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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又睡去。一天天的,花栗鼠的卧室里总是闷闷的,暖暖的,暗暗的。一夜夜的,人们进来睡觉,又睡醒离开。她就这么昏睡着,偶尔坐起身来,去前厅拿起长勺,舀点桶里的东西喝,便躺了回去,复又陷入昏睡之中。

这一天,她从架子上坐起身来,双腿晃荡着,尽管仍有点昏沉,虚弱,但身上没那么难受了。她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左边口袋里有个小梳子,还有张泡泡糖包装纸;右边是两张一美元的纸币和两个硬币,一个二十五美分,一个十美分。

花栗鼠和一个有着漂亮黑眼睛的丰满女人走了进来。“啊,你醒了,总算可以跳舞了。”花栗鼠咯咯笑着跟她打招呼,坐到旁边,一把揽住她。

“松鸦要带你跳舞,”黑眼女人说,“他会把你治好的。我们来给你准备准备!”

悬崖脚下的泉水汪成了一片池,岸边的淤泥中生着芦苇。正在那里嬉闹的孩子们跑开去,把地方留给女孩和那两个女人静静沐浴。水面很温暖,但深至小腿和脚的地方就是冷的了。三人赤裸着身子,两个女人圆润的小腹和胸乳、肥厚的髋和臀,都在傍晚的斜阳下闪耀着暖暖的光芒,她们柔声笑着,把女孩从上到下冲洗了一遍,搓洗她的四肢、手脚和头发,以无比轻柔的动作擦洗她右眼边上的颧骨和眉毛,端详一下,再打上肥皂,冲洗干净,把她从水里拎出来;给她擦干,再互相擦干;把自己的衣服穿好,再给女孩也穿好;给她把头发编好,再把对方的头发编好;在辫梢儿系上一根羽毛,看看她,再互相看看;再带她下山回到那杂乱不堪的小镇,带至房屋间一片说不上是游乐场还是停车场的空地上。这里没有街道,只有小径与灰尘,没有草坪和花园,只有灌木和灰尘。这片空地上已经有不少人了,有的聚在一起,有的在闲逛,穿着五颜六色的衬衫、印花裙子,戴着珠串或耳环,都像是特意打扮过。“嘿,花栗鼠,白脚!”看到两个女人,人们纷纷招呼道。

一个男人上前迎接她们,他穿着崭新的牛仔裤,蓝色的工装衬衫有点褪色,但很干净,外面套着亮蓝色棉绒马甲,看上去非常英俊、气派,也很紧张。“来吧,女孩!”他的声音沙哑粗犷,和这些说话细声细气的同伴们放在一起,还颇为令人吃惊。“今晚我们就把那只眼睛修好!你就只管放心坐着好了。”他握住女孩手腕,把她牵到场地中央摆着的一块布垫子上,尽管态度强硬得近乎粗鲁,动作却很轻柔。女孩觉得这样挺蠢的,但也只得坐定,还不准动弹。但那种众目睽睽之下的不安很快消去,因为大家除了间或瞥她一眼外,并没有怎么注意她,最多是花栗鼠、白脚和她们的家人不时冲她安抚地挤挤眼睛。时不时地,松鸦还会扑到她面前,说些“准跟新的一样好!”之类的话,然后再跑开去,挥舞着他的蓝色长臂,大吼大叫着把人群组织起来。

一个精瘦的黄褐色身影慢慢地爬上山丘,晃进空地——女孩正要跳起来,又想起自己得静坐不动,只好坐在原地,轻声叫道:“郊狼!郊狼!”

