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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天上掉了出来。”郊狼说。

小女孩仍蜷成一团,侧身躺着,背抵在嶙峋的岩石上,就这么用一只眼睛看着郊狼。另一只眼,她用手紧捂着,手背贴着地,沾满尘土。

“天上有一块烧穿了,就在那儿,悬崖边上那地方,然后你就从里边掉了出来。”郊狼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好像这个消息有点过时了。“你伤着了吗?”

她还好。她和迈克尔斯先生在飞机上,马达声很响,哪怕迈克尔斯先生是用吼的,她也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风剧烈地摇动着机翼,让她觉得恶心,但那也还好。他们正飞往峡谷镇,是的,在一架飞机上。

她定睛再看。郊狼仍坐在那儿,还打了个哈欠。它是个大家伙,体格健壮,银灰色的皮毛厚密而闪亮。狭长的黄色眼睛延伸出清晰的黑色泪痕纹,活像一只虎斑猫。

她慢慢坐起身,右手仍紧覆在右眼上。

“你少了一只眼睛?”郊狼突然来了兴趣。

“我不知道。”女孩道。她这才记起要呼吸,跟着颤抖起来,“我好冷。”

“我帮你把眼睛找回来。”郊狼道,“来!走走就不抖了。太阳升起来了。”

寒冷寂寞的光辉横洒在这片凹陷的土地,这片绵延一百来英里的山艾上。郊狼四下打转,一会儿在一丛丛的旱雀草和一枝黄里闻来闻去,一会儿在岩石上东抓西挠。“你不找了吗?”它说着,突然蹲坐在地,放弃了搜寻,“原先我常玩一个把戏,把眼睛扔到树上,从那儿往下看各种各样的事,然后吹一声口哨,它们就会回到我的脑袋里。但有一次,那只该死的蓝松鸦把它们偷走了。我吹完口哨啥都没回来,最后只好把两颗松脂塞进眼眶里才又能看见。你也可以试试。不过你还有一只眼睛呢,也够用了,要两只干吗呢?要来吗,还是在那儿等死?”

女孩蹲下身,颤抖着。

“好吧,反正你想来就跟上。”郊狼道,又打了个哈欠,咬爆一只虱子,站起来,转身,一溜烟儿地穿过稀疏的山艾和一枝黄,沿着山脊一路向下冲进原野。那道纤细的灰黄色身影很难捕捉,女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或明或暗的山艾间。

女孩在心底大喊:“等等,请等等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跟在郊狼后面。她找不见它。右眼上覆着手,只靠一只左眼,她分不清远近,世界变成了一幅巨大的平面画。蓦地,郊狼现身在画面中央,回望着她,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咧着嘴笑。她走起路来已经稳当多了,头上的跳痛也没那么厉害了,虽然还是有种又深又重的疼。可她刚赶上来一点,郊狼就又一溜烟儿地跑了。“等等我!”这次她终于喊出来了。

“行。”郊狼道,可还是自顾自地跑着。她跟在后面,沿着山势一路向下,一步步深入那幅平面画般的荒原中。

脚下的每一步都不一样,每丛灌木都不一样,又都一样。她跟在郊狼身后,从悬崖投下的巨大阴影中走了出来,视线高度的阳光晃花了她仅存的左眼。这光混着暖意,瞬间渗入她的每一缕肌肉,每一根骨头。一整晚都很难呼吸的空气也变得柔滑甜美起来。

山艾正在捯回它们的影子,照在女孩背上的阳光也灼热起来,她跟着郊狼,沿着一条溪谷的边缘向前。走了一阵儿,郊狼歪斜着走下基蚀坡,女孩狼狈地跟在后面,穿过丛丛灌木柳,踩着宽阔的沙质河床来到小溪旁。一起喝水。

郊狼像猫一样踮起脚,悄无声息地轻跳过小河,尾尖保持低垂,而不是像犬类那样横冲直撞,溅得水花四溢。女孩知道沾湿的鞋子会把脚磨破,犹豫了一下才走进水里,只想着尽量少蹚几步。右臂因为一直举手覆着眼睛,变得又累又疼。“我需要一个绷带。”她对郊狼说。而它昂着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直前腿趴在那儿,看着河水。闲适而又警觉。女孩在它身边滚烫的沙地上坐下,试着挪开右手。但手掌被干掉的血黏在了眼眶上。微微的扯痛让她啜泣起来。其实并没那么疼,但她吓坏了。郊狼走至近前,鼻子几乎戳到她的脸上。那种浓烈又刺激的动物体味直往她鼻孔里钻。它开始舔那伤口,它潮湿的舌头打着卷儿、透着力,一遍遍精准地舔在那个可怕的、带着疼痛的黑洞上,直到女孩放松下来,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哭音。她垂下头,几乎是紧贴在郊狼灰黄色的腹侧,她看到了她坚硬的乳头,发白的腹部软毛,不由得伸臂环抱住这只母狼,抚摸着它背上和两肋粗硬的皮毛。

