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树。
我记得在《新维度I》上首次发表这个故事时,罗伯特·西尔弗伯格小心地问我,是否愿意换一个小说标题。我可以想见,读者读至一半时,可能会觉得标题已揭示了故事的全貌,但这个标题是如此之美,如此之贴切,让人难以割舍,于是西尔弗伯格先生大度地允许我保留了这个名字。它取自马弗尔的《致羞怯的情人》——
我们的爱情如植物般不断生长
比帝国还要辽阔,还要缓慢
和《死了九次的人》一样,这不是一篇心灵神话,而是一篇普通的科幻小说,我无意描摹动作或冒险,而力图展现心理上的趣味。我已倦于写冒险故事,除非角色的动作展现了其内心的活动,或其举动反映了人本身的样子。实际上,往往故事中的动作越多,真正发生的事就越少。而我显然更热衷于描写人心深处的变化,描摹那根植于我们心底的广阔世界。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森林,这森林广袤无垠,未经涉足。每一晚,我们每个人都将迷失在这森林中,孤身逡巡。
树叶中藏着一个小小的致敬。我心目中最好的科幻小说之一——罗杰·泽拉兹尼的《塑形者》,其主角名为查尔斯·伦德尔,该故事中的一种病症便由此得名。
只有在联盟成立初期的几十年里,地球还曾向外发射过勘探舰,进行那些漫长至难以想象的星际旅行。冲出已知的世界,越过一颗颗星球,去往更遥远的地方,寻找那些尚未被海恩星人殖民或开拓的世界,真正的异星世界。所有的已知星球都只能上溯至其海恩起源。而地球人,不仅是被海恩星人发现,更有赖于其保护才繁衍至今,因而对此极为反感。他们想逃离这个由海恩星人构筑的大家庭。想要寻找其他新的种族。而海恩星人,则像所有通情达理而又疲于应付的父母一样,不仅支持他们的探索,还提供了飞船和志愿者,对联盟中其他几个种族也是如此。
所有这些投身于这场极限探测的志愿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精神都不太正常。
毕竟,有什么精神正常的人会投身于这种无望的事业,去收集那些五个乃至十个世纪都传不回来的信息?由于安塞波的应用尚无法摆脱宇宙物质的干扰,因此截至目前,即时通信只能在120光年的范围内实现。勘探者将与世隔绝,也清楚即便有朝一日能归来,也将面对全然不同的世界。只要在联盟诸世界间穿梭过,哪怕只有几十年的时间差,正常人也绝不会自愿参与一次穿越几个世纪的旅行。因此,勘探者们要么是与社会格格不入,要么就是自绝于人间。简言之,都是疯子。
十个这样的疯子在司马铭宇宙港登上摆渡船,在转运的这三天里笨拙地尝试着去认识其他人,三天后,他们将登上勘探舰,古姆号。 古姆 是个西蒂安语昵称,常用来称呼婴儿或宠物。地球政府租下了这艘西蒂安勘探舰,队伍中有两个西蒂安人,两名海恩星人,一个贝尔登人,还有五个地球人。这群构成复杂的船员们一个接一个地蜿蜒穿过连接管,登上勘探舰,仿佛一群想要让宇宙受孕却又瞻前顾后的精子。摆渡船驶离,领航员引导古姆号出航。几个小时后,她已翩然飞至距离司马铭港几亿英里的宇域边缘,然后骤然消失不见。
10小时29分钟后,或者说,256年后,古姆号回到了正常的宇域。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在恒星KG-E-96651附近。没错,那颗针尖儿大的金色恒星就在那儿。在四亿公里的宇域内,还有一颗绿色的星星,那就是被一名西蒂安制图师标记为4470号的世界。勘探舰首先要找到这颗行星。但这活儿就像是在一个四亿英里的大海里捞针,做起来远比听起来难得多。古姆号还不能用光速在行星轨道上寻觅,否则很可能一头撞上恒星KG-E-96651或者4470号世界,然后,轰,大家一起爆炸。她只能用火箭推进,把速度放慢到一小时几十万英里。数学家/领航员阿萨尼弗尔很清楚那颗行星在哪儿,他觉得应该能在十天内捞到这根针。而勘察团的成员也可以借这段时间混熟一点。
“我真受不了他。”波洛克说道。他是团队中的硬科学家(负责化学,还有物理学、天文学、地质学等),星星点点的唾沫正在他的小胡子上闪耀,“那家伙就是个疯子。我真想不通他是怎么通过测试进入勘察团的,除非这是当局故意安排的,把我们都当成了小白鼠,想看看队伍里有个跟大家完全合不来的人会是啥情况。”
“我们通常会用仓鼠和海恩食腐鼠。”曼侬客客气气地说道。这名海恩星人是团队的软科学家(负责心理学,以及精神病学、人类学、生态学等)。“而不是小白鼠。而且,你也知道,欧斯登先生可是一个非常稀有的案例。他是首个被彻底治愈的伦德尔症患者。这种病症表现为多种儿童自闭症,之前被认为是不可治愈的。伟大的地球分析家汉莫戈德认为,造成这种自闭症状的其实是某种非同寻常的共情能力,并开发出了相应的治疗方式。欧斯登先生是首位接受这种治疗的病患,事实上,在十八岁之前,他都跟汉莫戈德医生住在一起。治疗取得了完全的成功。”
“成功?”
“当然!他现在显然不再自闭了。”
“是,但他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怎么说呢,你看,”曼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波洛克胡子上的唾沫星子,“两个陌生人——以你和欧斯登先生为例——在碰面时,通常都会进入一种防御—进攻的交互模式,但你自己却很少察觉。习惯、教养以及潜意识都让你忽略这一事实。你习惯了去忽视它,甚至完全无视它,否认它的存在。而欧斯登先生,作为一名共情者,能感受到它。他会同时感受到自己的和你的情绪,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谁的。或许你在见到他时,心底带上了见到陌生人时常有的那种抵触心理。再加上你可能不喜欢他的外貌、衣着或是握手方式——随便什么吧,总之他感到了这种恶意。而他那种自闭症式的防御又被治疗消除了,只能转向某种以攻代守的应对模式,这是对你无意识间投向他的敌意的自动反应。”曼侬一口气说了一大段。
“所以他就可以这么混蛋了?”波洛克道。
“他就不能放过我们吗?”哈费克斯问道,他是团队中的生物学家,另一个海恩星人。
“这就像听力一样。”副硬科学家奥勒罗,正弯着腰给自己的脚指甲涂荧光指甲油,说道,“耳朵上又没有眼皮,他没法关闭这种共情。不管想不想,他都会听到我们的情绪。”
“他知道我们在 想 什么吗?”工程师伊斯科瓦纳一脸恐惧地看向周围的人们。
“不。”波洛克吼道,“共情可不是读心术!没有人能够读懂别人的心思。”
“那可不一定,”曼侬道,脸上还带着那种温和的笑容,“就在我离开海恩星前,一个最近刚刚重新发现的世界发来了一份非常有趣的报告。一位名叫罗康南的高智专家报告称,在当地某种突变的人种里发现了一种可后天习得的读心术。我只在《高智简报》上看过一份梗概,但是——”他还在说,但其他人已经发现,他们可以在曼侬说话时另外聊些什么,曼侬似乎并不介意,甚至还能把他们聊的内容听个差不多。
“那他为什么要恨我们?”伊斯科瓦纳道。
“没人恨你。亲爱的安德。”奥勒罗说着,为伊斯科瓦纳左边拇指涂上粉色的荧光指甲油。工程师红了脸,又不禁微笑。
“他表现得就像是恨我们一样。”隼人,船上的协调者说道。她是一位有着纯粹亚洲血统的柔美女性,声音却令人惊异地低沉、暗哑而细弱,像一只幼年的牛蛙,“如果是我们的敌意让他感到难受,那他干吗要用没完没了的攻击和侮辱来增加这种敌意?我觉得这个汉莫戈德医生的治愈方法实在不怎么样。说真的,曼侬,没准儿还不如自闭症呢……”
她闭上了嘴。因为欧斯登走进了主舱室。
他看上去像被剥了皮。皮肤异常的白而薄透,血管清晰可见,仿佛一张褪了色的红蓝色地图。他的喉结,嘴边的肌肉,手腕和手背上的骨头及韧带都明显地凸了出来,仿佛人体解剖学课上的标本。头发是暗锈色的,像是干涸已久的血迹。眉毛和睫毛却很淡,但只在特定角度的光照下才能看见,大多数情况下,都只能看见他眼窝的骨头、眼皮的纹路和那双没有颜色的眸子。可他并不是白化病患者,因此眸子不是红色的,但也不是蓝色或灰色的。色彩被从他的眼睛中剥离,只留下一池冰水,清澈而深不可测。他从不会直直地看向什么人。脸上总是毫无表情,就像一幅解剖学的示意图,或者一张被剥了皮的脸庞。
“我同意,”他用那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说道,“相比你们这些人填塞在我身边的廉价、二手的情感之雾,我宁肯选择像自闭症患者那样自我封闭。你现在又为什么恼火得一身汗呢,波洛克?看见我就没法忍受了?怎么不像昨晚那样再自己消遣一下?完事儿你就该泄了火了。哪个混蛋动了我放在这儿的磁带?别碰我的东西。我不准,听到没有?”
