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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1914夏

夏日的雾气笼罩着海面。白雾的触须探向光秃秃的山丘,大团的雾气聚集起来,越过金门大桥,抹去了海湾里的岛屿、水面上的船只和马林郡境内黝黑的山脉。青蓝色的天空映衬出一排山丘,山脚下,淡淡的灯光仿佛珠宝,沿着东湾的海岸排列成一条条曲曲直直的模糊线条。一艘灯火辉煌的渡轮在微微闪烁的水面上,朝集市街尽头那栋高耸的建筑驶来。

穿着晚礼服的一男一女从上加利福尼亚酒店走出来,在台阶上稍作停留。街灯和他们身后旅馆窗户里透出的光把黄昏分解成一块块光亮与阴影。街道里熙熙攘攘,充斥着人声和马蹄声,高耸的车轮轻盈地滚动。那女人深吸一口气,稍稍紧了紧她的白色丝巾。男人转过头看着她,露出微笑。

“一起走走?”

她点点头。

一名职员从旅馆里奔出来,用恭敬但紧急的语气说:“赫恩先生,芝加哥发来电报——”拉斐特·赫恩转过身去跟他说话。简·赫恩站在那里,轻轻握住流苏围巾,留意到自己优雅的姿态,也留意到丈夫黑衣下修长精瘦的身体,还有他低声说话的声音;她也留意到自己在故作姿态,一动也不动,站在旅馆门前低矮宽阔的台阶上,就像一只海鸟,孤零零地矗立在广阔的海岸边,面前是一片黑暗。

他紧紧地挽住她的胳膊,显示出一种控制力。她顺从地跟着他走,用另一只手提起裙子,走下阶梯。穿越满是马粪和稻草的街道时,又再次提起裙子。透过一盏盏街灯和马车挂灯发出的光,凉爽而广阔的风从海面吹来。

“你穿得够暖和吗?”

“够。”

路过一家珠宝店时,她望了一眼橱窗,由于已是夜间,黑天鹅绒首饰托和绸缎衬垫上都空着。他开口了,语气干巴巴的,仿佛她的心不在焉让他有些不快:“你的话我考虑过了。”

“嗯。”她应了一声,眼睛直视着前方,脚步也没有停下,尽管由于紧身夜礼服的拖累,步子迈不了太大。

“我打定主意了,你可以去你母亲那儿,就像你希望的那样,当然,带上莉莉。从七月到八月。你想去哪儿都行。在星光列车上定一间卧铺。如有可能,我九月份也会过去住一两天,然后咱们一起回来。一直以来,我工作都太忙了,简。我意识到,我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忽视了你的想法。”

“也许是我操心的事情。”她微笑着说。

他克制地微微摇了摇头,略微有点不耐烦。他们继续往前走,他沉默了片刻。“你一直想去看你母亲。我发现我太自私了,一直把你留在这儿。”

“是你 我留下的,然后我才留了下来。而不是你 我留在了这儿。”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抠字眼呢?我们所有的争执都是由此而起。不管你要我怎么说吧,我的意思是,把你留在这儿,是我太自私了。我很抱歉。我是说你可以去,随时都可以。”

她继续往前走,他从侧面瞥了一眼她的脸。

“是你说你想要这样的。”他说道。

“对,谢谢。”

他把她的胳膊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姿态略有放松。他刚一开口,她的喉咙里就发出一声轻响,仿佛是怀疑的笑声。

“我不知道哪里好笑。”

“我们在演戏,如果我们能好好谈话,而不是一再回避——”

“我说你可以做你说想要做的事,你说我演戏,回避。那你想要怎么样呢?”

他俩又走了半个街区,然后她才回答。他缩短步伐,让两人的速度保持一致,他们的鞋跟在人行道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往北拐到一条比较安静的街道,此处的灯光不如集市街那样辉煌。

“做一个诚实的女人,嫁一个诚实的男人。”她说道。

一组强壮的柏雪龙马拉着四轮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车上载着许多十加仑的罐子,马车沿着街边前进,隆隆地穿过整条街区。他们穿过一条马路,拉斐特·赫恩紧紧挽住妻子的手臂,望向左右两侧。

“所以,”他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我不断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为什么付出代价?”

