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觉得自己就叫 女孩 ,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的名字是 迈拉 。据她所知,她是镇里唯一一个有两个名字的人。她没法不想这件事,还有郊狼说的那两种人;她没法不去想自己到底是哪边的。镇上已经有人明确表示,在他们看来,女孩无论如何都不属于这里,过去不,将来也不。每次碰到老鹰,他那愤怒的眼神都像是要在女孩身上烧出两个洞来。臭鼬家的孩子们肆意品评谈论起她的体味时,也从不顾忌被人听到。虽然白脚、花栗鼠和她们的家人对她都很友善,但那是大家族特有的宽厚,反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如果丢了颗眼睛、躺在沙漠里等死的她碰到的是她们,或是棉尾兔和长耳兔,她们会像郊狼一样救她吗?郊狼疯了才会这么干,至少大家都觉得她疯了。郊狼不怕她。这女孩穿行于两种人之间,她跨越了那条界线。雄鹿和雌鹿,还有他们美丽的孩子们其实也不怕,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危险中,早已习惯。响尾蛇也不怕,因为他自己就够吓人了。当然,说不定响尾蛇是怕她的,因为他从不跟女孩说话,也不靠近她。但没人像郊狼这样待她。就连小孩们也是如此。她唯一的固定玩伴年纪比她小,是一个古怪而勇敢的小男孩,名叫角蟾仔。在一望无际的山艾丛中,他们一道挖土,堆成这样那样的形状;假装是在狩猎、摘果子、操持家务、举办舞会……各种各样有趣的游戏。这个苍白、矮胖的孩子眉毛很长,话很少,但他是个忠诚的朋友,还比他这个年纪的其他小孩懂得都多。
这天早上,女孩和角蟾仔坐在池边晒太阳时,又提起了这个话题:“这儿找不到像我一样的人呢。”
“哪儿都没有像我一样的人。”角蟾仔说道。
“好吧,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猜过去可能有过你这样的人。”
“那别人怎么称呼他们呢?”
“呃,就是人吧。跟别人一样……”
“可那些人现在住在哪儿呢?他们有自己的城镇。我过去也住在其中的一座。可现在,我不知道那些城镇都在哪儿。得去找才行。我不知道妈妈现在在哪儿,只知道爸爸在峡谷镇。总有一天我要去那儿找他。”
“问小马好了。”角蟾仔给出了明智的建议。他不喜欢水,也不喝水,此刻已经避开了水边,正在编着灯芯草。
“我不认识小马。”
“他常在下边那座小丘晃悠。他一直在等自己的叔叔变老,他就能把他一脚踢开,自己当老大。在那之前,老头和老太婆可不想看到他在附近晃悠。马都挺奇怪的。但不管怎样,你可以去问他。他去过很多地方。他们家族是跟着新来的人一道来的,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说的。”
非法移民,女孩想。但这主意似乎值得一试。这一天,郊狼又一个招呼都不打就人间失踪了,女孩就带上一小包鲑鱼干和大树莓,独自下山往西南方几英里外的那座平顶小丘去了。
通往那座小丘的是一道足迹重重的小径,小丘的脚下是一泓美丽的泉水。她在池边的柳树下等着,没一会儿,小马就来了。他有着铜红色的皮肤,长而强壮的双腿,厚实的胸膛,黑色的眼睛。一路奔来时,满头黑发迎风飘扬,端的是光彩非常。在女孩面前停下时,还气息悠长毫不急促,他打了个响鼻,低头看着她:“你是谁?”
镇子里没人这么问过她,从来没有。女孩立刻意识到那个传言是真的,小马是跟着她的族人们一起来到这儿的,只有人类才会在第一次见面时问你是谁。
“我跟郊狼住在一起。”女孩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噢,对的,我听说过你。”小马道,他跪下身,在池边埋头长饮,双手就浸在清凉的泉水中。喝完后他擦擦嘴,向后坐倒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对女孩大声宣告道:“我将为王!”
“群马之王?”
“没错!很快就是了。我早就能轻松地打败那个老家伙了,但我还等得起。让他再逍遥几天吧。”小马语气里透着自傲和宽宏。女孩凝视着他,仿佛很早之前就爱上了他,并将永远爱他。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梳梳头发。”女孩道。
“很好!”小马道,在那里坐定不动,女孩走到他身后,掏出口袋里的梳子为他梳理。小马的头发有近一米长,有些粗糙,黑得发亮。女孩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乱发理顺,用柳树皮绑成一个巨大的马尾辫。小马在池边俯下身子,欣赏着水中的倒影。“很好!”他说道,“真漂亮!”
“你去过……你知道其他人在哪儿吗?”女孩低声问道。
小马沉默了好一阵儿,女孩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听到小马道:“你是说那些有金属,有草地的地方?那些洞?我都是绕着走的。那里已经到处是墙了。过去还没那么多来着。祖母说,过去那儿没那么多墙。你认识祖母吗?”他用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女孩,语带天真。
“你的祖母?”
“嗯,是的。祖母。你知道。她编网。嗯,不管怎样,我知道那儿有一些我的族人,一些马。我看到过他们在墙那边,但看上去好疯。你知道,这些新来的人是我们带到这儿来的。没了我们,他们根本到不了这里,他们只有两条腿,还有那些金属壳。我可以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讲给你。王通晓所有的故事。”
“我很喜欢听故事。”
“那得讲上三个晚上,你想听他们的什么事呢?”
“我在想可能我应该去找他们。去他们那里。”
“这很危险,非常危险。你不能就这么去那里——他们会抓住你的。”
“我只想知道要怎么去。”
“我知道怎么去。”小马的语气突然变得成熟而稳重,让女孩确信他是真的知道该怎么去,“对于小马驹来说,这条路可没那么好走。”小马再看看她:“我有个表妹两只眼睛的颜色也不一样,”他从右到左端详着女孩的眼睛,“一只棕色,一只蓝色。但她是只斑点马。”
“黄色这只是蓝松鸦帮我做的,”女孩解释,“原先那只搞丢了,因为一场……那时……呃,你觉得我到不了那地方是吗?”