“欧斯登,”阿萨尼弗尔用他缓慢而洪亮的声音问道,“你就 非得 这么混蛋吗?”
安德·伊斯科瓦纳缩了起来,举起双手捂住脸。争吵总是让他害怕。奥勒罗抬起头,用一种茫然而热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景象,不愧是永远的观察者。
“我为什么不能?”欧斯登道,他没看阿萨尼弗尔,而且尽可能地与舱室里的其他人保持着最远的距离,“我在你们身上找不出一星半点值得我改变的理由。”
哈费克斯总是那么矜持而耐心:“理由就是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们都要同舟共济了。要想让团队的气氛好点,我们就得——”
“你还不明白吗?我根本不在乎你们中的任何人!”欧斯登说道,拿起他的微型磁带走了出去。伊斯科瓦纳突然就睡着了。阿萨尼弗尔用手指在空中挥毫泼墨,嘟哝着 主祭仪 什么的。“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会让他成为团队的一员,这一定是地球当局的阴谋。我第一眼就看穿了。这次的任务注定是要失败了。”哈费克斯回过头对协调者低声道。波洛克笨拙地摆弄着裤扣,眼里有泪水在打转。瞧,我说过他们都是疯子,但你们都以为我在夸大其词。
话虽如此,他们会这么想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极端勘察员都希望自己的队友们聪明、训练有素,反复无常但总归能互相体谅。而且绝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不得不在丁点儿大的地方挤作一团,只能指望队友的多疑、抑郁、躁狂、恐惧和强迫症不至于夸张到让人无法忍受。欧斯登可能够聪明,但训练得不充分,性格更是彻头彻尾的灾难。全靠他那异乎寻常的天赋才在队伍里获得了一席之地:共情能力,确切地说,是和广义上的生物建立共情的能力。这能力让他能无视种族,从接触到的任何事物上感知其情感和体验。他能感受到一只白老鼠的性欲,一只被压扁的蟑螂的痛苦,一个飞蛾知觉中的光和颜色。当局认为,在一个异星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了解身边的物种是否有知觉,以及如果真有的话,它对你的感观又是怎样的。所以,欧斯登的职位是前所未有的:团队的感测者。
“那到底是什么感觉,欧斯登?”有一天,在主舱室里,隼人登美子问道,头一次想缓和跟他的关系,“你用自己的共情能力从别人那里感受到的究竟是什么?”
“狗屎。”他嚷了回来,用他那恼火的尖锐嗓音,“这是个塞满了动物性的精神排泄物的世界。我整天就在你们的狗屎里蹚来蹚去。”
“我只想多了解一点事实。”隼人觉得自己的嗓音简直平静得不可思议。
“你并不是在寻求事实,只是在尝试跟我接触。心底里有那么一点恐惧,一些好奇,还有满坑满谷的厌恶。就像是拿木棍戳一只死狗,看看蛆虫怎么到处乱爬一样。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想跟人接触,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他的皮肤上泛起大片的潮红和紫色,声调也变得更加尖锐了。尽管隼人并未出言反驳,欧斯登仍对她吼道,“滚回你的粪坑里打滚去吧,你这个黄皮婊子!”
“冷静点。”隼人道,语气依然平静,但立即撇下他返回了自己的舱室。欧斯登并没有说错,她的问题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个借口,她希望以此引起他的兴趣。但这又何妨?这努力难道不是暗示着对彼此的尊重吗?在问这个问题时,她心底对他多少是有些不信任的,但更多的则是同情。同情这个可怜的、傲慢又恶毒的混蛋,奥勒罗嘴里的 没皮先生 。以欧斯登那混蛋样,他还能指望别人给他什么呢?爱吗?
“我猜,他可能受不了别人同情他。”奥勒罗躺在下铺,正在把自己的乳头刷成金色。
“那他就无法和任何人建立起正常的关系。那位汉莫戈德医生所做的,不过是把一个自闭症从里翻到了外面。”
“可怜的双插头。”奥勒罗道,“登美子,今晚哈费克斯会来待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你就不能去他的舱室吗?每次我都得跑到主舱室跟那只去了皮的萝卜待在一起。”
“你恨他,对吧?我猜他能感觉到。但昨晚我也跟哈费克斯睡了来着。再来一次,跟他同舱室的阿萨尼弗尔就要嫉妒了。所以还是在这儿比较好。”
“那就同时伺候他们俩。”登美子用一种暗含挑衅的粗鲁语气说道。她是在地球上的东亚长大的,当地的文化主流有点像清教徒,登美子从小就被教育说女孩要严守贞操。
“我一晚上只想睡一个。”奥勒罗懵懂地回答道。她来自贝尔登,这颗花园之星上没出现过轮子,也没有过贞洁这个概念。
“那不如试试欧斯登。”登美子道。她性格上的缺陷很少像现在这样展露无遗:极度的不自信,甚至常常表现为某种自毁倾向。正如她报名参加这次远航,正是因为这所谓的勘探从各种意义上而言,都毫无意义。
这个小贝尔登人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手上还紧抓着她的涂刷:“登美子,这么下流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怎么了?”
“这样太恶心了!我不喜欢欧斯登!”
“你还会在乎这个啊,我还真不知道。”登美子随口应付道,她当然知道。她收拢了几张文件,随即离开舱室,走之前还不忘丢下一句,“不管你是想跟哈费克斯还是谁上床,最好在最后一遍钟声前结束,我累了。”
奥勒罗哭了起来,泪水滴落在她涂成金色的小乳头上。她总是这么容易掉眼泪。而登美子从十岁起就再没哭过了。
这并不是一艘多么幸福的船,但阿萨尼弗尔和他的计算机抓住了4470号世界的踪迹,这让船上的气氛多少有了些改观。瞧,它就在那儿,一颗深绿色的宝石,仿如沉在重力井底的真理。他们一同看着这个玉盘慢慢变大,一种奇妙的一体感油然而生。欧斯登的自私,他直击要害的残忍让他们彼此抱团,联系紧密。“或许,”曼侬道,“他就是被送来当靶子的?就是地球人常说的替罪羊。说不定这就是他对团队的作用?”所有这些小心翼翼维系人际关系的队员们,没有一个出声反对。
他们进入行星轨道。行星背光区没有非自然的可见光,大陆上也没有找到任何可被确认为非自然造物的聚点或线条。
“没有人。”哈费克斯低声道。
“当然没有。”欧斯登不无讥讽地回道。他一个人占据了一个观测屏,头上套着一个塑料袋,据说这样能削弱其他人发出的共情噪音。“我们已经在海恩人扩张范围的两百光年外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到处都没有。造人这种弥天大错,你以为造物主会犯第二次吗?”
没人搭理他,所有人都在满心喜悦地打量着身下那颗无比巨大的绿宝石,那里有生命,但没有人类。他们都是些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异类,而眼前的世界不会让人联想到荒凉,而是宁静。就连欧斯登都不再像以往那般面无表情,他皱起了眉毛。
在海面上用反推火箭降落。空中侦察。着陆。飞船落在一片平原上,周围是草一般的植物,浓密,碧绿,茎叶弯俯,随风摇摆,轻抚着飞船凸出的观察摄像机,微小的花粉给镜头蒙上了一层光晕。
“看起来像是纯粹的植物行星。”哈费克斯道,“欧斯登,你感知到什么有意识的物种了吗?”
