大帮士兵出动,他到底是什么人?
她眼神在他脸上打转。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不像坏人,许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吧。她只怪自己倒霉,本想安安稳稳回个家,没想到碰上这么一出。不管这个男人是好是坏,那都跟她没关系。生逢乱世,身不由己的大有人在,谁又能指责得了别人呢。
她决定自救。
“你……”晚辞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是被刚才那些人开枪打伤的?”
“嗯。”
“你一直在流血。要不我帮你把子弹取出来吧?”
男人警惕地看了晚辞一眼:“你?”
“我学过护理。”晚辞一脸真诚。
她没有说谎,在慕尼黑的时候,她常常跟着露易丝一起给埃里克医生打下手。
时局动荡,战事频繁,医院的护士也十分缺乏。晚辞看护过很多病人,也不止一次见过埃里克给受伤的士兵取子弹。那么血腥的过程,她此生难忘,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只是,她也就是见过而已,万一不小心搞砸了……
敲门忽然响起,晚辞吓了一跳,她第一反应是那帮士兵去而复返了。眼前的男人跟她是一样想的,他一下子警惕起来,手指紧紧握住枪。
晚辞强压住内心的慌了,问道:“谁啊?”
“是我。”
她松了一口气:“没事,是我妹妹。”
持枪的男人顿时放下心来,他放下枪,整个人瘫在沙发上。
晚辞开了门,数落苏凌之:“你去哪里了?我在甲板上等了你好久,说好一起看日落的。”
“我错了我错了,一高兴就忘了。刚才和燕妮待在一起,她请我去餐厅喝咖啡,”苏凌之边说边进门,当她看见沙发上浑身是血的男人,吓了一大跳,“啊——”
晚辞赶紧捂住她的嘴:“别叫!万一把人招来,我们就都死定了。”
苏凌之手足无措:“这是怎么回事?他……他是谁?”
“先别问那么多,你快去找些工具来,我要帮他取子弹。救人要紧!”
“你?”
“快去呀!”
苏凌之看出了晚辞眼中的焦虑,一会儿人就跑得没影了。
晚辞环顾四周,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的男人:“我妹妹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
“谢谢。”
“这里恐怕弄不到麻药,你忍着点,不管有多疼都别喊出来。”
“放心,这点痛我还忍得了。”
“这点痛?”晚辞难以置信。她不由得想,他是经历了什么,才能云淡风轻地觉得取子弹只能算“这点痛”?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跟你有关系么?刚才不是还想杀我么!”
男人哈哈大笑:“牙尖嘴利的小丫头。认识你很高兴,我叫齐远。”
晚辞想了会儿,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刚才和你抱在一起的女人是谁啊?”一想起刚才那一幕,她的脸又红了。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她又何曾见过这么香艳的画面。
齐远眼中透着笑:“怎么,你这么感兴趣?”
“谁感兴趣了!爱说不说!”
“她是我的搭档,刚才不过是为了帮我躲过一劫。其他的你就别问了,知道太多对你不好。”
晚辞冷哼一声,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敲门声响起。晚辞从回忆中挣扎出来,齐远的双眸却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晚辞,吃晚饭了。”苏凌之的声音穿透门板。
“来啦——”
她穿好衣服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