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布满了层积云。我们沿着318国道,越过优诗美地河,在金字山那里一转弯就看向了云尖山。但我们没有看到云尖山,因为它被掩埋在云层里。
当地山民把云尖山写作银金山。武静安说:“正确的写法,应该是云髻山。云髻嘛,就是像云花一样盘绕的发髻,山民们顺口叫作云尖山,你们都是知识分子,好好想想,怎么能够写作银金山呢?那里面有两个错别字。”我们都感到惭愧。在武静安面前,我们连小学生都算不上。小学生是天真和谦虚的,而我们这些自命为知识分子的人,只有满脑子的自作聪明和顽固。
汽车又越过了优诗美地河的支流木龙河,然后离开318国道,沿着蜿蜒陡峭的村村通公路钻入云层。眼前的能见度约莫只有200米,除了朦胧的山和朦胧的树,什么也看不见。将近20分钟以后,我们听见溪水淙淙的声音。白燕山说:“黄连坪就要到了。”我们赶紧把两边的车窗都打开了。我看见清凉的云气扑面而来,打湿了妻子兴奋得发红的脸。
我们都下了车,沿着溪流向上步行。晓萍姐和我妻子兴奋得叽叽喳喳,一路上不停地蹦跳和拍照。武静安却忽然变得安静,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很快就要吟诗了,那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跟母鸡下蛋似的。只见他走着走着,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站住,回头对我们说:“给你们念一首诗,是我从前在这里写的。我早就说过,人们应该把它刻在这块石头上,可惜没有人听我的话。”
我们立即鼓掌。那掌声就是安慰和鼓励。武静安又开始摇头晃脑,吟诵出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记起的那首诗:
家在云山野县
中,
桃花溪水泛香红。
谁知落到深沟去,
化作奔波几万重。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武静安解释说,他在感叹这些溪水的命运。在山溪水清,出山溪水浊。流到木龙河还是清的,流到优诗美地河还是清的,流到清江还是清的,流到长江就无可奈何地变得浑浊了。一直奔流到大海,曾经那么清澈和欢快的溪水,就变成了苦涩的海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好好留在大山里面,保持自己最初的清澈和欢快呢?
我们不得不承认,诗写得很好,但我们并没有看到桃花。
“你是一个作家,”武静安略带嘲讽地回答我说,“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文学意义上的桃花。那是要用心才能看到的。”
我们继续向上走。手机显示,我们已经身在海拔1438米的高度。接着,我们看见一个被树荫遮蔽的垭口,就又兴奋起来,从那个垭口鱼贯而入。复行数十步以后,黄连坪便豁然开朗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云气在飘飞。能见度也从30分钟以前的200米,忽然增加到了500米或者800米。在我们目力所见的范围内,只见山势环抱,中间是一大片平旷的土地。白燕山说:“这就是典型的桃花源坪地,面积小于我们此前看到的道子坪,但却更有灵性。”
平旷的土地上,早已被搭建成蔬菜大棚。清一色都是翠绿的西红柿藤蔓,上面已经结出了乒乓球大小的青果。而那条被武静安叫作桃花溪的溪流,好像一枚树叶的叶柄,从上到下,穿越了整个黄连坪。我们拍了很多照片发在朋友圈里,网友们顿时就炸了,纷纷议论说:“成老师,你们都是神仙啊,居然能够享受到那么好的高山蔬菜!”
接待我们的村干部方雷和李青罗告诉我们说,海拔500米到800米的山地叫作低山,海拔800米到1200米的山地叫作半高山,海拔1200米以上的山地叫作高山。只有高山和半高山地区生产的蔬菜才能叫作高山蔬菜。我们沿着溪流向上行走,已经身在1684米的海拔之上。
我们想要到达海拔1912米的山顶。这时候,朦胧的云雾已经变成了纷飞的雨花,道路也变得越来越泥泞。我们知难而返,接着又看到了那条溪流,带着白雾从山林里飞出,淙淙活活地向着我们的来路奔去。武静安忽然又站住了,我们也跟着站住,一边拍照,一边等待着他。而他也果然不负众望,张嘴又吟诵出一首新诗:
满山云物
出清溪,
溅玉翻花漫野畦。
毕竟诗情藏不住,
风流灵韵自高低。
等到我们下次再来时,已经是5个月以后的深秋。老朋友方雷和李青罗告诉我们说,整个黄连坪合计1139亩的蔬菜大棚,西红柿的总产量超过了8500吨。在淫雨成灾的2020年,这样的丰收毫无疑问是令人惊奇的。我们不得不感叹造物主对黄连坪的恩宠。
曾经满目苍翠的春山,此时也变幻成了五彩斑斓的秋林。我们第二次向着海拔1912米的山顶攀登,一路上发现了很多绛红色的岩石。当我们到达巴东、长阳、秭归三县分界的界桩附近时,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出现: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高山杜鹃,一丛一丛,在清寒的西北风里静悄悄地萌发着它们的花蕾。
黄连坪为什么叫作黄连坪呢?是因为它从前生产过黄连吗?
“没有,它从来没有生产过黄连。”李青罗回答我说,“曾经种植过黄连的,是靠近雕尖罐林场的那个高坡,与黄连坪大约相隔有5公里的距离。”
“那它为什么叫作黄连坪呢?”我继续追问。
只有武静安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原来,黄连坪的本名叫黄粮坪,那条被武静安叫作桃花溪的溪流,本名也叫黄粮溪。所谓黄粮,是当地生产的玉米。曾几何时,人们在山坳上建造小高炉大炼钢铁,把森林茂密的云尖山砍成了一座秃头山,但他们并没有用那些绛红色的铁矿石换来幸福,反而造成了山体和生态的毁坏,黄粮坪也从此变成了黄连坪。1980年巴东县第一次地名普查,黄连坪便赫然登记在册。
“这就是说,我们最终还是要感谢大自然。”白燕山接着武静安的话说,“在经历了几十年的时光之后,云尖山和黄连坪又重新恢复了它们本有的生态和灵韵。从这个意义上讲,黄连坪其实是一个复活的桃花源,对吧?”
我们都赞成白燕山的说法。没错,黄连坪就是一个复活的桃花源。接着我们又想起铁厂荒,毫无疑问,那也是一片因为大炼钢铁而荒废的山地,如今也复活成了一片高山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