所有人都转向团队的感测者。他已经从屏幕前走开,正在给自己倒茶,没有费心去回答队友的问题。他几乎很少回答别人当面的提问。
在这艘船上,军队式死板僵硬的纪律可不太适合套用在这群疯狂的科学家们身上,他们的指挥体系介于议会式民主制和粗鄙的啄序模式之间,其混乱程度能把现役的职业军人活活逼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当局将协调者的头衔授予了隼人登美子博士。于是她第一次行使了这一特权:“感测者欧斯登先生,”她说道,“请回答哈费克斯先生的问题。”
“九个神经兮兮的人科动物的情感像罐子里的虫子一样挤在我身边,”欧斯登连头都没回,“我怎么可能 感知 到任何外界的信息?如果我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我会告诉你的。我知道自己身为感测者的责任,协调者隼人,但你要是再下这种不知所谓的命令,我就只能拒不履行这份责任了。”
“很好,感测者先生。我相信今后都无需命令你了。”登美子牛蛙似的声音很平静,但背对着她的欧斯登却畏缩了一下,仿佛她心底压抑不住的愤懑正如有型的刀斧般加诸他的身上。
生物学家的预感被证明是正确的。开始实地调查后,他们没找到任何动物,连微生物都没有。这里没有任何生物彼此相食。要么依靠光合作用,要么以腐败物维生,靠光或死亡活着,而非其他生命。植物,无穷无尽的植物,这些人类世界的访客一种都认不出。无穷无尽明暗不一的颜色,绿色,紫罗兰色,紫红色,棕色,红色。无穷无尽的寂静。只有起风时枝叶轻拂的声音。暖风满载着花粉和孢子,将甜美的暗绿色尘雾吹过葱郁的草原,灌木丛生的荒野,无花盛开的森林,那里尚无人类踏足,更从未有好奇的目光深入。这样一个温暖而悲凉的世界,悲凉而又宁静。晴和的原野上遍布着一种状似紫色水龙骨目蕨类的植物,勘探者们漫步其间,如郊游一般,一面走,一面柔声交谈。他们知道自己的声音打破了笼罩这个世界数十亿年之久的寂静,风与叶,叶与风,吹与息,息与吹的寂静。他们交谈的声音是那样轻柔,但这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最初的交谈。
“可怜的欧斯登,”珍妮·钟,生物和科技工程师,一边为正在进行环北极勘探的喷气直升机导航,一边说道,“他脑袋里有一套那么精细的高保真设备,却什么都接收不到。多浪费。”
“他说过自己憎恨植物。”奥勒罗咯咯笑道。
“我还以为他会喜欢植物呢。至少,植物不会惹他烦心。”
“对这些植物,我也说不上喜欢,”波洛克俯瞰着飞机下方如紫色波浪般起伏的环北极圈森林,“到处都一模一样。没有变化。没有思想。要是谁独自一人走进这森林,准会疯掉。”
“但它们都是生命。”珍妮·钟说道,“只要是生命,欧斯登就没有不憎恨的。”
“他也没有那么坏啦。”奥勒罗大度道。波洛克瞥了她一眼,问道:“你跟他睡过吗,奥勒罗?”
奥勒罗气得大哭:“你们地球人太下流了!”
“她可没有,”珍妮·钟立即反击道,“你呢,波洛克?”
化学家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几星唾沫又蹦到了胡须上,闪闪发亮。
“欧斯登根本受不了别人碰他,”奥勒罗抽泣着说,“有一次,我只是不小心蹭到了他,就被他一把推开,好像我是一坨……脏东西似的。对他来说,我们都只是脏东西而已。”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波洛克的声音有点紧张,让同队的两名女性吓了一跳,“他会把这个团队搞得四分五裂,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但记住我的话,他根本没法跟别人生活在一起。”
他们在北极点降落。午夜的太阳仍悬在低矮的山尖,放出黯淡的光芒。一种枯干、短簇的粉绿色苔藓状植物蔓延向四面八方,或者说蔓延向唯一的方向:南方。慑于笼罩此地的无比寂静,三名勘探者立刻开始调试装备,开展工作,仿佛亘古不动的巨兽表皮上活动不休的三个小小病毒。
没人邀请欧斯登加入队伍成为领航员、摄影师或记录员,他也从未主动申请过,所以他很少离开基地。他一直在用舰上的计算机整理哈费克斯的植物分类资料,还作为伊斯科瓦纳的助理参与修理和维护工作。伊斯科瓦纳已经开始延长睡眠时间了,一天三十二小时里要睡上二十五个小时,甚至常常在无线电装置修理到一半或者喷气直升机的导航线路检查到一半就睡着了。一天,协调者待在基地以了解情况。除了鲍斯威特·陶,没人待在基地,她有癫痫发作的风险,正处于先兆肌肉紧张的状态,于是曼侬给她连上了电子脉冲治疗仪。登美子一面向数据中心口授报告,一面注意着奥斯登和伊斯科瓦纳。就这么过了两个小时。
“你觉不觉得用860式微型焊枪来密封这个焊缝更好。”伊斯科瓦纳用他那种轻柔而又犹疑的语气说道。
“用你说?!”
“对不起,我只是看到你用的是840式——”
“等我拿出860式就会换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会问你的,工程师。”
过了一分钟,登美子再抬头看时,不出意料地看到伊斯科瓦纳趴在桌上,含着大拇指,沉沉睡着。
“欧斯登。”
那张白色的脸庞没有转过来,也没有说话,只不耐烦地示意他在听。
“你不会不知道伊斯科瓦纳有多脆弱吧?”
“他的心志有多脆弱,我可管不着。”
“但你总管得着你自己的行为吧。伊斯科瓦纳对我们在这里的工作很关键,而你没有那么关键。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的敌意,那就干脆避开他算了。”
欧斯登放下工具,站起身。“我很乐意!”他用刮擦般恶狠狠的嗓音说道,“你根本不知道,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伊斯科瓦纳那种毫无理由的恐惧,共享他那可怕的怯懦,和他一样对一切事物都畏缩不前,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你还要把自己的残忍怪罪到他身上?我还以为以你的自尊心不至于干出这种事。”登美子发现自己正恨得发抖,“如果你的共情能力真能让你感受到安德的痛苦,为什么就不能在你心底唤出哪怕一丁点同情?”
“同情,”欧斯登说道,“同情。你懂个屁的同情。”
登美子瞪着他,而他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要我描述一下你现在是怎么看待我的吗?”他说道,“我能把你心头那些微妙的情绪剖析得纤毫毕现,比你自己剖析的还要清楚。我接受的训练就是一感知到这种情感反应就去分析它们。而我又确实能感受到。”
“可你总是这样,别人怎么可能对你有什么善意?”
“我 这样 又怎么了,你这头蠢猪。我待人和善一点,事情就会有什么变化吗?你以为普通人类就都是什么友善之泉吗?我只有被鄙视和被憎恨两种选择。与其像女人或懦夫那样,我宁愿被憎恨。”
“胡说八道。别在那儿自怜自伤了。每个人都——”
“可我不是每个人!”欧斯登说道,“你,你们所有人,是每个人。而我是我自己!我只有 一个 !”
这种狂妄自大的唯我主义论调,让登美子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说道:“你会杀掉你自己的,欧斯登。”语气里既无同情,亦无怨恨,只有心理学家的纯然冷漠。
“那是你才会做的事。登美子,”欧斯登嘲讽道,“我没有抑郁症, 剖腹自尽 也不是我的风格。你就直说吧,要我干什么?”
“离开。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们。带上飞车和数据采集器去做物种分类吧。去森林里,哈费克斯还没进森林呢。在无线电覆盖,而又超出你共情感知的地方,划一块一百平方米的森林就是了。每天的八点和二十四点汇报。”
欧斯登就这么去了,接下来的五天里,除了每天两次报平安的信号外,他再也没有发回任何信息。基地里众人的精神面貌如舞台换幕般焕然一新。伊斯科瓦纳每天清醒的时间高达十八个小时。鲍斯威特·陶拿出了星际鲁特琴,吟唱起仙乐般的歌谣(此前,欧斯登总会因为音乐而抓狂)。曼侬、哈费克斯、珍妮·钟和登美子也不再依赖镇静剂了。波洛克在实验室里用蒸馏法制备了些酒,一个人喝了个精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还头疼不已。阿萨尼弗尔和鲍斯威特·陶举行了一场通宵的数字降灵会,这种神秘的高等数学狂欢是虔信的西蒂安人最主要的欢乐之源。奥勒罗跟每个人都上了床。工作也进展得很顺利。
硬科学家奋力跨过类似禾本科的本地植物那高大肥厚的茎叶,向基地跑来。“森林里有东西——”他的眼睛凸起,上气不接下气,胡须和指尖都颤抖不已。“那东西很大。会动,就在我身后。那时我正弯着腰放置一个水准点。它突然扑向我。就像是从树上荡下来的一样。从我身后。”他瞪着身边的队友,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和疲惫。
“坐下,波洛克。缓口气。我们再确认一遍,你 看到了 某种东西——”
“我没看清。只看到了个动作。有意识的。一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一个会自己动的东西。就在那些树里,那些类似岩柏属的本地植物里,随便你叫它们什么吧。反正就在树林边缘。”
哈费克斯表情严峻。“那里没什么能攻击你的东西,波洛克。那儿连微型动物都没有。更 不可能 有什么大型动物。”
“有没有可能是某种附生植物突然掉了下来?一根树藤松开了,刚好从你身后落了下来?”