郊狼懒洋洋地走过来,低头看着女孩,笑道:“可别让这个蓝松鸦把你搞残了,女孩。”然后又晃悠开了。

女孩只能一脸热切地盯着她不放。

人们陆续在空地一侧坐下来,在女孩四周的尘土地面上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线条的两端不断延长,直到将将围成个半径约十步到十五步的整圆。人们身上穿的都是女孩熟悉的衣服,牛仔裤,牛仔夹克,衬衫,背心,棉布裙子,只是所有人都光着脚,所有人都比她见过的人更漂亮,而且都美得独树一帜,仿佛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定义了美。当然,也有些人看起来颇为奇怪:有的人身型瘦削,皮肤黑亮,说话如耳语一般;还有一个长腿女人,眼睛亮如珠宝。那个叫青枭的大个子也在,昏昏欲睡又颇具威严,像是拥有六万英亩农场的麦考恩法官。他身边的女人像是他的姐妹,因为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鹰钩鼻和大而有力的手,只是她要更黑更瘦,凶戾的眼睛中透着一股疯狂的神情。那是一双黄色的眸子,圆圆的,不像郊狼的眼睛那么斜而长。郊狼坐在不远处,无聊地打着呵欠,不时挠挠腋下。这时一个男人走进圈中,身上只穿了条苏格兰裙,披了件斗篷,上面的菱形图案不知是画上去的还是拿珠子串成的,他手里拿着一只骨片串成的环形乐器,一面飞也似的晃动,一面依着那丁零咣啷的节奏狂舞着。他的躯干与四肢粗壮却又灵活,动作流畅,激情四溢。他从女孩身边擦过,绕着她起舞,又擦过,女孩盯着他,挪不开眼睛。他手里的乐器越晃越快,骨片都快看不清了,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薄而锐利的东西。边上围成一圈的人们开始歌唱,跟着响板的节拍,反复低声哼着那几个音节。这一切令人兴奋又感到无聊,陌生而又似曾相识。响尾蛇的舞步也越来越快,离她越来越近,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一开始,女孩被他毫无表情的面容和狭长的双眼吓坏了,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端坐,扮演自己的角色。舞蹈不停,歌声不息,直教她之前的无聊化作一股洪流,仿佛永无止休。

松鸦昂首阔步地走进圈子,站到她身旁。他不会唱歌,但会用他的粗声大嗓喊:“嘿!嘿!嘿!嘿!”周围的人们亦齐声应和,这声音高高飞起,撞上头顶突出的悬崖,再弹回来,汇入下一拍的呼喊声中。松鸦一手抓着根顶上有颗球的棍子,另一只手里抓着颗弹珠似的东西。那根棍子是根烟斗,他从管子里吸出烟来,一口口地喷着:先是喷向四面八方,然后是上上下下,最后是那颗弹珠似的东西。然后,那乐声突然凝止,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数息。松鸦蹲下身,仔细地盯着女孩的脸,头微微侧向一边。乐声和歌声复又响起,更胜刚才,他喃喃低语,跟着伸手向前,去触摸女孩的右眼,探进黑暗的疼痛深处。他手上的动作可算不上温柔,女孩抽搐一下,又忍住了,随即看清松鸦手里的弹珠,那是一块蜂蜡似的暗黄色球体,她认命似的咬紧牙关,连那只完好的眼睛也一并紧闭上。

“好了!”松鸦喊道,“睁开眼,来吧!让我们看看!”

牙关仍像老虎钳一般紧咬着,她睁开了双眼。右边眼皮似乎已粘在了一起,扯开时那道火辣辣白晃晃的痛楚,让她差点儿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吐出来。

“嘿,能看见吗?好使吗?看着好像还不错!”松鸦摇晃着她的手臂,冲着她嚷,“感觉如何?能用吗?”

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混乱,朦朦胧胧的,像笼着一层黄光。所有人都已围了过来,盯着她瞧,笑着,摸摸她的手,拍拍她的肩膀,她发现:要是闭上那只还在疼的眼睛,一切就变得清晰而扁平了;如果两只眼睛都睁开,眼前的一切就有点模糊,有点泛黄,但却有了纵深。

郊狼的长鼻子、细长眼和大大的笑容凑到了她的眼前。“这是啥,松鸦?”她问道,一面盯着那只新眼睛瞧,“莫不是上次你从我这儿偷走的一只?”

“这是松脂!”松鸦怒道,“你以为我会用什么傻帽郊狼的二手眼睛吗?我可是医生!”

“欧呦,欧呦,医生,”郊狼道,“小家伙,这眼睛可真丑,丑得像屎一样!你咋不问兔子要颗屎蛋呢?”她又把那张瘦削的长脸往前凑了凑,女孩觉得她简直要亲上来了,但那条薄而结实的舌头却又精准地舔了一下那团痛楚,冰冰凉凉,清清爽爽的。女孩再睁开双眼时,眼前的一切瞧上去就清楚多了。

“这只眼睛挺好的。”女孩道。

“嘿!”松鸦喊道,“她说挺好的!这只眼睛挺好的!她亲口说的!我早说了吧!我说什么来着!”他欢呼着,挥舞着手臂,朝外跑去。郊狼也不知哪儿去了。剩下的人也纷纷散去。

女孩站在那儿,因为站得太久而浑身僵硬。天似已全黑,只有西侧远远地还漾着一丝极为黯淡的天光。东侧的平原早已沉入浓黑的夜色中。

棚屋里亮起点点光芒。镇子边缘有人在拨弄一把破旧的小提琴,奏出一支孤涩的旋律。

有人来到女孩身旁,柔声问:“你睡哪儿?”