“为那次误会。”

“哪次误会?”

“跟路易莎的事?当然,那是个错误,是个误会。要我说多少遍才行?我们多久就得翻一回旧账?”

“除非你不再对我撒谎。难道是我逼你撒谎的吗?”

“要是你一直都在翻同一本旧账,要是你对我一点信任都没有——我又能说什么呢,简?”

“你要我在你说谎的时候相信你。”她说道,仿佛是要他确认这句话。

“你总是这么怀恨在心,我要说什么你才相信呢?你不愿让我重新开始。你说过——”他的嗓音带着悲哀的战栗——“我们从头开始。但你一直不让我重新开始。”

又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她将胳膊从他的臂弯中抽出来,拉了拉围巾快要垂落的一角。雾气更浓了,远处的街灯变成朦胧的乳白色。

“拉斐,”她说,“我也想了很多。我真的有想过要重新开始——自从你跟她断绝来往之后。我明白,男人,有些男人有这个需求,我知道这是事实。在我看来,那就像醉鬼需要威士忌一样,但我知道这么说不太合适。这更像是饥饿。我猜你没办法控制,饿了就得要吃,你无法阻止自己。我明白这一点。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把这一切都说成是我的错。你说我不让你重新开始。但你知道这不公平。你已经重新开始了,只不过不是跟我而已。然后你还想说 是我的错。也许是吧。因为我无法满足你。但你总是拒绝承认。”

“因为这不是真的,因为这太荒唐了!你知道这不是真的!”他转过来跟她面对面,语气激动。她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泪水。“我爱你!”

“我想你是真的爱我,拉斐。但我们讨论的不是这个问题。”

“就是这个问题!我们讨论的就是爱!我们的爱!跟你相比,其他人对我来说算什么呢?你是我的妻子,我的整个世界,除了你我谁都不在乎,难道你不明白,不相信吗?”

他们停下来相对而立,身旁是一栋木屋高耸的门廊。周围有许多大地震之后修建的房屋,比那木屋更大,更新。高高的灌木丛伸向门廊外侧,垂到木头台阶上,像是要为他们提供一个说话的地方,避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仿佛这是他们自家的门廊与花园。天已经快黑了,空气中的寒意越来越浓。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拉斐,”她怯弱而沮丧地说,“但谎言让爱变得一文不值,让我们的婚姻变得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只是对你来说而已!”他愤怒地指责道。

“那对你来说有什么价值呢?”

“你是我孩子的母亲!”

“哦?”然后,她半带着笑意说,“好吧, 倒没错。”她望着他,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疑惑,也要求对方给出坦率的回答。“你也是我孩子的父亲。所以呢?”

“走吧。”说着,他再次挽起她的胳膊向前走去。

她回头看了看房子前面的台阶和灌木,似乎不愿离开它们。“我们已经走过了整整一条街,不是吗?”

他继续往前跨步,她也跟了上去。

“已经八点多了。”她说道。

“我根本不想看剧。”

他在街角停下脚步,视线转向远处,然后说道:“对我来说,你对我的信任是一切的根基。一切。假如这一点遭到破坏,像你说我想要你离开城里,离开这里是为了,是为了让我自己更方便——”

“如果是我想错了,我道歉。”

“如果是你想错了!”他苦涩而尖刻地重复道。她什么也没说。他放轻语气继续说,“我知道我伤害过你,简。我让你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不会替自己找借口。我是个蠢货,是个畜生,我很抱歉。我的余生都会因此而感到抱歉。只要你能相信就好了!我们就让这件事过去吧。让我们从头来过。但你要老是翻旧账,要是你不信任我的爱,我又能怎么办呢?要是我没法一直忍下去,那又怪得了谁呢?”