“不可能。”波洛克说道,“它是穿过树枝,直朝我扑来的,速度很快。我一转身,它就跑了,远远地跑回上面了。还发出了一种树枝折断似的声音!那要不是动物,天知道还能是什么玩意儿!它很大——有人那么大,至少。可能是红色的,我没看清,不能肯定。”
“那是欧斯登吧,在扮人猿泰山呢。”珍妮·钟的笑声里透着某种紧张,登美子胡乱地回了她一个勉强的笑容。但哈费克斯没有笑。
“在那些类似岩柏属的本地植物下,是很容易感到紧张。”他的声音礼貌而克制,“我早就注意到了。所以才会尽量避免在森林里工作。那里的枝叶的间距、炫目的色彩仿佛会催眠,尤其是那些虬曲的植物,还有那些会释放孢子的,分布得也很均匀,看起来十分不自然。说实话,我个人觉得很不舒服。有没有可能这种效果强化到一定程度后,会造成某种幻觉……”
波洛克拼命摇头。他舔了舔嘴唇。“就在那儿!”他说道,“有东西。出于某种目的。想要从背后攻击我!”
当晚二十四时,欧斯登像往常一样发来了信号。哈费克斯将波洛克碰到的情况转告给他。“欧斯登先生,波洛克认为森林里有某种具备自我意识、能动的生物,你有碰见过什么能证实这一猜测的迹象吗?”
一阵沉默,只有无线电嘲讽般的嘶嘶声,然后才传来欧斯登那令人不快的声音:“没见过。他胡扯的吧。”
“我觉得森林的氛围让人很不舒服,甚至有可能造成幻觉。”哈费克斯以无可挑剔的礼貌语气继续道,“而你是所有人中在森林里待的时间最长的,你有这种感觉吗?”
嘶嘶嘶。“我只感觉波洛克总爱一惊一乍的。让他待在实验室里别出来了。这样还能少添点乱子。还有什么事吗?”
“暂时没有了。”哈费克斯道,欧斯登随即切断了通讯。
没人能证实波洛克的故事,但也没人能否定。他信誓旦旦地说那儿有个东西,体型庞大,想要出其不意地攻击他。这点确实很难否认,鉴于他们置身于这样一个异星世界,而且每个进入过森林的人,行走在那些 树 (“好,就叫它们 树 好了,”哈费克斯说,“它们其实是同一类东西,只是,当然,又完全不同。”)下时都会感到莫名的寒意和不安。所有人都时常觉得心神不宁,或是觉得背后有人正盯着自己。
“我们得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波洛克道。他要求临时出任生物学家的助手,像欧斯登那样进入森林观察并探索。奥勒罗和珍妮·钟也主动提出能不能结成一个两人小队进入森林。哈费克斯把他们派到了营地附近的森林,这是一座巨大的原始森林,覆盖了D大陆五分之四的面积。但不准随身带武器,也不能超出五十英里的半圆,欧斯登目前的定位也在这个半圆里。他们每天都要汇报两次,为时三天。波洛克汇报说曾瞥见一个半直立的巨大身影在河对岸的树木间活动;奥勒罗则信誓旦旦地说第二天晚上有听到什么东西在帐篷附近活动。
“这个星球上没有动物。”哈费克斯仍在坚持这一点。
下一个早上,欧斯登没有按时汇报。
登美子等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跟哈费克斯一道飞去了欧斯登前一晚汇报时的地方。可喷气直升机盘旋之处,只有一片紫色枝叶的海洋,一望无际,难以逾越,这让登美子陷入了近乎绝望的恐慌。“这样我们怎么可能找得到他!”
“他汇报说是在河岸边落地的。先找到飞车,他的宿营地一定就在附近,他不可能离开营地太远。记录物种可是个精细活儿。那边,就是那条河。”
“他的车在那儿!”从斑斓的植物枝叶和阴影中,登美子瞥见一道异样的反光,“咱们过去!”
她将飞机悬停在目标上方,放下梯子。跟哈费克斯一道降入密林,直至被这生命之海完全吞噬。
一踏足森林的地表,登美子就打开了随身枪袋的皮扣,然后瞥了毫无武装的哈费克斯一眼。她不时摸一下枪,但并没有把枪掏出来。四下里没有一点声音,离开这条水流缓慢的棕色溪水不出几英尺,光线也暗了下来。周围全是些参天巨木,彼此离得远远的,间距像尺量般规律而精确;树皮柔软,有些表面光滑,还有些则像海绵一样,有的是灰色,有的是棕色或者棕绿色,上面缠着缆绳般的藤蔓,还饰以各种附生植物,伸展出一捧捧机械复制般的巨大黑色碟状叶片,交织成了二三十米厚的冠层。而脚下的土地则像床垫一样柔软而富有弹性,每一英寸都有凸起的树根,还长满了低矮而肥嫩的植物。
“这是他的帐篷。”登美子道,在这片森林广袤的寂静中,她的嗓音显得异常突兀,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帐篷里是欧斯登的睡袋、几本书和一箱配给食物。我们该大声叫他,喊他,她暗想,却提都没提,哈费克斯也没有。他们以帐篷为中心向外探索,边走边互相瞄着,小心不让对方的身影被参天巨木或浓密的阴影遮蔽。离帐篷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有个小东西反射的白色光芒吸引了登美子的注意,走近才发现那是一个笔记本,随即她就被欧斯登的身体绊倒了。他面朝下趴在两棵巨木间,头和手上都是血,有的地方已经干涸,有的还在渗血。
“他死了吗?”哈费克斯赶到她身边,他那苍白的海恩星人皮肤在幽暗的林间看来像是染上了一层深绿。
“没有。他遭到了攻击。从背后挨了一记。”登美子用手轻触欧斯登那满是血的颅骨、太阳穴和后颈,“某种武器或工具……我没发现骨折的痕迹。”
她把欧斯登的身体翻到正面,好把他抬起来。正当她抓紧他,弯腰凑近他的脸时,欧斯登睁开了眼睛。他惨白的嘴唇蠕动着。一种死一般的恐惧钻入了登美子的心房。她高声尖叫了两三声,甚至跌跌撞撞地冲向森林深处的晦暗,仿佛这样就能逃开一样。哈费克斯及时抓住了她,坚定的拥触和声音减轻了她的恐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登美子啜泣道。她的心仍在怦怦直跳,身体颤抖不止,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了。“那种恐惧——看到他的眼睛,我……我吓坏了。”
“我们都很紧张。可我没想到——”
“我现在没事了。来吧,我们得把他带回去治疗。”
两人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匆匆地把欧斯登抬到河畔,在他腋下套上绳索,将他拉到空中,悬在枝叶之海那恍若实质的浓黑之上,像麻袋一样晃荡着,微微左右旋转。他们把他拉到喷气式直升机上,随即起飞。没一会儿,就已回到了开阔的大草原上。登美子锁定了返回基地的航线,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目光与哈费克斯相遇了。
“我吓得几乎晕倒了。从没这样过。”
“我也……莫名其妙地被吓了个半死。”哈费克斯回答道。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可能没你那么严重,但和你一样,这恐惧来得莫名其妙的。”
“就是碰到他,抓紧他的那一瞬。他好像清醒了一下。”
“共情?……真希望他能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袭击了他。”
而欧斯登,就像个破损的人偶,身上满是血和泥,半躺在后座上,当时他们急着逃离森林,便匆匆把他塞在了那儿。
回到基地后,迎接他们的是更多的恐慌。这场并不致命的残忍袭击,既透露着邪恶又令人迷惑。由于哈费克斯坚持认定星球上不可能有动物,人们便开始各自勾画那想象中的敌人,有自主意的植物,暗怀敌意的植物怪兽,超自然的投影之类的。珍妮·钟原本已经消停的恐惧症又复苏了,满嘴都是什么缠绕在人们身边和背后的恶灵。她、奥勒罗和波洛克已经被叫回了基地,也没人想在这时候出去了。
遇袭后的三四个小时里,欧斯登一个人躺在原地,流失了大量血液,再加上脑震荡和严重的挫伤,他陷入半昏迷和休克状态。脱离休克后,他又开始持续低烧,其间叫了好几次 医生 ,用一种悲伤的语调:“汉莫戈德医生……”这样过了两天,他才终于清醒过来,登美子立刻把哈费克斯叫来了他的舱房。
“欧斯登,你能告诉我们是什么袭击了你吗?”