“好了,”郊狼道,“出发!”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女孩踉跄着站起身来,跟在后面。“我们去哪儿?”她问,郊狼沿溪弛行,回道,“沿溪走就是了……”

有那么一阵子,她一定是边走边睡着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正在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还在走着,只是到了别的地方。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知道这是“别的地方”。她们还在沿溪走着,尽管溪谷两侧的山壁已趋于平缓,但目力可及的远处,仍是一丛丛的山艾。好的那只眼睛觉得舒服了点,另一只仍在疼,但没那么尖锐了。多想无益。等等,郊狼呢?

她停下脚步。飞机坠入的那个冰冷的洞又打开了,她掉了下去。她就站在那儿,一直向下坠,喉咙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这儿呢!”

女孩转过头,看见郊狼正在啃一只快要风干的乌鸦尸体,黑色的羽毛黏在它黑色的唇缘和瘦长的下巴上。

她看见那个黄褐色皮肤的女人跪在一堆篝火边,正在把什么东西洒进锥形锅里。女孩能听到锅里的水在沸腾,虽然锅是架在岩石上的,没直接挨着火。那女人的头发灰黄,用一根绳子绑在脑后。她光着脚,露出又黑又硬的脚底,看上去跟鞋底一样。但脚拱很高,脚趾排成两道整齐的弧形。她穿着蓝色牛仔裤和老旧的白衬衫,正望向女孩。“来吃乌鸦!”她说道。女孩慢慢走到女人和篝火旁边,蹲下身子。她不再觉得自己在下坠了,只觉得很轻,很空,舌头像木头一样梗在她的嘴里。

郊狼正对着那个不知是锅还是篮子的东西吹气,探进去两根指头,再飞也似的抽回来,一边甩着手,一边嚷:“哎呦!妈的!我怎么就没个勺子?”她折下一枝枯死的山艾,在锅里蘸一下,再捞出来舔舔,又对女孩喊:“小家伙,来吃啊。”

女孩靠近了点,折了根草枝,蘸了下。草枝上粘着一团粉红色的糊糊。她舔了舔,味道浓郁而细腻。

她连蘸带舔地吃了好一阵子,才顾得上问:“这是什么?”

“吃的。干鲑鱼糊糊,”郊狼道,“可算凉了!”她把两只手指伸进锅里,捞了一大团出来,吃得一干二净。女孩也学着她的样子试了试,却糊得满下巴都是。这就像是用筷子,需要练习。她不停地练习。她们你一把我一把地吃着,直到锅里只剩下三块石头。女孩没问锅里为什么会有石头。她们把石头舔干净。郊狼把这个锅子或者篮子的内壁也舔了个干净,拎到溪水里荡了一下,戴在了头上。那锅子大小正好,像个锥形的帽子。她脱下蓝色牛仔裤,叫道:“在火上撒泡尿!”然后叉开双腿站在上面,肆意地尿了,“啊哈,小母牛上蒸笼了!”女孩涨红了脸,自觉也该来一泡尿,但又拉不下脸,最后还是没尿。郊狼光着屁股在奄奄一息的篝火边跳舞,踢着她细长的腿,嘴里哼着歌:

水牛城女孩,今晚相约吧,

相约吧,相约吧。

水牛城女孩,今晚相约吧,

来月光下,跳舞啊。

她套上牛仔裤。女孩在用溪沙掩埋最后的余火,她认认真真地堆着,唯恐出错。郊狼就在一边看着。

“说的是你吗?”她问,“一个水牛城女孩?其他的呢?”

“其他的?”女孩警觉地把自己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其他人呢?”

“噢。呃,妈妈带着鲍比,我的小弟弟,跟诺姆叔叔一起走了。其实他不是我的亲叔叔。迈克尔斯先生反正也要去来着,干脆就带我飞去峡谷镇找我的亲生爸爸。琳达,我的继母,嗯,你知道的,她说这个夏天,我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然后就是这样了。可是飞机……”

女孩突然收了声,脸先是涨红了,又变成一片惨白。郊狼饶有兴味地看着。“哦,”女孩道,“哦——哦——迈克尔斯先生——他肯定——他怎会——”

“走吧!”郊狼道,随即迈开步子。

女孩喊道:“我得回去——”

“回去干什么?”郊狼道。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女孩,又继续走,还走得更快了。“跟上,女孩!”她喊道,仿佛 女孩 就是这女孩的名字。女孩既疑惑又无望,又嘟囔了句什么,却还是跟在了她身后:“我们要去哪儿?我们 哪儿?”

