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与抽象：那些“被隐形”的女性抽象艺术家

2022年11月11日至2023年3月8日，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五年展陈合作项目呈献展览“她们与抽象”。这是国内首个聚焦女性抽象艺术家群体的专题展，展览基于蓬皮杜中心馆藏，遴选西方20世纪抽象艺术史中杰出的约35位艺术家的近百件作品，作品类型涵盖绘画、舞蹈、雕塑、摄影和电影等各领域，中国抽象艺术的发展脉络也被纳入展览章节的叙事中。

编辑/LYR 撰文/李家丽 图片/美术馆提供

此次展览策展人克里斯蒂娜·马塞尔（Christine Macel）曾在2017年担任威尼斯双年展总策展人，2021年她所组织策划的女性抽象艺术历史盛宴“她们的抽象”（Women in Abstraction）在法国蓬皮杜中心和西班牙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进行了双城巡展。她在策展实践中着重为尚未被充分认识的女性艺术家提供充足的空间和机会，在国际艺术界享有盛誉。尤其是“她们的抽象”一展阐释了女性艺术家对抽象艺术的贡献，因而被文化媒体《Télérama》评价为“一场揭示前卫运动隐藏面貌的精彩展览”。

可以说，这次展览延续了马塞尔以往的策展风格，它无意于重提人们耳熟能详的女性抽象艺术家名单，而是旨在挖掘那些积极参与或共同缔造了抽象艺术史却被遗忘或忽视的女性艺术家及其作品，通过聚焦她们切实的贡献，重估她们在艺术史中的地位。

重访“她们”

19世纪末开始，部分西方艺术家开始试探性地简化或抽离对真实自然物象的客观呈现，作品美感转而借由单纯的形体、线条和色彩的形式结构加以表现，逐渐发展出了20世纪的西方主流美学语言——抽象艺术。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女性抽象艺术家都“被隐形”，尽管她们向来在艺术界十分活跃，其中也不乏现代性及后续艺术理念的开拓者。

出生于1885年的索尼娅·德劳内（Sonia Delaunay）是“奥费主义”的开创者之一，该审美是立体主义的分支，试图取消说明式的形象，仅凭本能和想象，运用抒情色彩和自由联想构建律动感，从而使绘画达到音乐般的纯粹意境。此次展出的《电棱镜》是奥费主义绘画的佳作。在这幅画中，索尼娅·德劳内将电灯泡放射出的彩色光放大，使单纯的色彩变化成为整幅画唯一的主题。彩色的光线凝固下来，色与色的对比形成一种律动，仿佛平静湖面上不断荡起的涟漪，漩涡随着内部引力而不断循环、转动、碰撞，一首轻快的交响曲不由得在人们脑中荡漾开来。通过将色彩并列，在视觉中构建自然混合而产生图像，以此构建出色彩、声音、运动和节奏变化的联动，贯穿于索尼娅·德劳内后期的所有创作——除了绘画，她还将这种形式应用于设计品当中。这不仅抹去了美术和应用艺术根深蒂固的等级制度，也使得索尼娅·德劳内成为20世纪在纺织品设计和时尚艺术中占据重要地位的艺术家。

如果说德劳内是从色彩的“共时对比”出发去创作绘画，那么生于1893年的弗洛伦斯·亨利（Florence Henri）则是借鉴自己早期学习的几何抽象绘画，发现了摄影的更多可能性。“一战”以后，亨利放弃了职业钢琴家的生涯，前往柏林、杜塞尔多夫和魏玛学习绘画，在包豪斯师从保罗·克利（Paul Klee）和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在与拉斯洛·莫霍利-纳吉（László Moholy-Nagy）的交往中，亨利逐渐发现了摄影所提供的可能性。尽管她放弃了此前一直创作的几何抽象绘画，却将其创作方法应用到摄影创作之中。例如，在此次展出的“抽象构成”系列中，她将镜头对准物体的局部，运用镜子等反射工具，以及多重曝光或蒙太奇等技术寻找自己的独特视角，这些纯粹、现代和原创的照片创造了一种空间或构图的模糊性，直指自然与技巧、坚硬与柔软等关系，并试图在其中找到平衡点。这也使得亨利成为了“新摄影”运动的代表。

除了绘画和摄影，同样有一些不可忽视的女性艺术家探索了雕塑、装置领域的抽象形式。玛尔塔·博托（Martha Boto）便是其中非常杰出的一位。玛尔塔·博托早年曾专攻抽象绘画创作，但在1963年，她利用电能制作了自己的首件动力雕塑。1963年和1965年，她参与了国际团体“新趋向”在萨格勒布举办的展览。正是在那里，她首次展出了自己的光学动能箱，也由此成为声势浩大的光学动能艺术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

