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三关虽然只是一个乡镇,但事实上它已经是一个拥有10万人口的城市。要知道,在欧洲和美国,人口超过10万就已经是颇具规模的大城市啦!瑞典著名的大学城和第五大城市林雪平市,人口也不过13万。位于法国蔚蓝海岸地区的戛纳,以优美的沙滩和每年5月举办的“戛纳电影节”闻名,人口也不过7万。即使是以经济学的标准评价,野三关的价值也不在于它的城市化,而在于它是优诗美地。
刚到野三关的那个月,我们住在旅店里。然后又租房居住。然后又购买了自己的住房。我们一往情深地热爱着野三关,热爱着它的蓝天白云和绿水青山。我是一个作家,在这样赏心悦目的环境中写作,当然是一件美事。
必须承认,我也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个事实说明,我有自以为是的评价标准,而且固执己见。我甚至有令人窒息的强迫症,总是对那些不符合我的价值观的事物耿耿于怀,例如溪白河两岸因为建造桥梁而留下的伤疤。
有一天下午,我沿着318国道踽踽而行,远远看见坛子崖上面站着一个人。再走几步,忽然眼睛一花,那个人竟然飞落到了318国道上面,与我面对面地站着。他身穿对襟青衫,看上去气色很好。请问他贵姓,他说姓武。整个野三关只有一个人姓武,那他就是武静安。
在优诗美地,最传奇的人物就是武静安。有人告诉我说,武静安是一个神仙,从唐朝活到现在,前800年、后800年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我于是问他:“人们都说你是唐朝人,是真的吗?”他哑声一笑,回答说:“可别听他们胡说!”我反复打量他,只见他的年龄跟我相仿,不可能是唐朝人,便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人们在编派他,把他当成一个古怪的笑话。
我们说起“伤疤”的事。他再次哑然大笑,回答说:“那是一件小事。你放心,大自然会修复它们的。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内心的伤疤。”我必须承认,我确实是一个有伤疤的人,魔鬼和幽灵就潜藏在伤疤里面,让我感到疼痛、焦虑和恐慌。当我们说起优诗美地,他又回答说:“优诗美地其实就是大自然对人类的祝福。等你在这里住得久了,大自然也会修复你内心的伤疤。”
我觉察到他说的那些很深奥的话,心想,即使他不是神仙,也一定具有某种超凡脱俗的智慧。但他仍然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径自沿着318国道向前行走。他的步履非常从容。我跟随在他的后面,好像是他的影子。
我们走向主张崖,站在一个山包上仰望高阳寨。我们的左边是“世界上最美的高山峡谷火车站”——巴东火车站,右边是鹰嘴崖和四渡河大桥。按照武静安的说法,这些山的名字来自战国时期的楚国。巍峨俊秀的苏姆爱契山属于巫山山脉,而巫山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楚威王设置的巫郡。高阳寨位于苏姆爱契山的东南面,原名高阳山,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楚国的大诗人屈原。武静安说:“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屈原的故乡——楚国巫郡归县,也就是后来的秭归县和归乡县。”
我倾向于相信武静安的讲述,因为他把我的很多知识碎片连接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索。从沿革来看,野三关所属的巴东县,确实来源于历史上的秭归县和归乡县。我因此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敬意:原来,优诗美地并非浪得虚名,不仅拥有大自然恩赐的绝世美景,里面还暗藏着大诗人屈原忠纯慧美的魂魄!
但我又联想到屈原的死。我猜想他也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也有疼痛、焦虑和恐慌,甚至还有令人窒息的强迫症和抑郁症。他死得多么悲哀啊!想当年,若是他回到故乡生活,优诗美地能够疗愈他备受摧残的身心吗?
“悲哀其实是因为对生与死的误解。”武静安回答我说,“有什么好悲哀的呢?即使我们真的死了,那也不过是化为了尘土,化为了大美山水的一部分。”
我不太能够理解武静安的话。
“是的,”武静安继续回答我说,“每个人都活在他自己的价值观里,但价值观并不等于事实。你必须抛弃你的价值观,才能看到你不曾见过的事实。恰好就是那个事实,能够疗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