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Ⅴ.银杏

田纳西州塞沃尼
年代:约1930年

唉!真恶心!大学生们从一棵树伸展的树枝下经过时,爆发出一阵厌恶情绪。他们踮起脚尖,左躲右闪,一直跳到旁边的安全地带。一些人则迈着大步,仓皇逃跑。大树下的地面上满是散发着臭味的杏子状斑点。它们的出现,让平常漫不经心地步行于宿舍和餐厅之间的人一下子变得生龙活虎。

这是一棵高大的、种植于20世纪初的银杏树,对大学合院建筑美学表达了自己的不屑,它在北半球的校园和城市公园中总是如此。我喜欢它的抗争精神。在它身上展示的是无节制的繁殖力,是对整洁的校园草坪经修剪、受控制的一致性的冒犯。银杏嘲笑这种拘谨。草坪上的青草被强迫着进入一种永远没有性成熟的青春错觉,而这一效果是通过合成除草剂、工厂提供的富含氮素的肥料以及由化石燃料驱动的割草机实现的。除此之外,还经常有吹叶机来回经过。可以说,吹叶机将现代生态的荒谬发挥到了极致:燃烧死去的光合生物的残骸(汽油),以实现更多死去的光合生物(落叶)位置的微调。如此一来,这些草被禁止了肆意繁殖的样貌。合院里的其他树木也是如此。它们因端庄的秉性而被选中,其花朵和果实在草坪和小路上极少留下性器官的芳香、肉质的痕迹。

数百个糊状的银橙色小球散落在银杏树下的地面上。我闻到了一股气味:腐臭的黄油;比利山羊自夸般地把尿液喷在自己油乎乎的胡子上,因而变得恶臭不堪;呕吐物。这些散发出来的气味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堵令人恶心的墙,一种熟透和腐烂的气味。这种气味主要来自丁酸和己酸,当黄油和奶酪油腐烂,动物油中的脂肪腐烂,以及我们吐出藏在肠胃中的发酵物时,就会释放出相同的分子。难怪学生们走路去吃早餐时一阵尖叫乱跳。

银杏的气味引起了我的兴趣,不仅因为它们在当下引起的不适感,还因为它们将我的感官直接与生命的深厚历史联系在一起。银杏在大约两亿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变化,是所有植物中最令人敬畏的谱系之一。从近三亿年前的岩石上发现的叶痕,似乎属于银杏的近亲,甚至可能是它们的祖先。两亿年前的叶片化石显示出银杏独特的扇形形状,与现在的种类几无区别。而6500万年前的化石遗迹看上去则与现在的植物一模一样。我们称这样的物种为“活化石”,但这棵树可一点儿也不像化石。事实上,它在这里比大多数植物有更丰富的感官体验,既有气味,也有令人惊叹的金黄秋叶。最早的类似银杏的植物是在二叠纪时期 演化出来的,当时的超大陆——盘古大陆——尚未分裂。近现代形态的银杏在侏罗纪和白垩纪 时期为世界各地的森林增光添彩,并留下了大量的化石证据,证明了银杏的广泛分布和生态优势。从6500万年前的白垩纪末期到现在,银杏的野生种群数量一直在波动,但长期来看,它们先是从南半球开始减少,然后逐渐从北半球大陆消失。大约在100万年前的时候,银杏在世界范围内濒临灭绝,仅在中国西南部的一块飞地存活下来。

银杏的气味让人想起它与早已灭绝的动物之间的关系。我们不知道在过去的岁月里,到底是哪个物种传播了银杏的种子,不过有食腐嗜好的恐龙以及远古的哺乳动物和鸟类,很可能吞下了银杏种子外围散发着恶臭的果肉,然后通过它们的粪便将银杏的后代四处散播。如今,银杏的果实吸引着亚洲温带森林中的食腐豹猫、果子狸和乌苏里貉。但现在绝大多数的银杏都是人工繁殖的,或通过扦插,或在苗圃播种。在中国,银杏已经栽培了至少一千年。但在世界其他地方,它们主要是从20世纪才开始流行。

尽管银杏果肉的气味难闻,但种子的部分很有营养,既可用于烹饪,也可在干燥后入药。有几天早晨,我看到一对老年夫妇在这棵树下收集银杏果,那时候学生们都还没起床。他们戴着厚厚的橡胶手套,把银杏果扔进塑料桶里。他们告诉我是要烤来当零食。或许正是这对夫妇所喜爱的具有食用价值的种子,加上美丽的叶子,人们起初才将银杏进行人工栽培。我们人类已经接管了恐龙为其散播种子的工作,但气味已经被剥夺了:气味吸引动物的功能在这个新世界已经基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们有意回避有臭味果实的雌株 ,在苗圃里挑选雄株幼苗,或将雄株的枝条嫁接到砧木上。年长的同事告诉我,几十年来,这棵美化校园的雌株是方圆几十英里内唯一的银杏树,因此没有雄株的花粉为其授粉,也没有产生包裹在臭果肉中的种子。后来相邻的四合院中种植了一些银杏雄株,于是雌株得以受精,并结出有臭味的果球,这实在是校园绿化扩建未曾料想的结果。

当我走在树下时,我也想到了日本广岛被熔化的石头和金属。在核爆炸后,正是城市庙宇中的银杏树最先重生,它们常常也是唯一重新生长的生物。深厚的根系和惊人的生理恢复能力使得银杏撑过了一场足以导致其他树木全都死亡的灾难。银杏抵御攻击的能力也解释了它们何以出现在污染严重的城市街道上。这种树经受住了城市环境的化学和物理挑战,是城市园艺家的最爱。与许多其他树木相比,银杏叶的呼吸气孔相对较少,这在空气并不总是健康的环境中是一大优势。在受污染的地区,银杏叶的内部变得更厚,以保护内部的细胞。这种树还可以改变自身细胞膜中的脂肪,以承受过量的道路盐分。

银杏现在主要被用作行道树,它们的根系深深地扎在伦敦、东京、纽约和北京的人行道上。它夏日的绿色活力和秋天的迷人金色,其他行道树都无法媲美。在伦敦和曼哈顿,我经常看到人们因洒落在秋日银杏叶上的阳光而驻足。不过,在这种树常见的街道上,城市居民对其软烂果肉的气味也颇有怨言。

当我感受着脚下银杏果的黏液和鼻腔中腐烂的气味时,我的想象力被牵引到了其他地方和时代。银杏树的臭味不仅是对校园植物的整洁和无性化的花式嘲讽,萦绕在我的鼻子里的是生生不息的气味,这种气味强烈地提醒我,即使历经大规模物种灭绝、大陆分离、拥挤城市的有害空气和土壤,乃至毁灭性的核战争的动荡,树木的繁殖能力仍处于不败之地。

我停在树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拥抱这充满着腐臭气息的生命之光。 S5VTexWDM86ewK8md4KeVxRhxSro5/fjtJvo7GtBz0nWU9GfnkGlpMA8ekLoiOE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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