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寨海拔1557米,高出我们居住的野三关镇500米,高出它下面的优诗美地河900多米。我们的汽车经过巴东火车站,从故县坪盘旋而上,到达距离高阳寨最近的鼓楼垭,然后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登。
白燕山一路上都在照相。红彤彤的是石楠、南蛇藤、三角枫和枫香树,黄灿灿的是银杏、复叶槭、榆树和花栎树,还有各种深绿的和浅绿的树叶,以及各种枯萎的褐色的树叶,组合成了一张又一张绚丽多彩的照片。眼看已经登上峰顶,他立即变得严肃起来,对我们说:“不要把你们的注意力放在远处,也不要忙着拍照,最应该注意的是你的脚下。这里非常危险,要保证我们每个人都能活着回去。”
“至于吗?”阿紫问他,“既然这么恐惧,那我们为什么要来?”
白燕山被问住了。那是一个很艰涩的问题。
“问得好!”武静安说,“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好的。恐惧是好的,不恐惧也是好的。”
“怎么可能呢?”屈文湘表示反对,说,“有好就有坏,怎么可能尽是好的呢?”
武静安笑了起来,解释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从唐朝活到现在,以我1300多岁的人生阅历来说,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好的。这里面有一个理解的问题,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你若理解那都是好事,你若不理解那就是坏事。”
峰顶上没有寨子,只有一座破败的道观。武静安第一个走进院门,接着是白燕山、阿紫和屈文湘。我落在后面守候妻子,她内急,躲在一丛紫药女贞后面方便。等到我们进门时,只见武静安一个人蹲在神坛前面研究着什么。是几块保存完好的诗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点着,读给我们听。
“‘高跨彝陵 第一峰,云腾雨霁若飞龙。’这首诗的作者是张明发,个子不高,但非常有才华。
“‘古寺玲珑四面开,最高顶上任徘徊。’张明荧的诗,也写得不错。
“‘古刹由来第一峰,群山罗列透千重。’郑之清的诗,有我们唐朝诗人的风气。”
我问他:“这些人你都认识吗?好像都是你的朋友似的?”
“是啊!”武静安在回忆他们的模样,回答说,“他们都比我年轻,而且年轻很多岁,但他们都已经去世了,只留下这些诗作。”
“还有他们呢?”我问的是白燕山、屈文湘和阿紫。
“都在上面哩!”武静安站起身来。
神坛两侧各有台阶,登高2米,便是最高处的观景平台。白燕山已经支好了三脚架,把镜头对准了32公里外的野三关镇。阿紫也在搔首弄姿,让屈文湘用手机给她拍照。我永远记得当时的景色,太阳那么明朗,天空那么蔚蓝,五颜六色的群山就好像一幅淋漓尽致的画作。白燕山从照相机镜头后面看向阿紫,对她说:“黄老师,我真的很恐惧,不是为我,而是为你,你可别大意咧!”阿紫姓黄,芳名黄幼紫。
我也很恐惧。平台的边沿没有护栏,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前方,就是高差900多米的悬崖峭壁。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高处不胜寒”,那种“寒”不是因为高处的冷,而是因为高处的危险。我感觉到身体在颤抖,是那种只有我自己才能觉察的颤抖。
白燕山的习惯动作是照相,武静安的习惯动作是吟诗。只见武静安从容不迫地走向崖沿,张嘴便平平仄仄地吟诵起来:
乘兴来游第一山,
此山高踞众山巅。
秋深重岭余荒草,
劫后神坛剩古砖。
楚汉诗灵空自在,
隋唐往事已成烟。
离骚一首真悲切,
读罢潸然泣鬼仙。
我们都叫好。所谓“楚汉诗灵”,应该是在悼念屈原;所谓“隋唐往事”,则应该是武静安对他自己的感慨。多么奇妙啊,我们竟然与一位唐朝诗人在一起,并且亲耳聆听到他的吟诵!
吟诵了一首七律,武静安还觉得不过瘾,摇头晃脑了几下,又吟诵出一首七绝,曰:
古刹经年事已非,
尚留绝顶共寒晖。
此身愿做风中鸟,
且伴青云万里飞。
我们都为他鼓掌。阿紫则是长时间地为他鼓掌,然后问他:“人说李白是诗仙,依我看,你活了1300多岁,你才是真正的诗仙。可是,我很好奇,除了寿命长、会写诗,你还有别的神通吗?比如,你真的能够像风中鸟那样,或者像传说中的神仙那样,飞起来吗?”
“当然!”武静安举起双臂做飞翔状,回答说,“我今天兴致好,就飞给你们看!”
只见他的双臂上下扑闪,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了——他的双臂竟然羽化成了一双羽毛洁白的翅膀!紧接着,翅膀带着风声,向着悬崖外面的空中飞去……天哪,那就是武静安,像传说中的天使一样,飞翔在没有任何依赖的空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