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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郊狼道,“那个笨蛋?冷静点!

女孩回到 稍等 时,郊狼已经在家了,但她显然没担心女孩去了哪儿,可能根本没注意到女孩没在。她的心情不太好,等到女孩向她解释完自己去了哪里,郊狼的心情就更差了。

“下回再要做什么蠢事,可别忘了叫上我。论起犯蠢,我可是专家。”郊狼说完,神情阴郁地走出门。女孩看着她蹲下身子,用棍子戳了戳院子里一坨有年头的白色屎疙瘩,想让它回答她一直在问的某个问题,而那坨屎疙瘩就是不肯开口。那天晚些时候,女孩看见两只公郊狼在泉水边晃荡,一只挺年轻,一只年纪大些,看上去脏兮兮的,都在远远地朝 稍等 张望。女孩立刻决定今晚还是去别处睡吧。

花栗鼠家那满满当当的房间没什么吸引力。想到今晚天气又很暖和,还有月光,女孩开始考虑要不就在外面睡得了。如果能确保睡觉时没有什么不速之客,比如响尾蛇来打扰……她犹豫不决地站在小镇中央,一个干哑的嗓音道:“嘿,女孩。”

“嘿,山雀。”

这个瘦削的黑发女人正站在自家门口,拍打着一块小地毯。她总把自家打扫得很干净,像她自己一样整整齐齐的。自打那次跟山雀一道从沙漠冒险归来后,女孩算是知道了山雀为什么这么受人尊敬,尽管她还说不出来。

“我在想今晚要不要睡在外面。”女孩犹豫道。

“那样对身体可不好。”山雀道,“那我们还筑巢干吗呢?”

“呃,妈妈今晚有点忙。”女孩道。

“切!”山雀啐道,用力拍打着小地毯以示不满,“你那个小伙伴呢?至少他们家都是些正派人。”

“角蟾仔?他爸妈挺怕生的……”

“好吧。不管怎样,进来吃点东西吧。”山雀道。

女孩帮她做了晚饭。这下她知道汤锅里为什么会有石头了。

“山雀,”女孩道,“我还是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妈妈说这取决于在看的人是谁。可是,我是说,我可以看到你的穿衣打扮都像人一样,但你这样用篮子煮饭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里没有他们——就是那天早上我们跟小马一起见到的那种人——用的那些东西呢?”

“我不知道。”山雀道。在房间里,她的声音变得轻柔优雅,“我想我们现在的做事方式和过去的人没什么两样。我们、你们、那些岩石、植物,还有其他的一切,万事万物都在一起的时候。”她看着那用柳条、蕨根和沥青编成的篮子,看着那些因放在火里加热而变得黝黑的石头,“你看这一切是怎样在一起的——”

“可是你们会用火——这可不一样——”

“啊!”山雀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们这些人!以为太阳是你们发明的吗?”

她抓起木钳,把烧热的石头拨进装满水的篮子,汤水立刻发出响亮的嘶嘶声,冒出大堆蒸气,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女孩立刻把捣碎的种子撒进去,搅动汤水。

山雀拎出一篮上好的黑莓。她们就坐在那刚拍打干净的地毯上吃了起来。女孩现在已经很会用两根手指挖起吃食送进嘴里了。

“虽说这世界不是我造就的。”山雀道,“但我的烹饪技术可要比郊狼好多了。”

女孩嘴里塞得满满的,只能点点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让小马带我去那儿。”填饱肚子后,女孩说道,“看到它的时候,我跟小马一样害怕。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又觉得我该回去了。尽管我想待在这儿,和我的——呃,和郊狼在一起。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住在一起时,这土地就是完整的。”山雀用她那种斗室里才有的轻柔嗓音道,“可其他人,那些新人,他们去了别的地方住。他们的地方太重了,它们就压在我们的土地上,挤压它,拉扯它,吮吸它,吞噬它,在它身上咬出洞,再挤走它。可能再过上那么一段时间,这世上就只有一种土地了,那就是他们的土地。我们这里的人将不复存在。我还记得野牛,他们住在山那边。羚羊,就住在镇上。灰熊和灰狼,在西边的山上。不见了,都不见了。你在郊狼家里吃的鲑鱼,那些是梦之鲑鱼,是为真食。可看看河里,现在还剩多少鲑鱼?春天时,河水还会因为鲑鱼上溯而变成一片红锦吗?还有谁还会因为第一条鲑鱼自动送到嘴边而欢舞?还有谁在河边起舞?你真该问问郊狼,这些她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可她都忘了……她已经没救了。比渡鸦还没救,她每到一个地方都得撒点尿,还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山雀的嗓音又尖锐起来,啼出一两个跳跃的音符,而后就再无言语。

过了一会儿,女孩轻声问道:“祖母是谁?”

