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武静安带着我在路边散步。工人们把沪蓉大道挖开了,往里面埋设涵管。
“看到了吗?”武静安说,“一条多么美的小河,但它很快就要消失了!”
在此之前,我就看到过那条小河,但我并没有感觉到它的美。
“若是你在50年前、500年前或者1000年前看到它,你的感觉就会让你美死!”武静安解释说,“它就是青阳溪,来自青阳坪旁边的神秘山洞。在它的下游,有一个地方叫白芷滩,所以又被人们叫作白芷滩河。这是一个海拔超过1000米的高山坪坝,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居然有一条美丽的小溪在它的上面潺潺流淌,想想看,是不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传奇?”
“它流到哪儿去啦?”我问。
“岩湾。”
岩湾在我们视野的东方。那是一个很大的岩溶天坑。潺潺流淌的青阳溪,流过白芷开花的河滩,然后落入了那个陡峭和幽深的天坑,成为不知所踪的暗河。传说,曾经有一位少女落入那个天坑,半个月以后有人在清江的水面上看到她的绣花鞋,由此可知,暗河最终流向了清江。不可思议的青阳溪啊,它的出身那么神秘,而后又归于神秘。
很少有人知道青阳溪的名字。几天以后,住在水井垭的一位老人告诉我说:“我记得它的另一个名字——白芷滩河。”然后带我去看河边的标志牌,但标志牌上的名字却又被写成了——“白子滩河”。
后来,我又跟一位年轻人说起它。“它没有名字,就是一条臭水沟。”年轻人满脸都是对它的不屑。
谁能想得到呢?曾经与世隔绝的高山坪坝,从阡陌交通的田园变成了霓虹灯闪烁的城市。美丽的青阳溪,也因此沦落成了一条没有名字的臭水沟。而今,人们又要把它埋到地里,让它变成大马路下面的阴沟,然后忘记它的存在。而这就是变化,还有谁能够从中辨认出真正的历史呢?
我问:“你昨天说,优诗美地就是桃花源的同义词,有证据吗?”
他反问我说:“你们在这里种地,浇过水吗?”
我回答说:“我们浇过水,也浇过粪。”
他回答说:“你们刚从大城市来,还不懂优诗美地的奇妙。浇粪,当然是应该的,但不用浇水。以我1000多年的经验,这里的农民种地从不浇水。为什么呢?因为雨量丰沛,晚上下雨,早上天晴,风调雨顺。生活在这样优美的地方,又不用担心衣食,怎么就不是桃花源呢?”
他说的话,我信。给我们菜地的张大姐也说过类似的话。在这里,不仅仅是农民,连庄稼都是幸福的。庄稼们可以任意取用足够多的雨水,然后让多余的白白流走。更神奇的是这里的大山,无论下多大的雨,都会顺着星罗棋布的天坑流入它的内部,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不至于造成洪涝灾害。
“这就是令人惊奇的喀斯特地形,不计其数的溶洞和暗河,以一种神秘和复杂的结构,让整个山体变得七窍玲珑。而青阳溪是唯一能让我们看见的明河,1000多年以来我就生活在它的旁边,看着它像少女一样活活泼泼地流淌。可是,它现在就要消失了,怎么能叫我不感叹呢?”
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武静安那无可奈何的表情。以他的眼光来看,青阳溪的消失,无疑是优诗美地的一个重大折损。
“不,青阳溪并不是最重要的。”武静安把目光收回来,深沉地看着我说,“比青阳溪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心灵。无论青阳溪在或不在,我们的心灵都必须是明亮的。直到现在,优诗美地仍然是天底下最好的桃花源,它仍然充满了灵气,仍然有着无比丰富的美。我们的心灵要看到那种美,那种充满了灵气和不断变化的美。”
我需要时间来理解武静安的话。但我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细节:他总是在称赞优诗美地的天气和山水,却很少说到这里的人。
“我承认我对大自然和对人类的爱是不同的。”武静安解释说,“无论如何,大自然总是美的,而人类却总是丑的。人类必须改变自己,要让自己配得上大自然的美。作为一个人,除非他自己变成了美,他才能够理解和珍惜大自然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