那双没有颜色的眸子瞥了一眼哈费克斯的脸。
“你受到了攻击。”登美子柔声道。那游移的目光熟悉得简直可恨。但她是医生,理当保护伤者。“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有什么东西袭击了你。你在森林里时——”
“啊!”他叫出了声,眼睛亮了起来,面孔也跟着扭曲起来,“森林——森林里——”
“森林里有什么?”
他喘着粗气,脸上现出一种越发清醒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我不知道。”
“看见袭击你的东西了吗?”哈费克斯问道。
“我不知道。”
“但你现在记起来了。”
“我不知道。”
“这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你必须告诉我们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不知道。”欧斯登说道,软弱地啜泣起来。他正在隐瞒真相,他的心防已经脆弱到根本无法掩饰这一点,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不肯说出来。波洛克正在一旁嚼着自己花白的胡子,竭力想听清舱房里发生了什么。哈费克斯俯身抓住欧斯登,说道:“你 必须 告诉我们——”登美子不得不上前把他推开。
哈费克斯竭力控制自己的样子,看得人有些难受。他沉默着离开,返回自己的舱房,显然是又要去嗑个两三倍剂量的镇静剂了。其他的男男女女则零零星星地待在这座由一个长厅和十个舱室组成的巨大而脆弱的建筑中,不言不语,只是神情里多了些恐慌和压抑。即使是在这时,他们也和以往一样,对欧斯登毫无招架之力,只得任由他摆布。登美子低头看着他,一股恨意直涌上来,如胆汁般烧得喉咙生疼。这种以别人的痛苦为食的自我中心主义,这种彻头彻尾的自私比任何肉体上的畸形都更令人厌恶。这样一个天生的怪物,根本就不该被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根本就该死。那一棒子怎么就没把他的头敲开呢?
可欧斯登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手无助地垂在身旁,无色的双眼圆睁着,不时有泪水从眼角滑落。他在试图躲开什么东西。“不要。”他一面用微弱而暗哑的嗓音说着,一面举起双手,想要护住自己的脑袋。“不要!”
她在床边的折叠凳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想抽出手,却因虚弱而动弹不得。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许久。
“欧斯登,”她低声道,“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希望你好起来。让我帮你好起来,欧斯登。我不想伤害你。听着,我现在明白了。是我们中的一个干的。我说的没错吧?不,不用回答,我说错的时候再告诉我。可我说的没错……这星球上怎么会没有动物呢?有整整十个呢。我不管是谁干的。这不重要,不是吗?刚刚,我差点儿就干出同样的事了。我才意识到。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欧斯登。你不明白我们要明白这一点有多困难……可听着。如果这是爱,而不是仇恨或恐惧……为什么就不能是爱呢?”
“不。”
“为什么不?为什么就不能?难道人类就都这么虚弱吗?这太可怕了。但没关系,别在意,别担心。好好躺着。至少现在那不是恨,不是吗?至少有同情,关注,祝愿,你能感到的,欧斯登,你能感觉到吗?”
“夹杂在……别的东西里。”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猜那是潜意识里的噪音吧。而且其他人都在房间里……听着,我们在森林里发现你时,我把你翻过来时,你不是醒了那么一下吗?我感受到了你的恐惧。当时我简直被吓坏了。我感受到的是你对我的恐惧吗?”
“不。”
她仍握着欧斯登的手,他完全放松下来,沉入了睡眠中,像一个被痛苦折磨的病人终于脱离了痛苦一样。“森林,”他喃喃道,言语含糊,她几乎抓不住其中的意思,“害怕。”
她没再试着去逼他说出真相,只是一直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沉沉入睡。她知道自己心底的感受,也知道他一定能抓住这感受。她很清楚,自己心底只有一种情感,或者说一种心理状态,它是如此矛盾,可以在一瞬间完全颠倒过来,成为自己的反面。海恩星系通用语中确实有这么一个词,ontá,意思是爱,也是恨。当然,倒不是说她爱上了欧斯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对他的感情是ontá,一种两极分化的恨。她握着他的手,肢体接触带来的情感之流,这欧斯登惧之如蛇蝎的感受如电弧般在两人间回荡。他睡着后,嘴唇边,那像是解剖学图样般的肌肉线条也松弛了下来,登美子甚至在那面容上看到了一丝浅浅的微笑,这是此前从没有人见到过的奇迹。而后这微笑消失了。他又继续睡着了。
他挺皮实,第二天就能坐起身,还能觉出肚子饿。哈费克斯想审讯他,但被登美子阻止了。她在欧斯登的舱室门口挂上了一张塑料膜,就像欧斯登自己此前常干的那样。
“这样真的能减少共情情绪的接收吗?”她问。而他则以一种干涩而小心的口吻回答道:“不能。”如今,他们常常用这样的口吻相互交谈。
“那么,是警告?”
“也有点这个意思,但更像是安慰剂。汉莫戈德医生认为这样有效……好吧,或许是有那么一点作用。”
所以说,他也曾见过爱的。一个未经人事的孩子,被成人世界巨大而汹涌的情感之潮淹没,呛得喘不过气来。差点儿就要被吞噬时,一个人拯救了他。那个人教他如何呼吸,如何生活下去。给了他所需的一切,给了他保护和爱。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么一个人: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神。“他还活着吗?”登美子问道,心底里想着欧斯登无以伦比的孤独,以及那些伟大的医生们各种古怪而残忍的疗法。而欧斯登微弱的苦笑则让她哑然无语。
“他应该在两个半世纪前就死了吧,”欧斯登道,“你忘了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了吗,协调官?我们都彻底抛弃了自己的小家……”
塑料帘外,隐约可以感受到4470号世界上其他八名人类的活动。偶尔响起的声音低沉中透着焦虑。伊斯科瓦纳睡着了;鲍斯威特·陶在接受治疗;珍妮·钟忙着在自己的舱房里装配更多发光设备,以求不让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
“他们都吓坏了。”登美子道,她自己也吓坏了。“每个人都在幻想着到底是什么袭击了你。土豆猿人或者长着毒牙的巨型菠菜之类的,就连哈费克斯都……我不知道。你尽力不让他们了解真相,这或许是对的。对彼此失去信任,或许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但我们怎么就都变得这么脆弱,无法面对现实,就这么轻易分崩离析了呢?难道我们都疯了吗?”
“很快,我们会疯得更厉害的。”
“为什么?”
“外面 的确 有东西。”他闭上嘴,唇边的肌肉如石头般僵硬而突兀。
“一些有意识的东西?”
“一个意识。”
“在森林里?”
他点点头。
“那,它是什么——?”
“恐惧。”他看起来似乎又被那恐惧攫住了,焦躁不安地扭动着身躯,“我在那儿摔倒时,并没有立刻失去意识。或者我保持住了意识。你知道的,可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可能更像是被麻痹了。”
“确实。”
“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脸埋在泥土里,埋在柔软的腐殖树叶中。它们紧贴着皮肤,钻进我的鼻孔和眼睛。我动不了,也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被大地吞噬了,沉到了泥土里,成了它的一部分。我知道自己位于两棵树中间,尽管我看不到。我能感觉到身下泥土里的树根,就在我身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我能感到手上满是血。血把我脸周围的泥土染得黏糊糊的。然后是恐惧。恐惧涌了上来。就好像它们终于 知道 了我在这儿,就躺在它们身上,在它们的怀抱里,在它们之中,是它们所恐惧的部分,亦是这恐惧本身。我没法不把这种恐惧传递回去,也没法阻止这恐惧越来越强,一动都不能动,也无从逃避。我只想晕过去。可这恐惧又把我唤醒,我还是一动都不能动。它们更是无法动弹。我们就陷入了这样彼此恐惧的对视之中。”
登美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皮上慢慢爬过,仿佛那恐惧已在她身周具现。“它们,它们是谁,欧斯登?”
“它们,它——我也不知道。恐惧吧。”
“他到底在说什么?”登美子转述对话的内容时,哈费克斯质问道。她不让哈费克斯去直接质问欧斯登,觉得自己需要保护欧斯登免受这名海恩星人那强大而备受压抑的情绪凌虐。但不幸的是,这让哈费克斯心底的偏执和焦虑之火愈燃愈烈,他认为登美子和欧斯登是一边的,并且一同对探险队隐瞒了关乎所有人生死存亡的重要信息。
“这就像是让盲人描述大象的样子。跟我们一样,欧斯登也并未看见或听到这个……意识,并没有获得更有价值的信息。”
“但他感觉到了这个意识,我亲爱的登美子。”哈费克斯的声音中透着强自压抑住的愤怒。“不是什么共情感应。他后脑上的疤还在呢。那玩意儿把他打倒在地,用棍子之类的东西给了他一下。难道他就 一眼 都没看见吗?”