“祖母。”山雀看着女孩,若有所思地吃了几颗黑莓,摸了摸她们身下的地毯。

“如果我在这块地毯上点火,上面就会烧出洞来。”山雀道,“对吧?所以我们都是在沙子或者土地上生火……万事万物彼此交织。所以我们将编织者称为祖母。”她啼出四个音符,向上看着通风孔,“毕竟,所有这些地方,还有那些地方,或许都只是这编织的一面罢了。谁知道呢,我一次只能用一只眼睛看,又怎么看得出它有多深呢?”

那一晚,女孩裹着毯子,躺在山雀家的后院里。风飞扑向山坳里的棉白杨,掀起阵阵声浪。但昨夜漫长的冒险已让女孩疲惫不堪。她在风声中沉沉睡去,直至天明。醒来时正瞧见水平的晨光从东方的群山间透出,将它们染成朦胧的暗红色,仿如举手遮住眼睛后,从指缝间透出的火光。在烟草地里——小镇居民们也只会种点野生烟草了——蜥蜴和甲壳虫正在哼唱着某种耕作曲,或者不如说,祈祷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显得轻柔而散漫。女孩躺在地上,暖暖地蜷在毯子里,那歌声让她觉得自己像生了根,长在土里,大地护佑着她,包容着她,已分不清哪里是自己的指尖,哪里属于土壤。仿佛此身已殒,但体内又有充沛的生命力,成了大地的化身。她跳起身,将毯子折得整整齐齐的,放回山雀那张已经空无一人的整洁床上,一路欢舞着上了山,回到了 稍等 。在半开的门前,她这样唱道:

一起跳舞的女孩,长袜上有个洞。

她的膝盖在跳跃,脚趾在摆动。

一起跳舞的女孩,长袜上有个洞。

月光下我们一起舞动。

郊狼钻了出来,头发乱糟糟,身体左摇右摆,眯着眼睛打量她。“吵死了!”郊狼吮了吮牙齿,从门边的葫芦里打出水来泼在头上,再晃晃头把水滴甩开。“走,我们离开这儿,”她说道,“我受够了!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如果在这个年纪再怀上,那就太操蛋了。我们到镇子外边去,我得透透气。”

房子里很昏暗,但女孩仍能瞧见两只公郊狼摊在地上、床上,打着鼾。郊狼走到那个有年头的白色屎疙瘩边上,踢了它一下,怒吼道:“你为啥不拦着我?”

“我跟你 说过 。”屎疙瘩闷声闷气地嘟囔。

“屎鸡巴蛋。”郊狼骂道,“走吧,女孩,我们去哪儿?”但她根本没想听女孩的回答,径直道,“我知道。走吧!”

她甩开大步穿过镇子,修长的腿看上去仍懒洋洋的,步速却快得很,很难跟上。幸好女孩正觉得精力旺盛,欢快地跳起了舞,于是郊狼的步伐也欢快起来,蹦跳着,旋转着,摇摆着,一路顺着山脊下到了平原处。然后转向东北方,马丘被她们甩在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快到中午时,女孩才想起来:“我没带吃的。”

“会有吃的自己出来的。”郊狼道,“一定会。”很快,她就转了个弯,径直走向一个破落的灰色小棚子。那棚子藏在两株半死不活的杜松和一丛一枝黄后面,闻起来臭极了,门上有个牌子写着: 狐狸家。私人住所。禁止侵入 。——但郊狼一把推开了门,抓起半只小烟熏鲑鱼就立马跑了回来。“除了咱们两个闯空门的,就没人在了!”她得意地笑道。

“这不是偷东西吗?”女孩有些担心。

“没错。”郊狼回答道,继续向前跑去。

她们在一条干涸的小溪边把带着狐臭味的鲑鱼吃掉,小睡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前。

没多久,女孩就闻到了那股苦涩的、像什么东西燃烧的味道,她停下了脚步,只觉得有一只大手重重地推着她的胸口,要将她推开。同时又像是踏入了一条汹涌的河流,身不由己地被水流推向前。

“嘿,靠近点。”郊狼停下来,往一个杜松树桩上撒尿。

“靠近哪里?”