“你要去那里干什么呢?”
“我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去。”
小马点点头,站起身。女孩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他。
“我想,我能带你去。”小马道。
“你愿意带我去?什么时候?”
“噢,要不现在?你知道,要是当上了群马之王,我就没法离开了,必须留下来保护女人们。而我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族人靠近那些地方的!”提到那个地方时,小马漂亮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但他甩了甩头,继续道,“当然,他们是抓不住我的。但别的马跑得可就没我这么快了——”
“我们两个人去的话,要多久呢?”
小马想了一会儿。“最近的一个穿过那片红岩地就到了。如果现在出发,我们大概能在明天中午回来。那只是一个小洞。”
女孩不明白小马说的 洞 是什么意思,但她也没问。
“你想去吗?”小马问道,把马尾辫甩到背后。
“当然。”女孩说着站起身,只觉得脚下有点发飘,仿佛大地在颤抖。
“你能跑吗?”
女孩摇了摇头。“我大概只能走着去了。”
小马笑了起来,那笑声洪亮又欢快。“来吧。”他跪下身,双手在背后交握,搭成马镫,让她踏着爬上他的肩膀,“他们叫你什么来着?”他打趣道,轻松站起身,小跑起来,“蚊子?苍蝇?跳蚤?”
“他们叫我小咬,因为我总咬住不放!”女孩欢叫道,抓住用柳皮扎成一束的黑色鬃毛,因为自己突然变得八尺高而欢笑不已,小马带着她向前奔去,女孩毫不费力地穿行在沙漠里,只觉得自己正如草絮般迎风飞舞。
昨天刚满月,眼下,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他们眼前的平原。小马轻松地一路向前奔跑。后半夜,他们在一个小猫头鹰 营地停了下来,吃了点东西,休息了一会儿。大多数猫头鹰都出去狩猎了,只有一名老妇人在她的篝火边招待了他们,给他们讲了些蟋蟀鬼魂的故事,还有那些看不见的伟大人物。女孩听得瞌睡连连,老妇人的故事便和她自己的梦境交织在一起。后来,小马又背起她,轻松地迈开大步,慢慢向前跑着。月亮在他们身后落下,前进的方向上,天空被玫瑰色和金色的光芒映亮。轻柔的夜风已消逝不见,空气变得寒冷刺骨、凝滞不动。四下里都有一股淡淡的烧焦的酸味。女孩感到小马的步伐也变得越来越紧张不安。
“嘿,王子!”
一个小小的、略带责备的声音响起。女孩听过那声音,看见杜松旁那个衣着简洁、戴着一顶旧黑帽的身影后,她立刻认出那是谁了。
“嘿,山雀!”小马道,转过身,停了下来。在郊狼的镇子里,所有人都尊敬山雀。但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为什么。山雀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和其他小鸟一样,每天都忙忙碌碌又唠唠叨叨的。不像鹌鹑那么讨人喜欢,更不像老鹰或大猫头鹰那样让人敬畏。
“你要去那个方向?”山雀问小马。
“这个小家伙想看看她的族人是不是住在那边。”小马道。女孩这才惊讶地意识到: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和往常一样,山雀一脸的不赞同,她若有所思地鸣啼几声,这是她另外的一个习惯,然后站起身:“我也一起去吧。”
“那太好了。”小马感激道。
“我负责侦察。”山雀说完就抢在两人前出发了,速度快得惊人,小马则用他那不紧不慢的大步子跟在后面。
空气里的酸味更浓了。
山雀在他们前方的一个小山坡上停下来,站定不动。小马也慢下脚步,最后完全停了下来。“就在那儿。”他低声道。
女孩盯着那边。太阳初升,晨光熹微,雾气弥漫,她看不太真切,尤其是全力张望时,左眼更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那边有什么?”她低声问道。
“一个洞,就在墙那边。看见了吗?”
那里似乎有一道笔直的、跃动不已的线,划过整个山艾平原,向远处延伸。在线的另一侧有什么东西?是雾吗?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那是牛!”女孩道。小马沉默地站在那里,浑身僵硬。山雀正朝他们飞回来。
“那是个牧场。”女孩道,“那是一道栅栏。那里有好些肉牛。”这些话带着铁腥味,仿佛沾着盐。刚被她叫到名字的那一切在摇动,渐渐从视线中消失,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下这世上的一个洞。像用烟头在大地上烧出来的。“靠近点!”她催促小马,“我想再看清楚点。”
小马下意识地听从了她的要求,尽管身体仍绷得紧紧的,他还是尽力靠了过去。
“附近没人。”山雀用那种小而干涩的嗓音道,“但有个速度很快的乌龟样的东西正在过来。”
小马点了点头,但仍在向前。
女孩攀着小马宽厚的肩膀,盯着前方的空白,仿佛山雀的话让她的眼睛又能聚焦了,她又看到了那一切:草地上三五成群的牛,有几只扬起白色的脸庞看向她,蓝灰色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栏杆——小山另一侧现出一个带烟囱的屋顶,一个高高的谷仓——然后是远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移动,那玩意儿跑得飞快,直奔他们而来。
“快跑!”女孩对小马叫道,“跑!快跑!”听到那声音,小马像松开了缰绳一样转身飞跑,大踏步地全速奔跑,把初升的朝阳,燃烧的战车,还有那酸涩的、铁锈一般的、死亡的气息远远地抛在身后。山雀飞在他们前面,仿如晨雾里的一抹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