“他能看见什么,哈费克斯?”登美子问道,但哈费克斯完全无视了她话语中的暗示,或者他根本不愿朝那个方向想。他只希望动手的是个本地生物。谋杀者是来自团队外的异种,而不是在座的任何一个。罪犯绝非我们中的一员!
“他一下子就被敲晕了。”登美子已倦于这样一再解释,“他什么都没看到。但他一个人在森林里醒来时,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源于他自身,而是通过共情能力感知到的。而且他很肯定,这恐惧并非源于在座的任何一个。由此可见,本地生物并非全无意识。”
哈费克斯面色阴沉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是想吓唬我吗,登美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站起身,走向他的实验桌,脚步缓慢而蹒跚,不像是一个正当盛年的四十岁男子,倒像是八十岁的老翁。
登美子看向周围的人们,由衷地感到绝望。她很清楚,自己与欧斯登新建立起的脆弱、紧密而又深刻的相互信赖给予了她全新的力量。可如果连哈费克斯都不能保持冷静,还有谁能做到呢?波洛克和伊斯科瓦纳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剩下的人都在工作或者各忙各的。但他们的姿势和位置有点奇怪。登美子一开始没意识到,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所有人都面朝着森林。例如,奥勒罗正在和阿萨尼弗尔下国际象棋,却把自己的椅子挪到了几乎和阿萨尼弗尔并排的位置上。
登美子转向曼侬,让他看看这种诡异的模式。曼侬正在研究一团纠结在一起的细长蛛腿似的棕色根须,他瞬间就抓住了关键,并极为简洁地做出了回应:“提防敌人。”
“什么敌人? 你 感觉到了什么,曼侬?”她突然对眼前这位心理学家生出一线希望,面对人们透出的这些模糊的暗示和共情,她作为一名生物学家是一筹莫展了。
“我只是觉得,在某个特定的方位,能感到一种强烈的紧张感。但我不是共情者。因此这种紧张,既可以说是由某种特定的外界压力造成的,也就是团队的成员在森林里受到了攻击;也可以是广义的外界压力,即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 森林 这个词最初的含义 ,恰可作为对这一环境的绝佳暗喻。”
几个小时后,登美子被欧斯登噩梦中的尖叫吵醒,曼侬正在安抚他,于是她又沉入睡眠中,继续那个在黑暗的森林中走投无路的梦。早上,伊斯科瓦纳没有醒来,哪怕是用上了兴奋剂也无济于事。他沉睡不醒,越陷越深,不时低声嘟哝着什么,直到完全退化,含着大拇指,侧身蜷缩着,再也醒不过来。
“两天倒下两个。十个小印第安人,九个小印第安人…… ”波洛克说道。
“那你就是下一个小印第安人,”珍妮·钟厉声道,“滚回去分析你那些尿吧。波洛克!”
“他简直要把我们都逼疯了。”波洛克说道,起身挥舞着左臂,“你们感觉不到吗?天杀的,你们是都瞎了还是都聋了?感觉不到他在做什么,散布什么吗?这些都是从他那里来的——从他的房间里——从他的意识里。他会用恐惧把我们所有人都逼疯的!”
“你在说谁?”阿萨尼弗尔说着,猛然迫近,须发笼罩着这个小地球人。
“还要我说出他的名字吗?那好吧。欧斯登!欧斯登!欧斯登!你们以为我为什么想干掉他?那是自卫!是为了拯救我们所有人!因为你们看不到他在对我们做什么。他让我们相互争吵,希望以此毁掉整个任务。而现在他就像一个虽然不发出声音,但却持续广播着的巨大收音机一样,把恐惧投射到我们心底,让我们无法入睡,也无法思考,就这么把我们逼疯。登美子和哈费克斯已经被他控制了,而你们剩下的人还有救。我必须采取行动!”
“你上次的行动可不怎么有效。”欧斯登说道,他半裸着站在自己的舱室门口,身上全是绷带和嶙峋肋骨,“哪怕我自己动手都能比你干得漂亮。天啊,把你们吓得六神无主的可不是我,波洛克,是外面的东西——在外面,在森林里!”
波洛克扑向欧斯登,却被阿萨尼弗尔拽了回来。阿萨尼弗尔毫不费力地抓住他,好让曼侬给他打一针镇静剂。被拉开时,波洛克还在高喊大收音机什么的。一分钟后,镇静剂生效,他和伊斯科瓦纳一样陷入了宁静的沉睡中。
“好了。”哈费克斯道,“现在,欧斯登,把你知道的全部真相都说出来吧。”
欧斯登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上去憔悴而虚弱。登美子便让他先坐下再说。
“在森林里待了三天,我觉得自己时常能接收到某种感应。”
“你为什么不报告?”
“跟你们一样,我也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也需要向基地汇报。”
“那你们就会把我召回基地。那我会受不了的。你们都认为,让我加入这次任务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没法和其余九名神经兮兮的团队成员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朝夕相处。我不该申请参加这次极限探测,当局也不应该接纳我的申请。”
没人说话,但登美子却敢肯定,因为她看到了,在读取到他们难言的赞同时,欧斯登那瑟缩的肩膀和僵硬的面部肌肉。
“随便,我不想回基地是因为我很好奇,为什么周围没有具备意识的生物,我仍能接收到情绪反应,即便是我疯了也不应如此啊。那时它们的反应并无恶意,非常含糊。这感觉很怪异。就像是紧闭房间里的一股风,或是眼角迸出的一颗火星。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讲述全赖众人的反馈:人们如何听,他就如何讲,任由他们摆布:人们讨厌他,他就尖酸刻薄;人们嘲笑他,他就滑稽可笑;人们专心聆听,他才能专注于讲述。聆听者的情感、反应和心理状态操纵着他,令他无法自拔。一共有七个人,太多了,他根本应付不过来,只得像球一样被他们翻腾的意识传来传去,根本无法保持连贯的思路。就算他在讲述,他们也在听,但还是有人会走神:奥勒罗可能在想他也并非一无是处,哈费克斯在寻找他字里行间不可告人的动机,阿萨尼弗尔的注意力很难长时间集中在具体的东西上,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永恒和谐的数字世界,而登美子则不时陷入遗憾或恐惧之中。欧斯登的声音开始打结,而后缠作一团。“我,我想一定是那些树。”他这么说完,停了下来。
“不是树。”哈费克斯道,“和地球上所有那些具备海恩星血统的植物一样,它们也没有神经系统。一点都没有。”
“你这叫 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用地球话说。”曼侬插嘴道,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哈费克斯瞪了他一眼:“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困扰了我们整整二十天的树根结团?”
“它们怎么了?”
“毫无疑问,它们是相互联结的。把这些树连在了一起,不是吗?让我们来做个大胆的假设,虽然这不太可能——假设你对动物的脑组织结构一无所知,然后给你一个轴突,或者单独的一个神经胶质细胞,让你检查,你有可能猜出这究竟是什么吗?你能发现这个细胞是有意识的吗?”
“不能,因为它本来就没有。一个单独的细胞能对外界刺激做出某种机械性的反应,但也仅此而已了。你是想说每一棵本地植物都只是某个大脑组织中的一个细胞吗,曼侬?”
