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云雾里穿行。经过故县坪以后,地势骤然高起,视野才逐渐清晰起来。只见山林间一片萧瑟,只有挂在枝头的冻柿子,还像点点星火似的,闪烁着艳红的色彩。
“我们一定要上去吗?”我问武静安。
“你把答案留在了高阳寨,”武静安回答说,“只有亲临现场,才能把它找回来。”
我们照例在鼓楼垭下车,踩着台阶和枯败的树叶向上攀登。有几只黄色的小鸟在树枝上跳跃。我猜想是黄鹡鸰,但也可能是黄腹山雀或者别的鸟。黄鹡鸰是鹡鸰鸟的另一个种类,我不知道它们与白鹡鸰之间,除了羽色不同,还有没有别的差异。如果我有很好的心情和兴趣,就可以细致地观察它们。但很显然,我没有那样的心情和兴趣。
到达峰顶,进入高阳观,一看见那座用石头堆砌的神坛,我的后背心就冒出一股冷气。一个多月以来,我一直在躲避我的恐惧,但它现在又冒出来了。我找了一块石头,背对着神坛坐下歇息。武静安也不理睬我,蹲在旁边研究神坛前面的诗碑。
“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可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到高山顶上祭拜神灵?”过了很久,武静安忽然回过头来问我。
我被问住了。从远古时代开始,到秦始皇,到汉武帝,中国人好像一直都有到高山顶上祭拜神灵的文化传统。直到今天,世界上的各大宗教,包括中国的佛教和道教,都有在高山顶上建造祭坛和圣殿的传统。佛教的塔式建筑,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哥特式建筑,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高耸入云的尖顶。无论是高山的顶峰还是建筑物的尖顶,都象征着世界的极高处,也许在人们看来,那就是最接近神灵的地方。
“每一种宗教都说,神灵无处不在,但他们为什么要到高山顶上祭拜神灵呢?”武静安继续问我。
我在脑袋里翻箱倒柜地找答案,但仍然无法回答他。
“因为恐惧。”武静安给出了他自己的说法。
我听见我心里震动了一下。“你能说得更详细一些吗?”我问他。
武静安又习惯性地露出了他的哑笑。“如果你不恐惧,你就不会有对神灵的企盼和祈祷,对吧?”他提示我说。
他说到了一个被我们极力躲避的事实。尽管我对这个事实并不了解,但我知道,它一直在那儿。
我恐惧,所以我躲避。几乎所有人都在躲避:有一些人躲避在财富和权势里,以为那些财富和权势能够保护他们;有一些人躲避在各种娱乐活动里,以为那些娱乐活动能够帮助他们远离恐惧;还有一些人躲避在他们的知识里,以为那些知识能够帮助他们战胜恐惧。在庸常的社会生活里,那些躲避常常是有效的,然而,无论我们多么善于躲避,都不过是自欺欺人,只要一登上峰顶,我们惯用的那些躲避技巧就会失效。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无论多大的财富和权势,都会变得软弱无力,被隐藏了很久的恐惧,就会像魔鬼一样现身,并因此引发我们对神灵的企盼和祈祷。
“我们来说说阿紫吧!”我看着黑槽边的灌木丛说。
“好啊!”武静安回答我说,“但这件事,你可不能责怪我!是我飞走以后,她自己坠落到黑槽里面去的。她应该对自己负责,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负责,对吗?”
“我不责怪你。”我不得不向武静安妥协,但接着我就爆发了,把我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向了他,“我只是想知道……她究竟错在哪儿,是她的不恐惧吗?为什么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必须恐惧,而你却毫无惧色呢?难道,不恐惧是你们做神仙的特权吗?”
武静安一点儿都不害怕我的“子弹”,也不顾及我的悲哀和愤怒,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喜欢你的问题。”他非常快乐地回答我说,“你每提出一个新问题,都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新答案。你无穷无尽地提出新问题,我就无穷无尽地给出新答案。”
“但是,”他把脸一沉,很严肃地告诉我说,“阿紫跟你有些不一样,她是一个很自信的人,以至于她不需要新问题,也不需要新答案。她活在她的知识里,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她都有一个现成的答案等在那里。”
我不得不承认,武静安是了解阿紫的。阿紫从小就聪明伶俐,几乎没有任何问题能够难倒她,每一个问题她都能够自圆其说地给出解答。在我们的同学群里,她可是大家公认的才女哩!
“问题就出在这里。”武静安说,“她的解答来自于她的想当然,而不是真实的答案。就好像高阳寨,并不是她想当然的样子,真实的高阳寨,在她的意料之外。”
我有点儿明白了。阿紫的不恐惧,与武静安的不恐惧是两回事。她的自信和她的知识掩盖了她的恐惧,当我们每个人都在恐惧的时候,她的恐惧也依然包裹在她的知识里面。她活得非常麻木而不敏感,意外,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