“怪我?”她直白地问道。

他握住她胳膊的手抓得更紧了,稍后,她不得不说:“拉斐,放手。”他没有放手,但抓得没那么紧了。

就着马路对面街灯苍白的光,她望向他的脸。

“我们的确彼此相爱,拉斐。然而爱情、婚姻,甚至莉莉的出生——假如没有信任,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她的嗓音越来越尖锐,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有些破音,她发出一声尖叫,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割伤了。她挣出自己的胳膊,用紧握的双手掩住脸面。

狭窄的人行道上,他警惕地站在她面前,不太确定该怎么办。他轻声叫她的名字,试探性地触碰她的手,就像触碰一个伤口。

她放下双手,握住胸口的白色围巾。“告诉我,拉斐,你真正相信的是,你有权做出你选择去做的这些事,对吧?”

过了一会儿,他轻柔而坚定地说:“没错,男人有权去做他选择去做的事。”

她钦佩地望着他。“我真希望我是那种能不追究的女人。”

“我也希望!”他半开玩笑说,但也显出急切,“哦,简妮,只要告诉我你究竟想——”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去北方,回到家乡。”

“过一个夏天。”

她没有回答。

“我九月过来。”

她摇摇头。

“我九月过来。”他重复道。

我自己 会选择什么时候来,要不要来!”

他们互相瞪视,被她突然迸发的怒气吓到了。她抱紧双臂,把手伸到披巾底下取暖。银色的流苏在雾蒙蒙的风中闪烁。

“你是我的妻子,我会来找你。”他平静地安慰道。

“如果你的妻子只是你的女人之一,那我不要做你的妻子。”

这番话听起来很假,像是在排练。

“好了,回家吧,简妮。这件事让你情绪太激动,你累了。来吧。今晚不适合看剧,不是吗?”他年轻英俊的脸上现出疲惫。“你在发抖。”他关切地说道,然后搂住她的双肩轻轻推转,让她背过身来,靠在他身旁,为她挡住风。他们搂抱在一起,开始慢慢往回走。

“我不是一匹马,拉斐。”走过几个街区之后,她说道。

他低头看着她,面带询问之色。

“你对待我的方式就像萝妮被牛惊到时那样。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让她平静下来,然后牵回家……”

“不要太苛刻,简妮。”

她没有说话。

“我想要抱住你,保护你,珍惜你。你是我的至爱,我太需要你了。你是我生命的中心。但你总是扭曲我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不管我怎么做,怎么说都不对。”

在行走中,他依然搂着她的肩,身体朝她倾斜靠拢,但他的胳膊僵硬而沉重。

“自尊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她说道,“你曾经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是最美好、最辉煌的一部分。可惜现在已经不是了,我不得不放弃,但我不想放弃别的。”

“老天,你到底想要怎样,简妮?你要我怎么做?”

“光明正大地做事。”

“怎么讲?”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用暗示、怀疑和指控把我逼疯,这就是公平吗?这就是你的自尊?”

“萨莉·埃吉斯。”她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强烈的羞耻。

“什么,”他淡淡地说,停下脚步,从她身边退开。许久,他才喘着气说,“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你没完没了的嫉妒。还要暗中监视,当作要挟的资本。我以为你是个有器量的女人。”

她愣了一下,在路灯下苍白的雾气中,她的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血色。“我也以为。”她说道。

接着,她继续迈步向前,流苏围巾紧紧地裹住双臂,一直覆盖到咽喉。走出几步之后,她回头瞥了一眼。他没有动。她停下脚步。

“你说的对,”他说道,语声不高,但很清晰,“这没有用。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随便你吧!”

他转身离开,鞋跟急促的踢踏声越来越轻。她犹疑不决地站在那里,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翻滚的雾气中逐渐模糊。

她转回身往前走,一开始有些犹豫,回头看了几眼。雾气更浓了,朦胧的灯光下,房屋、灯柱、行人、马匹、马车和汽车都变成了一团团游移不定的幽影,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其形状与方位。夫妇俩都还没走出一条街,便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之中。集市街上,马车和汽车的灯光更密更亮,半透明的空气中让人分不清自己看到的是转动的车轴还是轮辐的影子,就在这美丽而神秘的幽灵与幻像之间,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声,海鸟一般。开战了,他们用稚嫩的嗓音喊道,开战了!开战了! mW9TxZX+Z2L7eWttkKPoMq0IY4HN2Gk6XCwILoyrBYu4xWm5Tu1St9wD4yDe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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