“我不知道。”女孩道。她只觉得肚子都要饿穿了,“我能待在郊狼那儿吗?”

“她不怎么在家。”那个柔声的女人道,“你之前是跟花栗鼠一起的,对吧?或者跟兔子还是长耳兔来着,反正她们都有一大家子……”

“你也有自己的家吗?”女孩问这位眼神潮润的优雅女性。

“我有两个小鹿。”那女性笑道,“但我只是来镇上看跳舞的。”

“我真的想跟郊狼待在一起,”女孩停了一下,才怯生生道,语气却透着执拗。

“好,那就这样吧。她的房子在这边。”雌鹿陪着女孩走到小镇边缘靠近高处一间东倒西歪的木屋边。屋子里没有亮灯。房子前面堆着不少垃圾。半开的房门前,没有台阶。门上面歪歪扭扭地钉着一块破烂不堪的松木板,上面写着 稍等

“嘿,郊狼?有人来了。”雌鹿说道。没人应门。

雌鹿把门推开点,探头张望一下:“我猜她出去狩猎了。我得回去找我的小家伙们了。你能行吗?要吃的话,随便找谁要都行——你知道吧……能行吗?”

“嗯,我能行。谢谢你。”女孩道。

她看着雌鹿在清朗的暮色中渐渐远去,脚步细碎却极尽优雅,像穿着高跟鞋,每一步都轻快而精准。

稍等里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而且塞得满满当当,女孩每走一步都会撞上点东西。她不知道该在哪儿,以及怎么生火。她摸到一个像床的东西,躺下去才发觉那更像是一堆脏衣服,闻起来就更像了。还有东西在咬她的胳膊、腿、脖颈和背。更别提肚子饿得发疼。她循着味道摸到角落,天花板上垂下来一条鱼干样的东西,她摸索着撕下油乎乎的一片送到嘴里。是烟熏鲑鱼干。她吃了一片又一片,直至肚子终于满足了,再把手指和嘴角舔干净。敞开的门边,一坛水里映着几点星光,女孩小心翼翼地闻闻,又小心翼翼地尝了几滴。水有点土腥味,温温的,还泛着霉味,她就只稍稍喝了两口止渴。再回到那堆脏衣服里躺下和跳蚤做伴。她完全可以去花栗鼠家,或其他友善人家,可她哪儿也没去,就一个人躺在郊狼那张脏兮兮的床上,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自顾自地拍打着跳蚤,睡熟了。

夜深时,有人说:“挪开点,小崽子。”跟着一团温暖就在她身旁卧下。

早餐是干鲑鱼糊糊,她们坐在门前的阳光下吃了个精光。郊狼每日每夜都在狩猎,可她们吃的仍是那些鲑鱼干、肉干和当季的浆果,从没见过新鲜的野味。女孩没问过为什么,也没觉着奇怪。她倒是想问问郊狼为什么像人一样晚上睡觉白天走路,而不是像其他郊狼一样日夜颠倒。可她在脑袋里组织问句时,马上就意识到人就是该晚上睡觉,白天起床,这没啥不对的。不过,那天她们躺在一道打虱子时,女孩倒确实问了个问题。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看起来都跟人一样。”她说。

“我们就是人啊。”

“我说,像我这样的,真正的人。”

“瞧着像而已,”郊狼道,“话说,那只可怜的眼睛怎么样了?”

“挺好的。可是,就好像你还穿衣服,住在房子里,会生火还有别的这些……”

“那只是你自己觉得挺好……要不是那个大嗓门的松鸦半道插进来,我准能给你整一颗真挺好的眼珠子。”

女孩早已习惯郊狼在话题间跳来跳去还不忘自夸的说话方式。在某些方面,郊狼跟她认识的很多小孩没什么区别,当然,从其他方面而言,又是天差地别了。

“你是说,我见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真实——就像是在电视上之类的?”

“并不,”郊狼道,“嘿,你领子上有只虱子。”她伸手弹开这虱子,又用一根手指拈起来,放嘴里嚼嚼,再一口吐掉。

“噫!”女孩道,“那其实?”

“其实?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灰黄色的、四足奔跑的小崽。对那几家子来说,”她不无鄙夷地对着下方不远处那片拥挤的小房子扬了扬手,“你还是个耸着鼻子嗅来嗅去的小家伙。对老鹰来说,你还是个蛋,要不就是刚长出雏羽。明白了吗?完全取决于你是怎么看的。这世上只有两种人。”

“人和动物?”

