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与玉玲有限的几次交往——仅限于网络友情、微博互动的缘分,我猜,她之所以邀请我成为她新书的作序者之一,一定是因为她阅读了我的小说《万艳书》,其中的主角之一白万漪是个十足的“讨好者”,她讨好父母,讨好朋友,讨好爱人,她甚至讨好处心积虑对付她的敌人。
简而言之,如果你想让这个姑娘去死,只需要告诉她如何把头放进绞索里就行了。
和白万漪相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相处”,对小说家来说,意味着共用一幅皮囊、一颗心。于是,我停止为了自身而存在,只一味地在她的世界里低头过活。我既扛得起一切暴力和冷漠,又能够被一个无足轻重的眼神随时粉碎,这让我心间常常充满羞愧的苦涩:我为别人对我的嫌恶感到深深的抱歉,我任由他们踩着我的脊背扬长而去,从我每一点卑微的希望上碾过——到后来,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从未出生过。
成为讨好者,是一种奇异的体验:我的外在像一个完美封闭的圆形一样毫无破绽,我的内在像一个完美封闭的圆形一样尽皆虚空。
因此,当我拿到玉玲的《不再讨好:做安稳强大的自己》的书稿时,第一个感觉是好奇。身为作家,我们被允许使用超自然的“附魅”或“召灵”在人物的生命里来去自如;但心理学家所面对的,却是另一个共时空的血肉实体,他们该怎样说、怎样做,才能打开一位讨好者的人生和心灵?
那光滑的圆形是否当真存在一个节点,让人们既能进入当中的虚空,又不暴力损毁其完美的表层?
我必须承认,对于我的怀疑,玉玲给出的答案超乎预期。我忘了,作家有作家的“巫术”,心理学家也有心理学家的“魔法”。按照正确的说法,似乎我更应称其为专业、技术、理论和实践,但在这一篇篇卓越的访谈与剖析中,我的确感到有些成分接近于魔法,比理论更深刻,也超越了单纯的实践本身,它们来自访问者的人格内面所散发出的力量、温度、声音与气味。玉玲用自身强大的谦卑、亲和的敏锐建立起跨越了时空尺度、对话维度的超立方体,她径直由半空降临,落入那些严丝合缝的圆形的圆心。终于,个人的秘史被翻阅,意识的底层被照亮。
这不是一本理论书,而是一部魔法书;不是在说教的书,是在聆听的书。第一次,在童年那空陷的沙坑里,我们不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注意别人;第一次,我们被全神贯注地回应着,我们毫无顾忌地哭和笑——是的,我是那么喜爱每一章最后的小小练习,几乎像是游戏,一场如此纯粹的、自己陪伴自己的游戏。
终于,在玉玲照彻内外的魔法时空里,我们一一捋清了心里长久以来无以言表的“不快乐”:焦虑与恐惧、羞耻与委屈、愤怒与内疚、悲伤与无力、孤独与空虚;我们彻底爬梳了每一个行动间的“不自由”:迎合与顺从、进入与逃离、付出与补偿、失去与获得、存在与消失。我们学会把一直束缚着自己的无名痛苦一缕一缕地拆开,还原成命运的丝线。玉玲教会我们带着觉醒和活力,以这陈旧的丝线重新编织自己的人生,战袍或睡衣,任君自便。
说到底,我终究是脱不了一个小说家的习气。在小说里,当我写到白万漪这样一个可悯却又如此可爱的讨好者时,很难忍得住不给她一点什么——一份天作之合的爱、一丝尘世的温暖,以补偿她对自己过深的剥夺。然而到最后,我依然无法阻止她内心对宿命的召唤,那即将冲刷过一切的洪流。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为《不再讨好:做安稳强大的自己》的读者们感到庆幸。因为当世界决定给我们一个黄玉玲的时候,哪怕我们依然怀抱着童年的残缺,我们也无法被什么剥夺;一旦被那样笃定的陪护、清明的温柔进入过之后,我们终将拥有自己。
尽管玉玲没有说,但我依然听见了她的承诺——愿每个人最后都能享受自身的存在,愿每个人也都能向自己的孩子立下保证:你无须讨好这人间,你和这人间将互相取悦。
谨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