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第一个温暖的白天到来时,我们打开了窗户。这座城市的空气顷刻间流入闷热的室内,我尝到了汽油的烟味、酸味和油味。汽油味是从我四楼公寓正下方的公交车站传上来的。这气味深入肠胃,让人直犯恶心。街对面一辆冰激凌车的发电机吱嘎作响,从白天一直响到深夜。冰激凌车在下午和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停在那里,利用破旧的发动机为孩子们提供冷饮甜食。排出的废气则四散开来,黏入了我的鼻腔,这些废气实在令人作呕。
这些都是大多数现代人所熟悉的气味。无论煤炭、石油、木炭、木材、柴油和汽油在哪里燃烧,污染物都会流入我们的肺部。排气管和烟囱并不能清除我们的发动机排出的有毒气体,它们只是将这些气体扩散到了数百万人的肺部。这些颗粒在我们体内聚集,有些会进入血液,毒害我们的器官,在我们的大脑中积累。在全球范围内,化石燃料燃烧产生的空气微粒物每年导致上千万人早死。打开哈林区公寓的窗户,我们与数亿人的感官体验紧密相连。胸口发闷,鼻子里是焦油味,喉咙后是酸味。和欧洲七叶树种子的味道一样,这种气味不禁让人想起20世纪70—80年代的伦敦,当时的空气污染虽然不及20世纪50年代的“豌豆汤”雾霾 ,但比今天的污染程度仍要高五倍。在户外,只要靠近一条公路,就会沉浸在废气的气味和味道中。而我们的健康状况也会将这些记下来。几十年后,经对比发现,20世纪70年代曝露于严重空气污染的英国人,健康状况要比那些呼吸清新空气的人差得多。伦敦空气污染的经历一直“活”在我们的细胞里。
在哈林区六月的一个早晨,蜂蜜和野玫瑰的香气从窗外窜进来。一丁点柠檬皮的芳香紧随其后。树木的香气压倒并征服了有毒的燃烧烟雾。
整整一周,街道上的空气都被美洲椴的花香浸润。盘绕在我们内心的结松开了。
高大的美洲椴给我们带来了芳香的愉悦。它们扎根于一个路边公园,与我们的窗口相隔四个机动车道宽的距离。美洲椴的花成簇地高挂在树冠上。不过有几簇花序低垂下来,让我们得以看清它们奶油色的星状形态。这些数以万计的花朵释放着它们的化学“魔法”。与之并列的是原产于英国和西欧的欧洲椴 ,几乎还没有小树苗那么高,它们的淡淡甜香也加入到这场混合气味盛宴中。这两个树种其实是近亲,而它们的香味结合在一起,让整个社区沉浸在幸福之中。
我们在呼吸这些芬芳的馈赠时感受到喜悦,不仅仅因为我们从典型的城市气味的单调和不快中解脱了出来。这些树木的分子进入我们的细胞和血液,让我们从内心开始平静。长久以来,药剂师一直使用由美洲椴和同属的欧洲椴的花或叶制成的酊剂和茶来安神宁气。生物化学研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种树的分子有止痛作用,可以舒缓我们的痛觉神经。正如汽油废气会从肺部流入血液和细胞一样,这些树木的香气也会如此。当花香进入并拥抱我们时,树木仿佛在我们焦虑的额头上放下了一只安神的绿手,使痛觉神经通路平静下来,并将它们的香味编织到我们中枢神经系统的缝隙中。我们呼吸着这棵树,再无烦恼。
事实上,我们能闻到美洲椴的花香并对其做出反应,这反映了我们与昆虫的亲缘关系。美洲椴的香味是为了吸引蜜蜂和其他昆虫,而不是我们,这是一种通过过去的自然选择建立在其基因和生理中的意图。尽管我们的神经与昆虫分离了六亿多年,但我们彼此的神经有着相同的细胞结构,都是从更古老的动物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这种相似性使我们能够检测并享受美洲椴发送给授粉蜜蜂的信号:我们通过许多相同的细胞机制检测到香气。许多其他树木的香气也是如此:李子、苹果、木瓜和木兰。有一些树种,例如木瓜,会引诱喜欢腐肉的苍蝇。当然,我们也会检测到这种气味,但人类作为挑食者的进化背景告诉我们要远离腐肉。
六月下旬,哈林区的美洲椴花落了一地,这座城市再次向我们宣示了它对感官的控制:一片浓雾。但这树的存在并不会被轻易移除。欢乐,尤其是意料之外的感官之乐,是强大的记忆伪造者。此刻,在多年之后又想起美洲椴,我仍能感觉到这种树在我内心留下的平静的、如玫瑰般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