“他们的镇子,看见了吗?”她指了指一对点缀着几株山艾的山峰。在那双峰间,是一片灰蒙蒙的空白。

“我不想去那儿。”

“我们不会走进去的。绝不!就靠过去瞧一眼。很有意思的,”郊狼偏过头来哄劝道,“他们在那儿干的事都可古怪了。”

女孩往后缩了一下。

郊狼不再嬉皮笑脸,而是一本正经道:“我们会很小心的。”她保证,“当心那些大狗。行不?要是小狗,我随便就能搞定。拿来当午餐,但大狗就不一样了。好了吗?那咱们就出发吧!”

尽管看上去仍然懒洋洋的、漫不经心,但郊狼头的姿态和黄色眼珠上泛起的光芒,却透着一股机警。然后她径直向前,不再回首。女孩跟了上去。

一路前进,周遭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仿佛是空气本身在推拒着它们。又仿佛时间流逝得太快、太剧烈,不是如水般流过,而是浪涛般拍击着岩石,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直至变成响尾蛇的那种咔嗒声。仿佛万物都在轻诉:快点,你必须得快点!众生都在低语:没时间了!整个世界都在颤抖着,尖叫着从身旁冲过。一切浮现,闪耀,吼叫,腐朽又消逝。有一个男孩——他猛然出现在视野中,但不是站在地面上,而是悬浮在离地几寸的地方,左右晃动着腿,仿佛在跳着某种狂乱的摇摆舞,而后便消失了。二十个孩子成排坐在空中,唱着刺耳的歌,墙壁就在他们身上合拢。一个篮子;不,一个锅;不,一个桶,一个垃圾桶,满是香味扑鼻的鲑鱼;不,满是腥臭的鹿皮和腐烂的菜梗。别过去,郊狼!她在哪儿?

“妈!”女孩喊道,“妈妈!”——前一秒她还站在一个普通小镇的街道上,身边是加油站;下一秒就站在恐惧的中央,那些空白、看不见的墙、可怖的味道、压力、疯狂奔涌的时光如洪流般裹挟着她,她就像水面漂浮的细枝,直冲向瀑布。她必须紧紧抓住什么,抓住不放,才能不掉下去——“妈妈!”

郊狼站在一大篮鲑鱼边上,慢慢靠近,尽管她很警惕,但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丰沛的水流中。也是同一道水流,将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从加油站后缀着山艾的那座山上冲了下来,他们手里都抓着枪,戴着红帽子,他们是猎人,现在是狩猎季。“嘿,瞧见那只郊狼了吗?大得就跟我老婆的屁股一样。大白天的就在这儿晃荡!”那个男人说道,端起枪,开始瞄准。迈拉尖叫着,冲向溺人的急流,郊狼从她身边超了过去,大喊着:“快逃!”她转过身,然后就被冲到不知哪儿去了。

她们一路逃到小山的山坳里,离那地方远远的,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阵子,才觉得回过气来。

“妈,这简直 蠢透了 。”女孩怒吼道。

“确实。”郊狼道,“可你看见那一大堆吃的了吗?”

“我不饿。”女孩郁闷地说,“等到我们逃得远远的,再说饿不饿吧。”

“但他们是跟你一样的人啊。”郊狼道,“都跟你一样,你的亲戚朋友,表弟表妹,你的同胞!嘭!砰!那儿有只郊狼!嘭!那是我老婆的屁股!砰!那儿有东西! 嘭嘭嘭嘭 !哥们儿,把他们都干掉! 嘭嘭嘭嘭嘭嘭 !”

“我想回家。”女孩道。

“还没好呢。”郊狼道,“我得先拉一泡。”拉完了,她转头,凑近那新鲜的屎疙瘩,然后笑着播报:“它说我得留下。”

“它什么都没说!我听着呢!”

“你听得懂吗?你什么都能听见?大耳朵小姐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能看见,用她那黏黏糊糊、破破烂烂的眼睛——”

“你的眼睛还是松脂做的呢!你亲口说的!”

