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团、一丛丛、一圈圈,形状各异的泡沫堆被十一月的白浪裹挟着涌向岸边,又被风卷到潮湿的沙滩上。在水面上洁白明亮的泡沫,到了沙滩上就变得暗淡了。风暴来临时,深海波浪猛烈拍击着海底丛林中的巨型海带,断裂的茎叶被搅打、分解成气泡,再被风浪打发成持久不散的泡沫,漂荡于海面之上,最终被海浪卷到岸边。随着活体细胞的腐烂,泡沫不再是盐白色,而是氧化成淡黄与暗褐色。这是被死亡染上的色调。假如它是由纯水构成的泡沫,就会像淡水溪流里的水泡一样立刻破裂。但它是由海水构成的,孕育着丰盈的生命,而生命必然会死亡与腐烂。它是浑浊的,绝称不上纯净。它是生命之液,就像羊水的浓汤。不慈的冬日之海,如此冷酷,溺死人类、倾覆船只,从唇间喷射出疯狂的泡沫。在她的唇齿之间,泡沫并非纯粹的咸味,而是像不断涌出的低档香槟,带有一股寡淡的泥土味,还会在你齿间留下一两粒细沙。
连绵的海浪将泡沫推聚到一起,仿佛一团团雷雨云。浪花退去,将它们东一块西一块地留在沙滩上,像枕头,像波浪,在风中阵阵颤抖,犹如白皙丰满的肉体,天然让人想到女性,尽管它们根本与女性无关。这些软弱、迟钝、松弛、无助的多孔猪油块,男人对女人的所有这些轻视、书写和描摹,如今都如凌乱蓬松的泡沫般在海滩上战栗着,任由孔武有力的波浪和强劲凛冽的寒风摆布。泡沫堆仍在继续分解,其中有一部分在湿滑的沙子上快速滑动,形态滑稽,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抵达较为干燥的沙地后便停顿下来,在原地晃动,或是挣脱开来,继续朝沙丘顶端滚动,边滚边缩小,直到再次停滞不前,便颤动着继续缩小,逐渐消失不见。
一阵狂风掠过,一队队泡沫安静而专注地往前滑行,然后停下来,微微颤抖,不断缩小、减损,随着相邻的泡壁破裂、融合,整个脆弱的无形构造不断塌缩、分解,然而这其中的每一团、每一角、每一片泡沫,都是一个实体,一个短暂的存在:这些相连在一起的气泡被看到、被感知到了,在我存在的时段与它存在时段的交会处——我的双眼、大海,以及涌动的空气。我们沿着海滩飞翔,潮湿苦涩的外膜中裹着一团空气,在晨曦中泛着白光,不能被抓住,只要轻轻一碰,便会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