玛尔塔·博托对宇宙有着某种关切，这在此次展出的《群体反射》（1965年）中充分地展示出来。作品中不锈钢、铝和有机玻璃组成的机器在电机的驱动下转动着，光线从四面发散过来，通过材质反射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色彩世界。她通过光与运动、空间、时间和色彩的关系，表达和谐和平衡的法则，而在她的眼里，正是和谐和平衡支配着整个宇宙。

打破故解

在人们惯常的思维体系中，抽象艺术大多生成于平面，并与超越具象，以单纯线条和色彩通达纯粹的意境相关联。但事实上，作为20世纪西方主要美学语言之一的现代抽象艺术发展至今，其意涵也在不断演进，“抽象”一词的含义也因时代和地理区域而异。且不说抽象艺术实践已经遍及雕塑、装置、影像、舞蹈等多领域，仅抽象绘画也早已在20世纪60年代完成了从材料及过程向科学的几何形态的幻觉艺术转换。

此次展览以女性艺术家的创作为线索，打破人们对抽象艺术的故解，试图超越视觉艺术的范畴，消除对艺术流派的划分和人们对于抽象派的故解，重新探讨20世纪西方艺术史所建立起的既有抽象派标准。展览不仅重访了欧洲现代主义先锋派、抽象表现主义、光学与动能艺术、织物艺术等，还呈现了当代抽象艺术家的佳作，使观众能够在流动的历史里体验超越展品，向空间延伸的抽象风格。

此次展出的希拉·希克斯（Sheila Hicks）的作品《疑问之柱》（2016年）的创作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那时，女性主义运动在欧美逐渐进入高潮，在反抗政治经济中的不平等地位时，也十分强调女性身份的复杂性，即女性作为生产者的身份及其长期从事的手工艺生产应当被重视起来。以此为背景，出现了一批基于编织、缝纫等手工艺而创作的抽象纤维艺术作品。其中，希克斯便是较早探索纺织品空间维度的艺术家之一。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她创作了一些十分精彩的装置，包括悬垂的绳子、成堆的编织品、由纱线制成的球状物体和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柔韧柱体等等。此次展出的《疑问之柱》也是基于这一手法创作出的作品。用希克斯的话说，她的作品是“简单的重复”。这件作品由数股橙色、黄色和蓝色等多色丝线制成的圆柱体构成，作品形式虽十分抽象，但内涵极为丰富——丝线仿佛瀑布般从顶部飞流而下，在地面上激起一片浪花。飞泻的情感仿佛是艺术家内心中潜藏已久的细密情绪喷涌而出，是她在长年累月中对这世界的疑惑的瞬间爆发。但作品那通体的暖色调将这涌动的情感包裹在柔和之中，激烈与柔和就这样在作品中一同缓慢流动着。

希克斯是公认的伟大的纺织艺术人物之一，而展览开端的洛伊·富勒（Loïe Fuller）则以超越媒介，以舞蹈创作几何动态画面被誉为先锋。她曾如此写道：“我们站在光的门槛上，仿佛处在无限的边缘。”“光”确实是她创作的关键，弧光、黑色或彩色光、荧光或放射性盐、衍射、极光……富勒建立了一个研究实验室来寻找新的光形态，并将其融入舞蹈和织物中，设计出新的装置来投射阴影或闪烁的光。她把肉身包裹在光束之中，使舞蹈超越程式的僵硬和死板，进入全新的抽象的视觉领域和动态世界，这也使她成为新兴现代主义的偶像和缪斯女神。她常常用硕大的裙摆和面纱遮盖身体，并在熟练舞蹈下使其成为身体的延伸。除此之外，因为富勒觉得影像无法呈现其表演的全部魅力而拒绝拍摄，此次展出的《蛇舞》中的佚名模仿舞者也向今日的人们发出这样一个疑问——当艺术家的姓名遗失，谁又来证明这件作品的所有者呢？

时间走到21世纪的今天，当我们回望19世纪末以来那些被遗忘或忽视的女性抽象艺术家的作品时，仍能从中获得感动。在抽象艺术陷入对材料、色彩、光效、物质等略显重复的探讨时，她们曾以敏锐的感知和非凡的表达，和同时代的男性艺术家们一同发掘着那些不可言说的体验和神秘境地。“她们与抽象”为人们打开艺术历史的另一面，通过展示女性独到的视角让艺术的定义和观念更为公正、更为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