“这是我的国度。”郊狼回答道,声音里透着自豪,缓慢而庄严地抬起手,沿着遥远的地平线画过,“我造的。这儿他妈的每一丛山艾都是。”

然后她们继续向前。郊狼步履轻盈,虽然有点蹦蹦跳跳的,但脚下却很踏实,女孩只能拼命不被落下。月亮渐升,阴影从岩石和灌木下钻了出来,爬得到处都是。她们离开小溪,沿着一道崎岖向上的山坡走了很长一段路,斜坡的尽头是一座耸入云端的悬崖。黝黑的树木这里一棵那里一棵,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杜松林,一种沙漠林地,树和树之间相隔甚远。经过每棵杜松时,都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学校里的小孩们常说这味道像猫尿,但这女孩却挺喜欢的,这味道似乎能一直钻进她的脑海中,让她保持清醒。她摘下一颗杜松子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又吐了出来。疼痛像黑色的巨浪般涌来,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怎么就坐在了地上,试着站起身时,却发现腿不听使唤。她觉得自己蠢透了,又害怕,跟着哭了起来。

“我们到家了!”郊狼从山上远远喊道。

女孩抬起仅剩的那只噙满泪水的眼睛,看到了山艾、杜松、旱雀草和悬崖。干燥的暮色中,她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郊狼的啸叫。

她眼见山顶的悬崖下有个小镇,满是没上过漆的简陋棚屋和木板房。跟着又听到郊狼喊:“来呀,小崽!来啊,女孩,我们到家了!”山势陡峭,她还是站不起来,干脆四肢并用,一路沿着山坡爬到了悬崖下的房子那里。还没等到她爬上去,就已经有几个人出来迎接她了。一开始,她还以为那都是些孩子,然后才发现他们大多是成人,只是非常矮,身体宽而肥,手脚却很小巧。他们的眼睛都亮亮的。几个女人扶她起来,一边走一边哄她:“真棒,马上就到了!”傍晚时分,远处房屋里亮起昏黄的灯光,光芒从房屋打开的门径、开裂的墙板间漏出来,燃起些许暖意。静谧的晚空弥漫着林木燃烧发出的甜美气息。那些矮人们一路低声说笑。“让她住哪儿呢?”“送她到罗宾家去,她们都已经睡下了。”“噢,她可以跟我们一起住。”

女孩嘶声问道:“郊狼呢?”

“出去打猎了。”矮人回答道。

一个低沉的声音问:“村里有新来的?”

“是的,有个新人。”一个男性矮人回答道。

人群中那个用低沉嗓音提问的男子看起来格外不一般。他高大而魁梧,双手有力,头很大,脖子粗短。矮人们恭敬地给他让开道路。他静静地走进人群,丝毫不见傲慢。他低下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女孩。那双眼睛闪闪发亮,眨动间,就如同有人在蜡烛前挥手,遮了一瞬烛光似的。

“还是只小猫头鹰啊,”他说,“你那只眼睛怎么了,新人?”

“我……我们飞的时候……”

“你还太小,不该那么早飞的,”大个子用他那低沉而柔和的声音说道,“是谁带你来的?”

“郊狼。”

有个矮人也帮腔道:“她和郊狼一起来的,青枭先生。”

“那她今晚就该待在郊狼的房子里。”大个子男人说。

“那里只有骨头和孤独,”一名矮个儿的女子道,她穿着件条纹衬衫,面颊胖胖的,“她可以住我们那儿。”

事情就这么定了。这个胖脸女人拍拍女孩的胳膊,带着她穿过几座窝棚,来到一座低矮的、没有窗户的屋子面前。房门太低了,女孩得蹲下身子才能钻进去。房子里有好些人,有些是早就在这里了,还有不少是跟在胖脸女人后面拥进来的。角落摇篮式的盒子里,几个婴儿睡得正香。房间里的火燃得很旺,有股迷人的香味,像是烤过的芝麻。她得了些食物,但没吃两口就开始打瞌睡,右眼里的黑一个劲儿地往左眼爬,一时间,她什么都看不见了。没人问她叫什么,也没人告诉她自己叫什么。她听到孩子们叫那个圆脸女人 花栗鼠 ,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有什么地方可以给我睡觉吗,花栗鼠太太?”

“当然,跟我来。”一个女儿说道,“这里”,带着女孩走进后面的屋子。这间屋子和拥挤的前厅并没有完全隔开,但要暗得多,也没那么拥挤。墙边是一排架子,上面铺着床单和毯子。“来,爬进来!”花栗鼠的女儿说着,拍拍女孩的手臂,这在他们这儿是安慰的意思。女孩爬上架子,盖上毯子,她把头枕好,心想:“我还没刷牙。” zQwF4Q5kAz0Digg++BAjm8LBeA0ixEIgem/6zpBpsBR2lDNitgewWrHDSVh/SFk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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