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曾比我更早结识白燕山。据说,白燕山已经在优诗美地居住了10年,到处游山玩水。白燕山后来向我解释说,他可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在调查优诗美地的自然文化遗产。我相信他的解释,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优诗美地,除了武静安。
“我还真是比不上武静安。”白燕山心悦诚服地回答说。
“武静安真是一位神仙吗?”李曾问他,“或者,他仅仅是会一些骗人的法术?”
“他可能真是一位神仙。”白燕山回答说。
我吃了一惊,跟着问道:“你的依据是什么?”
白燕山说:“我读过一本书,叫作《巴东志杂》,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武安生,字静安,并州文水人,武则天从兄武惟良之子。天册万岁元年,弃官逸居山林。后诸武尽被诛灭,惟有武静安登仙,脱身于祸事之外。今青阳坪溪路边有田土,为武静安躬耕处。’这本《巴东志杂》,是明代嘉靖年间的著作。武静安从武则天时期活到嘉靖,已经是900多岁,活到现在,就有1300多岁。你说说看,他是不是神仙?”
李曾不敢相信,也跟着问道:“你能确认此武静安是彼武静安吗?”
白燕山说:“应该是同一个人。《巴东志杂》说,武静安在青阳坪躬耕。我考证过,青阳坪又名大坪,1976年修筑318国道,改名羊叉坝,本地人写作杨岔坝。”
晚餐以后,我就去找武静安,在老街的一座老房子里面找到了他。老街很窄,两边都是几层楼高的木板房,在夜光里闪耀着隐隐约约的古韵。但你若是看得仔细,就会发现那些木板是贴在外墙上的;在没有贴木板的侧面,整面墙都是现代文明的混凝土。只有武静安的家,还是那种传统的土木结构,显得格外破败和颓废。
我问武静安:“这真是一条老街吗?”
“当然。”武静安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从光绪二十一年就在这里住着,应该是这里资历最老的见证人。请你不要怀疑那些新房子,它们都是老房子的后代,而且也会变老。”清朝光绪二十一年,是中日甲午海战的第二年,即1895年。这样算起来,武静安已经在这里生活了126年。
我想了又想,又问:“别人都改建了新房子,你为什么没有呢?是因为没钱吗?”
“我不需要新房子。”武静安回答说,“我曾经有过很多很多钱,我也住过很多很多新房子。在我的生活里面,钱和新房子并不重要。老房子也很好,也不漏风,也不漏雨,为什么要改建呢?”
我联想起历史上那些不治产业的圣贤,并因此对武静安肃然起敬。
原来,武静安还真是武则天的侄子,曾经被封为安平王,官至鸿胪少卿、千牛卫将军。谁也没想到,他会毅然决然地抛弃那些令人眼红的荣华富贵,成为那个功利社会的逆行者,头也不回地遁入了山林。
“人生的使命,”他解释说,“我说的是我的人生使命,不是为了当官发财,而是为了找到传说的桃花源。”
桃花源的传说,出自晋代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传说,武陵郡(或者武陵山)有一个渔郎,忽然遇见一片桃花林,红艳艳的,映红了整个山岸。渔郎感到非常诧异,便忘记了捕鱼,沿着桃花溪向上继续航行,想看看它的源头究竟在哪里。结果,他在桃花溪的源头发现一个很小的洞口,从中找到一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桃花源社会。
“不是洞口,而是山口。”武静安更正我说,“我从清江南面的武陵山一路找来,找到这里,从一个山口进去,然后就看到了一大块桃花源坪地 。在整个野三关镇的辖区,在优诗美地,你可以找到很多这样的坪地,每一块坪地都是一个桃花源。”
“可是,桃花林呢?”我继续问他,“没有桃花林的山间坪地,也可以叫作桃花源吗?”
武静安又失声哑笑了起来,回答我说:“从前,这里满山都是桃花。从渔峡口那里进入优诗美地河,两岸都是桃花。沿着湾潭河上来,进入四渡河,就可以看到大甘坪的桃花林,红艳艳的一大片,非常繁茂,非常好看。”
可是,桃花林呢?我没有看到桃花,看到的是杜鹃花。
“我说的是历史上曾经有过的事实。”武静安解释说,“最初的桃花林,真的是‘中无杂树’。后来就有了杂树。再后来杂树开始扩张自己的势力,挤占桃树的生存空间。大约到了嘉靖八年,除了零星的几棵桃树之外,再也看不到成片的桃花林。”
我无法看到那个“历史上曾经有过的事实”,只好从疑惑中陷入沉默。
“你是第二个找到桃花源的渔郎吗?”过了一会儿,我又问道。
“应该不是。”武静安回答说,“自从我来到这里,住过很多地方,其中之一就是《巴东志杂》说到的青阳坪。而且,我亲眼看到很多人像我一样找到这里。但我们都是杂树,到这里落地生根、繁衍族裔,把昔日的桃花源变成了而今的野三关。”
从桃花源到野三关,多么奇怪和值得研究的历史学课题!我将信将疑,却又饶有兴趣地聆听着武静安的讲述,直到他开始打哈欠,然后倒头睡去。我熄了灯,睡在他的脚头,眼睁睁地看着屋顶上黑漆漆的瓦影。周遭一片寂静,甚至可以听得见土坷垃从墙壁上落下来的簌簌的声响。我在想,我究竟在哪儿?是在一座山庙里面吗?我遇到的武静安,究竟是一位神仙呢,还是一位狐仙?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和狐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