“不,一种人说 这世上有两种人 ,另一种人不这么说。”郊狼咧开嘴,拍着大腿,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可女孩没明白她的意思,还在等她继续。

“好吧。”郊狼道,“先有第一种人。剩下的是另一种。统共就这两种。”

“第一种人是?”

“我们,动物,还有别的。所有这些本来就有的。你知道的。还有你们这些小崽,孩子,雏鸟。都是第一种人。”

“那么,剩下的?”

“他们,”郊狼道,“你知道的。剩下的那些。新来的。外面来的。”她坚毅美丽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庄重了。她直直地瞥了一眼女孩,这在她是很少见的,那金色的眸子里,光芒一闪而逝,“我们过去就在这儿,”她说道,“我们一直在这儿。我们在的就是这儿。我们还能在哪儿呢?可现在,这儿成他们的了。他们掌管一切……操,我都能干得比他们好。”

女孩仔细想了想,把她前阵子一直听到的一个词抛了出来:“他们是非法移民。”

“非法!”郊狼冷笑着,语气尖酸,“非法就是只病鸟 。非法是他妈啥意思?你想让一只郊狼颁布法令吗?快长大吧,孩子!”

“我才不想呢。”

“你不想长大?”

“长大了,我就变成另一种人了。”

“没错,所以,”郊狼耸了耸肩,“这就是生活。”她站起身,绕到房子后面,隔着墙传来尿洒在后院地上的声音。

从很多方面来讲,郊狼真不是个好母亲。她的男朋友们来的时候,女孩就知道自己得去花栗鼠或者兔子家对付一晚了,因为郊狼和她的朋友根本等不及上床,往往是还在地上,甚至前院里就搞上了。还有几次,郊狼很晚才跟朋友狩猎回来,女孩只能躺在同一张床上,紧紧贴着墙,听着郊狼和她朋友在边上干那事。有点像打架,又有点像舞蹈,有种特别的节奏。她倒不太介意,只是觉得这样没法睡觉。

只有一次,她半道醒来,发现郊狼的朋友正在用一种可怕的方式抚摸她的肚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郊狼跟着醒了,觉察到朋友在干什么,她狠狠揍了他一顿,把他踢下了床。他只能在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还道歉来着:“啊,该死,崽,我忘了这小崽在,我还以为那是你——”

郊狼可没那么好说话,她吼道:“你觉着我一点底线都没有?你觉着我会让只郊狼在我的床上强奸一个孩子?”她把这公狼踢出了房子,还抱怨了整整一天。可没过多久,他就又来共度良宵了,他们俩还折腾了三四次。

另一件让女孩尴尬的事是郊狼总在大庭广众之下扒掉裤子,自顾自地撒尿。可这儿的大多数人似乎也不怎么在意。最让这女孩烦恼的莫过于郊狼在哪儿都能拉屎,拉完了还要回头跟自己的屎疙瘩聊两句。这实在是太变态了!好像她真的疯了一样——尽管郊狼经常疯疯癫癫的,可女孩知道她并没有疯。

这天,趁着郊狼在打盹儿,女孩把房子周围那些干屎蛋扫成一堆,埋在了附近一片沙土地里,她自己、短尾猫和其他一些人一般都是在这里拉屎的,之后再用沙土把它们埋起来。

郊狼睡醒了,懒洋洋地晃出 稍等 ,把手伸进她浅灰色的浓发中,揉着脑袋,打着哈欠,用那双狭长的眼睛四下打量一番,跟着问道:“嘿,他们哪儿去了?”然后喊道,“你们在哪儿?你们去哪儿了?”

远处的沙地里传来一片微弱的、瓮声瓮气的喊声:“妈咪,妈咪,我们在这儿!”

郊狼奔过去,蹲坐在地上,刨出每一颗屎疙瘩,跟他们说了好长时间的话。虽然她回来时什么都没说,但女孩已经满脸通红,心怦怦直跳:“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做的。”

“他们得离我近点才好受。”郊狼一边洗手一边说(尽管房子总是脏兮兮的,她自己却很爱干净,或者说,她有一套自己的干净标准)。

“我走路时总会踩到他们。”女孩试着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可怜的小屎疙瘩。”郊狼以舞步似的轻快脚步跳了几下。

“郊狼,”女孩怯生生地问,“你生过小宝宝吗?我是说,真的小狼崽?”

“我?我生过宝宝吗?好几窝!那个想要摸你的,还记得吧?就是我的儿子。要挑的话……听着,女孩。挑女儿!如果你一定要生,生女儿!至少她们会滚得远远的!” 2Yvzkplh2Kud7Ianf0ZYbcTOsoesbxdlAsAcEGeY7x8vb1OZc3O0Ng6uLFND71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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