“那倒也不见得。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它们全都彼此相连,不但树根结团彼此相连,树枝也被那些绿色的附生植物连在了一起。一种无比复杂,无比宽广的联结。就连大草原上那些本土草本类植物都有这种根须联结,不是吗?我知道,意识或智慧并不是一件什么东西,你没法从脑细胞里找到它,也没法从中提取它。它是彼此相连的细胞的一种功能,就某种角度而言,它就是联结本身。它并不真的存在。我并不是想说这颗星球真的存在意识,我只是觉得欧斯登或许可以给我们描述一下。”
欧斯登接过了话茬儿,茫然道:“那是一种没有感官的意识。看不见,听不见,没有感觉,也不能动。有时是对触碰的应激反应。还有对太阳、光、水,以及根系附近土壤中的化学元素的反应。动物的思维完全无法理解。一种没有思维的存在。一种没有主体和客体之分的生命意识。涅槃。”
“那你为什么会接收到恐惧?”登美子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我看不出它们对外物或他者的这种感知是如何形成的,那是一种难以察觉的反应……连续几天,都只是某种类似不安的感觉。直到那一天,我倒在两棵树中间,血滴在了树根上——”欧斯登的脸上现出颗颗汗珠,“那感觉变成了恐惧,”他的嗓音尖厉刺耳,“只剩下了恐惧。”
“就算它们真的具有这种功能,”哈费克斯道,“又怎么可能理解一个能够自由移动的物质实体呢?更不要说作出回应了。它们不可能理解我们,就像我们无法 理解 无限一样。”
“ 无限空间里的无尽寂静使我感到恐惧 。”登美子喃喃道,“帕斯卡理解了无限。藉由恐惧。”
“对森林来说,”曼侬道,“我们可能就像森林大火。飓风。危险。对植物来说,所有移动得很快的东西都很危险。没有根的可怕怪物。如果它有思维,倒真的很有可能意识到欧斯登的存在。只要是清醒时,欧斯登的脑子就会对周围的一切开放。当他满心痛苦和恐惧地躺倒在地,或者说躺倒在它的意识中央时,它感到恐惧也很正——”
“不是 它 ,”哈费克斯道,“这里没有动物,没有大型生物,没有人!最多是可能有一种功能——”
“只有恐惧。”欧斯登道。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沉默地聆听着外面的寂静。
“所以,我才会时刻觉得有东西正从后面看着我?”珍妮·钟低声问道。
欧斯登点头道。“你们虽然不敏锐,但还是能感觉到。伊斯科瓦纳的情况是最糟的,因为他确实具备一点共情的能力。如果他找到窍门,或许也能传送信号,但他太虚弱了,这辈子都只能是个半吊子了。”
“听着,欧斯登,”登美子道,“既然你能传送,不如就传送给它——这森林,这恐惧——我们不会伤害它。既然它有意识,或者就是一个意识,但既然它们有感知,而这感知又能转化为某种类似我们的感情反应的东西,那你能不能给它们回消息呢?给它们发个信息,告诉它们,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友好的。”
“要知道,没人能发出假的共情信息,登美子。你没法发送你根本没有的情绪。”
“可我们确实没有恶意,也确实是友好的啊!”
“真的吗?在森林里救起受伤的我时,你是友好的?”
“不,那时我被吓坏了,可那是——它,那个森林,那些植物,那不是我自己的恐惧,不是吗?”
“有什么差别呢?那就是你们的感受,你们还不明白吗?”欧斯登怒道,“为什么我不喜欢你们,而你们,你们所有人也不喜欢我?你们就没有发现吗,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只是在把你们心底对我的恶意和挑衅发回给你们?对你们的敌意,我敬谢不敏,原物奉还。我这么做是在自卫,就像波洛克。他也是在自卫。而我的自卫方式就是以牙还牙,不然还能怎么办,像以前一样缩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吗?可不幸的是,这创造出了一个能够自我维系和自我强化的闭合电路。你们对我这个怪胎的第一反应,是下意识的厌恶,到了现在,当然已经变成了仇视。你们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吗?现在,外面的森林只对外散发恐惧,因此我能反馈给它的也只有恐惧。那是因为,在面对它时,我除了恐惧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我们该做什么呢?”登美子问道。曼侬立刻回答:“搬营地,搬到另一个大陆上去。如果那里也有这种有思维能力的植物,就像这个一样,可能它们不会立刻注意到我们,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们。”
“这或许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欧斯登表情僵硬。其他人正以一种重新认识他一般的好奇看着他。他暴露了自己,如今他们可以如其所是地看待他了,一个被困在陷阱里的受难者。或许,像登美子一样,他们也能意识到,这陷阱本身,他的狂妄自大和冷血无情,是他们自己建造的,而不是他。是他们自己建造了这个笼子,再把他关了进去,而欧斯登就像一个被关进笼子的猩猩一样,从栏杆之间向外扔屎。如果在见到他时,人们心底抱持着信任,甚至强大到能抱持着爱来对待他,他又会以怎样的面貌来对待他们呢?
可没有人这样做过,而现在又已经太迟了。如果有更多时间,有更多独处的空间,登美子或许能与欧斯登建立起某种情感的共鸣,某种和谐的互信关系,但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们必须完成工作。更何况也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两人这样慢慢培养这种严肃的情感,他们只能像现在这样,带着一点同情、一点遗憾——这些小小的爱的替代品。这已经让登美子从中获取了力量,但对欧斯登而言却无济于事。她能从他那仿佛被剥了皮的面容上,看出欧斯登正因为其他人的好奇,甚至她的同情而愤懑不已。
“躺一下吧。伤口又在流血了。”她说道,欧斯登便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收拾了装备,融化了喷涂成型的机库和生活空间,用机械动力吊起古姆号,绕着4470号世界转了半圈,越过红红绿绿的大地,越过大片大片的绿色海洋。他们在G大陆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定居点:一个覆满随风摇摆的禾本类本地植物,有两万平方公里大的草原。基地附近一百公里内的平原上都没有森林,也没有单独的一棵树或小树丛。树木型的本地植物似乎只会以同一树种集聚的方式出现,这基地周围除了一些常见的腐殖类植物和孢子类植物外,绝不会有其他树种杂生。勘察团在建筑框架上喷覆全息层,到了一天三十二个小时中的晚上,他们就已经在新营地里安顿了下来。伊斯科瓦纳还在沉睡,波洛克依然需要服用镇静剂,但其他人都觉得好多了。“总算能喘口气了。”所有人都这么说。
欧斯登起身,颤巍巍地走到门前,倚着墙壁,透过微薄的暮色,看着像草又不是草的本地植物在昏暗的天边随风摇曳。风中带着些许的花粉甜香和无涯的瑟瑟声响,此外便再无声音。他微微垂着头,尽管头上还缠着绷带,这名共情者仍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直至夜色笼罩原野,星光辉映大地,远处人类的房舍里亮起灯光。晚风悄然止息,连那风声都不见了。欧斯登就聆听这寂静。
漫漫长夜里,隼人登美子也在静静聆听。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血液在体内流动,听着队友的呼吸,听着风声如涛,夜色奔涌,梦境浮动,渺远星辰间嘈杂声渐起,宇宙缓慢归于沉寂,死亡的声音不断游走。她挣扎着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从狭小孤寂的舱室中逃了出去。伊斯科瓦纳一人睡得正熟。波洛克被束缚衣捆得好好的,仍在用令人费解的故乡方言喃喃念叨着。奥勒罗和珍妮·钟正一脸严肃地玩着牌。鲍斯威特·陶躺在治疗舱里,已接入设备。阿萨尼弗尔正在画一幅曼陀罗,图样是素数的第三方位相图。曼侬和哈费克斯连夜陪护欧斯登。
登美子给欧斯登换掉头上的绷带。为了处理伤口,他那柔顺的淡红色头发被剃去了几块,留下的部分看上去怪怪的,有些已经变白,像被人撒了一层盐霜。过程中她的双手莫名颤抖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说话。
“为什么这里也有那种恐惧?”在这诡异的宁静中,她的声音显得干瘪而不真实。
“不只是那些树,这些草也是……”
“但我们现在离早上的营地已经有一万两千公里了!我们都飞到了行星的另一面了!”
“它是一体的。”欧斯登道,“一个巨大的绿色意识。一个念头从你的左脑传到右脑能需要多久?”
“它不会思考。这不是思考。”哈费克斯有气无力地说道,“这只是一个信息处理网络。那些树枝,附着的藤蔓,树木之间相互连接的根须:它们肯定都能传递某种电化学冲动。更确切地说,这里并没有单个的植物。就连花粉都是这个网络的一部分,毫无疑问,依靠风力漂洋过海,传播信息。但这简直难以想象。这颗星球的整个生物圈是一个通信网络,敏感,没有理性,不朽,孤立……”
“孤立,”欧斯登道,“就是这个!所以才会恐惧!并不是因为我们能自由移动或者能破坏森林。只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我们跟它不一样。而这颗星球上从未有过第二种存在!”
“你说的对,”曼侬的声音低如耳语,“它没有同类,没有敌人。除了自己,它没跟任何事物打过交道。永远只有它自己。”
“可如果不是为了种群的生存,那它生出这智慧来是做什么用的呢?”
“可能它根本没有智慧呢?”欧斯登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功利,哈费克斯?你不是一个海恩星人吗?不是说参差多样才是幸福之源吗?”