“那是骗你的!”郊狼吼道,“瞧,你连别人是在说真话还是在逗你玩都分不清!听着,放松点,想干啥干啥,这是片自由的土地。我今晚就在这一片晃晃。我就喜欢这么干。”她坐下来,就着一个轻柔的四四拍拍打着土地,哼着歌谣。那歌声不成调,又无止尽,仿佛是为了让时间别跑得那么快,它让树、灌木、蕨类的根须彼此交缠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好将小溪绑在河床上,将岩石锁在它该待的地方,将大地抟在一起。女孩就躺在那里静静地听。

“我爱你。”她说。

郊狼就这么一直唱着。

太阳消失在西方起伏的山峰后,不再显现,只留下一缕辉光,映亮了灰绿色的山丘。

郊狼停下歌声,吸了吸鼻子。“嘿,”她说道,“晚饭!”她站起身,顺着山谷踱步。“来啊!”她回身柔声道,“跟我来!”

恐惧还未消融,女孩觉得关节里像是被撒了一把冰碴子,但她还是僵硬地起身跟上郊狼。山丘的另一侧是一条线,一道栅栏。女孩不去看它。还好。她们还在线外面。

“看那里!”

那是一条烟熏鲑鱼,整整一条王鲑,就放在一个雪松树皮垫子上。“这是一份供奉!我的天!”郊狼惊讶得甚至忘了咒骂,“我有好些年没见过了。我还以为他们都忘了!”

“供奉给谁的?”

“当然是我了!还能是谁!小家伙,睁大你的眼睛 看看 !”

女孩犹疑地看着那条鲑鱼。

“它闻起来有点怪。”

“哪儿怪了?”

“有股烧焦的味道。”

“那是烟熏的味道。笨蛋!来吃啊。”

“我不饿。”

“好吧,反正也不是给你的。这是我的!供奉给我的!我的!嘿,你们这些家伙,那边的家伙们!郊狼感谢你们!你们要是三天两头这么来一次,我兴致来了说不定还会帮你们点小忙!”

“别,别喊!妈妈!他们还没走远呢!”

“那都是我的人!”郊狼向女孩做了个“一切有我”的手势,盘腿坐下,撕下一大块鲑鱼,吃了起来。

金星在清澈的夜空中闪耀,如同深邃的光之池,让两山间笼上了一层雾一般的微光。女孩从那光芒上挪开眼睛,抬头看着星星。

“噢!”郊狼道,“噢,该死!”

“怎么了?”

“不该吃这东西的!”郊狼道,然后抱着肚子颤抖起来,她先是尖叫,而后呜咽,两眼翻白,修长的四肢摊开,抽搐不止,紧咬的牙关间涌出大团的白沫。郊狼猛地身子后仰成弓型,女孩在一旁想要抱住她,却被她痉挛的四肢狠狠地甩了出去。女孩手脚并用地爬回来,拼命抱住郊狼,而她只是再次痉挛,抽搐,颤抖,而后便静止不动了。

月亮升起来时,郊狼已经冷了。此前她黄褐色的皮毛下还充盈着暖意,让女孩想着她或许还活着,或许只要她一直抱住郊狼,保持这暖意,她就能恢复过来。她紧紧抱着郊狼,不去看她咧开的黑色嘴唇和翻白的双眼。可当寒意从皮毛下渗出,死亡已无所遁形,女孩只能松开那具已然僵硬的纤细尸体,让她躺倒在尘土中。

女孩去往一旁的山谷,在满是砂石的平地上挖出一个洞,一个浅坑。女孩知道郊狼她们不会埋葬死者,但人类会。女孩把那具纤细的尸体搬至浅坑,放下,用她蓝白色的围巾覆住。围巾不够大,郊狼僵硬的四爪伸了出来。女孩用混着些许山艾和风滚草碎屑的砂石盖住尸体,再堆上更多砂石。她又回到放鲑鱼的雪松垫子边,那一旁有具羔羊尸体,她用尘土和砂石盖住这毒饵。而后起身前行,不再回首。

她在山顶站定,俯瞰对面的低处,两山间的小镇放射出朦胧的光。

“我诅咒你们都不得好死。”她大声道。然后转身下山,走入荒野。 t+9KWd9PI/lTFx1/IZwV4q5u+CSuFf6Ds6T/sVeRza6WVQqIK3r0kmkAivsEM6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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