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静安劝我种一块地。在他看来,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是一个想做农民的诗人。他因此希望我也成为那样的人。我问他:“为什么?”他解释说:“当一个诗人热爱土地和劳动的时候,就会从他的热爱中产生由衷的赞美和歌颂。”
他说得很好,热爱土地和劳动当然没有错。但我又在心里犯嘀咕,总觉得让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委身于土地,岂不是埋没了他?
武静安笑了起来,回答我说:“树上的果子成熟了,就会心甘情愿地坠落在地上,然后与土地融为一体。你的才华是什么?是你绽放的花朵和结出的果实,对吧?写诗这种事,就好像一棵树的开花与结果,你开花也是为了歌颂土地,你结果也是为了歌颂土地。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被土地埋没呢?你究竟想用才华做什么?”
我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但只要一想,答案就会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必须承认,我其实也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总是在追求一些奇怪的理想,并因此习惯于把自己的才华当作工具或者商品,想要用它换取某些我想要的利益。
武静安说:“世界上有许多才华横溢而对现实不满的人,写《将进酒》的李白算一个,写《无题》的李商隐也算一个。无论他们多么有才华或者自命清高,他们其实都是世俗的。他们陷落在怀才不遇的怨愤之中,而所谓怀才不遇,其实恰好就是世俗的窠臼。恰好就是那些没完没了的患得患失和矛盾冲突,造成了他们的焦虑和痛苦。”
我明白武静安的意思。他在指桑骂槐,指着李白、李商隐,骂我。但我不得不承认,他骂得对。我的确是世俗的,无论我多么自命清高,我都是世俗的。
“那么,”我问,“我应该怎么做呢?”
武静安回答说:“你既然已经来到了野三关,那就去种一块地吧,就好像晋朝的陶渊明和南宋的范成大那样。”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于是去找李曾。李曾说:“这个武静安,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神圣,竟然能够看出李白的世俗。李白以‘诗仙’著称于世,竟然也被他看得这么不堪?他劝我们种地,难道种地就不世俗?”愤愤不平了好久,但我们最终还是听从了武静安的建议,在一个阳春三月的下午,找张家村的张大姐要了一块山地。又到街上买了锄头、钉耙、镰刀、砍刀和各种农具,着手翻耕和平整土地,种上了黄瓜、豇豆、辣椒和茄子。
张家村既是一个行政村的名字,也是张家村区域内那片山地的名字。我们的菜地就在张家村的白崖下面。陶渊明当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我们每天能够悠然看见的,就是那一堵白崖。但我们更多想见的,是那些蔬菜的花朵。
黄瓜开黄花,茄子开紫花,辣椒开红花。我喜欢我们的菜地,喜欢那些灿烂的鲜花和那些被雨水打湿的忧伤。我亲眼看着它们,一朵一朵,好像纷繁的心事一样渐次打开。在不下雨的时候,也时常有麻雀和鹡鸰鸟光临。我也喜欢那些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地互相争吵,而又亲密无间,就好像我和我妻子。
武静安喜欢吃我们种的黄瓜。就在菜地里,摘下来,用前襟擦了擦,张嘴就吃。吃完了,又张嘴吟诗。诗曰:
我把青山当作家,
翻田担粪种胡瓜。
闲来且到山边坐,
笑看平云落雨花。
明明是黄瓜,为什么叫作胡瓜呢?武静安解释说,张骞把它们从西域带过来时,第一个名字就叫胡瓜。到了南北朝时期,有一天,后赵皇帝石勒与大臣樊坦共进午餐,指着一盘胡瓜问道:“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樊坦知道石勒不喜欢汉人把他叫作胡人,甚至很忌讳这个“胡”字,便恭恭敬敬地回答说:“紫案佳肴,银杯绿茶,金樽甘露,玉盘黄瓜。”从此,胡瓜就又有了一个新名字:黄瓜。
原来,黄瓜也有自己的文化史和移民史。它开出来的花朵是鲜艳的,结出来的瓜果是脆嫩而又甘甜的。在它那碧绿如玉的身体里面,包含着蛋白质、糖类、维生素B2、维生素C、维生素E、胡萝卜素、尼克酸、钙、磷、铁等丰富的营养成分。根据《本草纲目》记载,它还有清热、解渴、利水、消肿的医疗效用。多么了不起的黄瓜啊,就这么平凡而又美好地生活在我们的菜地里,没有怀才不遇,也没有愤世嫉俗。
我于是又羞愧,恨不得一头钻到地里去。到了秋天,拆了瓜架和豆架,便又特意种上了胡萝卜、白萝卜和莴苣。有时候,我会独自一个人到地里劳作,然后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我想,若论才华,我是比不上黄瓜的,那就让我做一棵白萝卜吧,把我自己深深地埋没在这块菜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