哈费克斯没有上钩,他的脸色很差。“我们得赶快离开这个世界。”他说。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想离开,总想离你们远点了吧?”欧斯登语气里带着某种病态的和善,“这感觉可不怎么好受,是吧——别人的恐惧?要是个动物的意识就好了,我还能沟通一下。我跟眼镜蛇和老虎都相处得很好。高等智慧多少会占点便宜。我真该把这本事用在动物园里,而不是拿来跟一队人类打交道……要是我能跟那个蠢土豆沟通就好了!要不是它这么铺天盖地……我没准儿还能感知到一些恐惧之外的情感。在吓坏之前,它有——这里有某种宁静。可惜那时我没能领会,我还没意识到它有多么广博。想想看吧,它就那么看着整个天光,整个夜晚,看着风起风止,冬夏繁星,在同一刻,感知所有这一切。这种扎根于大地,举目无敌,包罗万物又自成一体的感受。你们能理解吗?无人侵扰,甚至没有 别人 ,只有作为一个整体的自己……”
他从未提起过这些。登美子想着。
“可你根本没法抵挡它,欧斯登。”登美子道,“你的精神世界被改变过,在它面前,你太脆弱了。如果不离开,我们或许还没什么,可你一定会被逼疯的。”
他踌躇了一下,跟着抬起头,看向登美子,眼光清澈如水。这是他第一次迎向她的目光,两人久久对视。
“可我要那么正常的神志又有何用?”他语气尖锐,“但你说的没错,登美子。至少有一点你说的是对的。”
“我们得离开了。”哈费克斯喃喃道。
“如果我向它投降呢?”欧斯登沉思道,“是不是这样就能跟它沟通了?”
“投降?”曼侬立刻紧张地反问,“我猜你的意思是说,不再把从这个星球意识那里接收到的共情信息反射回去:不再抗拒这恐惧,而是完全接受它。如果这么做,你要么立刻被吓死,要么被逼回到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再变回那个自闭症患者。”
“为什么?”欧斯登道,“它的信息是 抗拒 。而抗拒恰恰就是我的救赎。它不具备智慧,可我有。”
“可尺度不一样。一个人的大脑怎么可能跟这么广大的东西相提并论?”
“一个人的大脑可以抵达的尺度,甚至包含了繁星的轨迹、宇宙的运转,以及这一切之后的逻辑,”登美子道,“并将其解释为 爱 。”
曼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哈费克斯沉默不语。
“在森林里会容易点,”欧斯登道,“你们谁能送我过去?”
“什么时候?”
“现在,趁着你们还没崩溃或发疯。”
“我来吧。”登美子道。
“我们都不行。”哈费克斯道。
“我不行,”曼侬道,“我……我太害怕了。我会坠机的。”
“把伊斯科瓦纳也带上。如果我真的做到了,可以让他做我们之间的传声筒。”
“你是否同意感测者的计划,协调者?”哈费克斯正式问道。
“我同意。”
“我不赞成。但我会跟你们一起去的。”
“我觉得我们是箭在弦上了,哈费克斯。”登美子说着,看向欧斯登的面庞,那张戴着白色面具似的丑脸如今发着光,仿佛初坠爱河的小男孩。
奥勒罗和珍妮·钟一直在玩牌,只求思绪不要回到阴森森的床上,面对愈演愈烈的恐惧,她们像吓坏的小孩一样不停地叽叽喳喳。“这个东西,它在森林里,它会抓住你——”
“这么大了还怕黑?”欧斯登嘲讽道。
“可是,你看看伊斯科瓦纳吧,还有波洛克,就连阿萨尼弗尔也——”
“它不会伤害你的。这不过是通过神经突触传递的冲动,不过是穿过枝叶的风,不过是噩梦而已。”
他们乘坐喷气式直升机出发,伊斯科瓦纳蜷在机身后部的舱室里,睡得正熟,登美子负责领航,哈费克斯和欧斯登沉默不语,只看着前方。广袤的平原被星光映成一望无际的灰白色,只在地平线上有一道黑边,那便是森林了。
他们靠近了那条黑边,再越过了它,黑暗就在他们身下铺陈开来。
为了找个着陆点,登美子不得不放低飞行高度,尽管她心底只想飞得越高越好,离得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在这片森林里,植物世界的无比活力似乎更加具体而真切,它的恐惧就像无边的黑色巨浪般扑来。前方有一小片灰色的土地,一个光秃秃的小山丘,比周围那些黑色的树木还要略微高出一点。不,那些不是树,它们只是有根的黑色阴影,只是巨大整体的组成部分。她在这片林中空地上降下喷气直升机,一次糟糕的着陆,握住操纵杆的手像抹了冷肥皂一样湿滑。
然后他们就置身于这片森林中,就在这片被夜幕笼罩的黑暗正中央了。
登美子畏惧地闭上了眼睛。伊斯科瓦纳在睡梦中发出呻吟。哈费克斯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而粗重,他僵坐在那儿,就连欧斯登越过他去打开舱门时仍一动不动。
欧斯登站起身,在舱门边俯身准备下去时,停顿了一下,控制面板上的微光映亮了他的背和缠着绷带的后脑。
登美子颤抖着,甚至抬不起头来,只能不停地低声道:“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欧斯登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他猛然穿过舱门,跃入黑暗中。就此消失不见。
我来了 !一个无声之声轰然响起。
登美子尖叫起来。哈费克斯开始咳嗽,像是在努力站起来,却未能如愿。
登美子努力把自己缩进身体,缩进腹部那只看不见的眼睛,缩进她存在的中心。周围再无他物,只有恐惧。
这恐惧消失了。
她抬起头,慢慢地松开紧握的双手。她坐直身子。夜晚仍然黑不见底,但繁星正在森林上闪耀。然后,就再没有什么了。
“欧斯登。”她说道,却发不出声音来。她试着提高音量,声音如牛蛙般低沉而嘶哑。没有回答。
她这才注意到哈费克斯有点不对劲。他从座位上滑了下去,登美子试着在黑暗中寻找他的脸,就在那一瞬间,在那死一般的寂静中,飞机后舱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很好。”那声音道。
那是伊斯科瓦纳的声音。她打开舱室内的灯,看见工程师躺在地上,蜷成一团,一手半覆在嘴上,睡得正香。
那张嘴张开了,开始说话。“一切都很好。”
“欧斯登——”
“都很好。”那声音继续用伊斯科瓦纳的嘴说着。
“你在哪里?”
没有回答。
“回来啊!”
起风了。“我要留在这儿。”那个轻柔的声音说道。
“你不能留——”
没有回答。
“那就只剩你一个人了,欧斯登!”
“听着。”那声音变低了,含糊了,仿佛消散在了风中,“听着,祝你们一切都好。”
她不停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可再也没有收到什么回答。伊斯科瓦纳一动不动地躺着。哈费克斯也一动不动地躺着。
“欧斯登!”她探身对着舱门外的黑暗,对着寂静风声中的森之生命喊道,“我会回来的。我必须先把哈费克斯送回基地。可我会回来的,欧斯登!”
一片寂静,只有叶间的风声。
余下的八个人,又花了四十一天,按照规定完成了对4470号世界的勘察。一开始,阿萨尼弗尔和另一两名女性还每天进入森林,前往他们降落的小山丘附近寻找欧斯登,可登美子却拿不准,那一晚她在极度的恐慌中到底降落在了哪个小山丘上。他们为欧斯登留下了成堆的补给,生存五十年所需的食物、衣物、帐篷和工具,然后就没再继续搜查。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森林中,到处都是阴森的小径,到处是由顶至底的藤蔓,没有人能找到独自藏匿的人,如果他想要藏身的话,他们很可能与他擦身而过,却毫无觉察。
但他就在那儿,因为恐惧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段直面永恒无意识的可怕经历让登美子变得更理智了,也越发意识到理性之必要,她想要理性地思考欧斯登到底做了什么,但她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表达。欧斯登纳入了那恐惧,接受了那恐惧,继而超越了它。他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到了这异种生命手上,无条件地投降了,不留一丝邪念。他从他者那里学会了爱,也由此获得了全部的自我——但这并不符合理性的表达。
勘察队的人们在树下行走,穿过这广袤的生命群落,身周是如梦的静谧,森然的宁静,仿佛这一切与他们若即若离,而又并不在意。时间和距离都失去了意义。 如果我们的世界够大,时间够多 ……这星球依然日夜交错,冬夏两季的风依然将细小的灰色花粉送过平静的海洋。
古姆号在经历了许多次勘察,许多年时光,跨越了许多光年的距离后,又回到了几个世纪前,那个被称为司马铭宇宙港的地方。那里竟然还有人等着接收(太不可思议了)团队报告,并记录人员损失:生物学家哈费克斯,死于恐惧;感测者欧斯登,自愿留下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