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一坐下来吃饭,一瓶白兰地往桌子中间一摆,气焰万千,大家感到自己是绿林好汉,都要醉个三十六万场。
有条件的多数喝轩尼诗X.O或者马爹利蓝带,再是拿破仑等,就算是旺角的夜宵,也有一瓶长颈FOV,此酒在早期甚被珍惜,后来才沦为次级。
六七个人一桌,一瓶白兰地只能令饮者略有醉意,大多数要喝上两三瓶才能称得上“过瘾”两个字。
以人口来比率,香港成为全世界喝白兰地最多的地方。制造商一面大乐,一面看到我们掺冰掺水,大为摇头。
忽然,我们不喝白兰地了。不只白兰地,连其他烈酒也少了,虽说红白餐酒流行起来,但看身边的人,已经全部滴酒不沾了。香港人一听到猪油就害怕,喝酒也是同一道理,大家怕死,怕得要命。
那天送倪匡兄回家,大家谈起喝白兰地这回事,都大摇其头,说:“香港人,豪气失去了。”
从前,上倪匡家坐,手上一定有瓶白兰地当礼物。其实自己也要分来喝,喝着喝着,一瓶就干完,他要到书房再拿一个半瓶装的蓝带出来,才算过瘾。
很奇怪地,倪匡兄认为蓝带白兰地,半瓶装比一瓶的好喝得多,我不会品尝,也没做过比较,只是相信他的话罢了。
做《今夜不设防》那个节目时,有马爹利X.O和OTARD X.O两家赞助,打对手的产品在桌子上同时出现,代理商也不在乎,这也许是喝酒喝出豪气来。
倪匡兄和黄霑见到有马爹利,要喝先喝它,我觉得对不起OTARD,便一个人喝。代理商看到了这小动作,送了两箱给我,二十四瓶,我只拿了四瓶,其他的给他们两人分去。
节目一录两个小时,剪成四十分钟出街。第一个小时是用来做热身,和贵宾们一起喝白兰地,到了有点醉意的第二个小时才开始用,前面的都剪掉。
三人之中,倪匡兄酒量最好,黄霑最差。两小时之中,倪匡兄一人要喝一瓶多一点,我半瓶左右,黄霑几杯就要开始脱衣服,他醉了有这个毛病。
倪匡兄与我两人之间,一直保持着这分量。一次从墨西哥飞旧金山探望倪匡兄,他拿出两瓶珍藏的马爹利EXTRA,我租了一辆由女司机驾的大型长车,打开天窗,露出头来,各自吹喇叭,这是我自己干掉一瓶的纪录。
母亲的酒量要比我们都好,她两天喝一瓶白兰地,只喜轩尼诗X.O,一买就是几箱,永不一瓶瓶那么寒酸地购入,老爸把母亲喝过的瓶塞收集起来,用水泥堆成一堵墙。
在日本那段日子,我喝的尽是威士忌,因为日本人没有喝白兰地的习惯,很难买到。回到香港,见大家吃饭都是一瓶瓶的白兰地,我向自己说:“要是有一天我也爱上白兰地,那就可以真真正正成为一个香港人。”
果然,白兰地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分子,家中白兰地从来没有断过货,也和母亲一样,爱上轩尼诗,现在每一次返家探母,都从柜中拿出一瓶当手信,我已不像从前那么狂饮,剩下不少。
倪匡兄也说自己喝酒的配额已经用光,但好酒的配额还在。的确,他的酒量是减少了,人家送他的佳酿,一瓶瓶摆在柜子上,看看而已。
我们都怀念喝白兰地的日子,红酒虽佳,但倪匡兄总觉得酸溜溜的,要喝很多才有酒意,不像白兰地,灌它几口,即刻飘飘然。
很想看到白兰地恢复从前的光辉,收回市场的失地。威士忌固佳,但也不能被它淹没。
好酒,到了某个程度,都是净饮的。白兰地和威士忌一样,一大口灌下,一道热气直逼肠胃;慢慢喝,感觉则像一段段的喷泉,也有同样的感受。
只有这种烈酒,扳开瓶塞,香味四溢。红酒,只能把鼻子探进玻璃杯才能闻到气息。白兰地和红酒,一刚一柔,截然不同,不可比较。
外国人在饭后才喝,用手暖杯,一小口一小呷。我们的性情比他们豪放,饭前、饭中、饭后,甚至于空肚子,都能喝,就算加冰加水,也是一种喝法,不能像外国人那么墨守成规,不必为之侧目。
当今酒量浅了,要不就喝得少,要不就加冰和苏打水,像威士忌一样喝,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是了,反正不是由别人请客,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深信身体之中有一个刹车的功能,如果不能再接受酒精,喝下去不舒服,便甭喝了。身体还能享受时,多多少少都要喝一点,朋友们都说不如改喝红酒,我总是摇头。
陪伴我数十年的白兰地,已是老友,红酒则是情妇,遇到极为出众的,偶一来之,两者之分,止于此。
脑中出现一个画面,在幽室之中,斜阳射入,桌上摆着一瓶白兰地,倪匡兄与我,举着圆杯,互相一笑,一口干之。
白兰地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