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身后,是手中还拿着一把小木剑的三弟叶炜,在他身后还有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这小姑娘一脸的惊恐,看去比叶炜还要小一号,见叶英看着自己,一张小小的脸已然吓得煞白,身子拼命想往叶炜身后躲。叶炜也没想到叶英在此处,说道:“大哥。”他对这个似乎从无笑容的大哥一直有点害怕,乍一看到,人都有点手足无措。
叶英道:“阿炜,你来这儿做什么?是不是想偷糖吃?”
灵隐寺和尚做的那种糖球,叶炜和叶蒙最为爱吃。只是叶孟秋说糖吃得太多了不好,向来不准他私拿。叶炜听得大哥说自己要偷糖,叫屈道:“大哥,我才不是偷糖,是阿爹让二哥给我和十二娘来拿糖球的!二哥刚要来,却来了个高将军,他要先去迎接,让我带十二娘先来这儿。十二娘,你说是不是?”
他说着,转向身后那小姑娘。这回那小姑娘也躲不到他身后了,涨红了脸,却是连连点头,以示叶炜此言不虚。叶英见她虽然眼里透出惧意,可仍是大着胆子点头,显然生怕吃不到糖了,不知怎的,心里一暖,走到那小姑娘跟前,弯下腰道:“小妹妹,你叫十二娘么?跟谁来的?”
这小姑娘正是李十二娘。她尚有些怕生,只是见叶英口气甚是和蔼,低低道:“大师哥,我叫李十二……娘。”她听叶炜管叶英叫大哥,叶晖是二师哥,那这个人就是大师哥了。说到自己名字时,想起师傅说自己没规矩,总算悬崖勒马,将那个“娘”字吐了出来,也没敢再行揖礼。
叶英这些年一直独居剑冢练剑,因为不受父亲宠爱,责罚打骂那是常事,也就是二弟叶晖在自己被罚不能吃饭时偷偷来送点吃的,平时几乎连人影子都见不到。而父亲的弟子大多比自己年长,因此李十二娘脆生生地叫了声“大师哥”,倒是平生第一次听到。他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双鬟道:“十二娘,我猜你师傅是公孙大娘,对不对?”
叶炜心道:大哥一直苦着个脸,我还只道他不会笑,原来他也会如此和气。在一边插嘴道:“是啊是啊。大哥,那个高将军是最后一个客人了,二哥说不能怠慢,让我们先来这儿等。”他生怕大哥会误会自己来偷糖,这个罪名无论如何都要洗脱的。
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上所邀请的,不是各派宗主,就是一方豪强。叶晖年纪虽小,却已是父亲的得力臂助,在庄门前迎客之职,便都落在他身上。叶英虽然比他年长,在世务上却是远不及乃弟,所以反倒是清闲。高力士是当今天子跟前最为得宠的宦官,又是银青光禄大夫兼右监门卫将军,乃是此次所请客人中位置最高的高官,万万不可怠慢,他来了,叶晖当然要先去迎接。李十二娘双眼却一下瞪得滚圆,说道:“大师哥,你怎么知道的?你真厉害!”
看她的模样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叶英却有些想笑。他这些年来大多在剑冢渡过,足迹几乎不出庄门,自然不能与二弟的精明强干相比,可虽然不通世务,却也不是傻子。这次名剑大会请了七个人,这七个人里会带一个小姑娘前来的,也只有在扬州开设忆盈楼,收养许多孤女的公孙大娘了。只是在李十二娘心目中,自己什么都没说,叶英却仿佛能未卜先知,不由她不佩服。叶英看着她的表情,也不禁淡淡一笑道:“别管这些了。二师哥没给你拿糖球,大师哥给你拿吧。”
李十二娘先是听叶晖说,后是听叶炜说,对这糖球已是好奇无比,听得叶英要给自己拿糖球去,心想大师哥真个不折不扣是个好人,上前一把拉住叶英的手道:“大师哥,你真好。”方才叶晖说要给自己去拿糖球吃,偏生要去接什么高将军,这回叶英也说要给自己和糖球,自不能再放他走了。
叶英指了指那边的一扇门道:“糖球就放在下面的地窖里,我拿给你。你喜欢橘子味的还是石榴味的?”
李十二娘听得竟有两种味的,一时倒拿不定主意。叶炜在一边馋涎欲滴,插嘴道:“大哥,我和十二娘一家一半,我们分分好了。”他心想一个人吃两个糖球准不成,可不论橘子味还是石榴味,他都爱吃,这样两种味都能尝到了。
叶英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上前开了地窖的门。他正要下去,却听李十二娘道:“大师哥,下面很黑,你小心点。”
这地窖是藏剑山庄贮藏粮食和兵器的所在,站在门口便觉一阵阵凉风涌出,加上现在已是黄昏,望下去黑漆漆一片。叶英道:“是啊,里面挺黑。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他因为不受父亲宠爱,因此为人甚是冷漠,平时叶炜来找这大哥练剑,叶英也总是敷衍了事。今天不知为什么,听到李十二娘娇声叫着自己“大师哥”,心里不复往常的冰冷。
李十二娘看他走下地窖,小声道:“三师哥,下面这么黑,大师哥找得到么?”
叶炜道:“找得到的!大哥是大人了,阿爹说,大人就好下地窖了。等我大了,我也好下去,一找就找到了。”他因为被父亲严命不得下地窖,自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好嘴上撇清几句。
他们并没有等多久,只不过片刻,叶英便走了出来。一出地窖,叶英掩上了门,揉了揉眼,叶炜已急不可耐,上前道:“大哥,拿来了么?”
叶英从怀里摸出两个红红的果子来,一个是橘子,另一个是石榴,递给他道:“给,你们自己分吧。”
叶炜见大哥果然拿来了,欢呼一声,一把抢过。李十二娘见是两个水果,怔道:“三师哥,糖球呢?”
叶炜道:“这个就是啊,我剥开来分你一半。”
他说着,将那橘子从中间一分为二。只是分时也有点私心,分得一半大一半小。他将小的一半递给李十二娘,李十二娘也不在意,见里面却不是橘瓣,而是橘瓣样的糖块,用米纸包着。叶炜吃得急,往嘴里扔了一块,等不及含化,三两口就嚼得粉碎。她也拈了一瓣放进了嘴里,舌尖上立时涌来一股甜味,嘴里立时都是橘香,不由又惊又喜,叫道:“真甜!真好吃!”
她的嘴小,一瓣糖块塞进去,嘴里已无余地,说出话来也含含糊糊的,可冁然一笑,真如春花初放,叶英只觉眼前顿时似明亮了许多,笑道:“好吃吧?”
李十二娘点点头,伸出手道:“大师哥,你也吃一个。”
原来这糖球乃是灵隐寺那酷嗜甜食的和尚巧思之构。将糖烧融后调入果汁,凝结后用米纸隔开再放回果皮里,然后用蜡封好,可以贮存许久。不过糖块终究怕热,定要收在阴凉干燥之处,因此才放在地窖里。叶英平时并不爱吃这糖果,但李十二娘递过来,他也拈了一颗放进嘴里,只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乐,忖道:若是二弟在此,只怕会唠叨说:“这糖吃太多的话,牙要蛀的。”
他正想着,一边果然响起了叶晖的声音:“大哥。”
叶晖迎了高力士入内,便急急过来找叶炜和李十二娘了。他年纪其实比李十二娘大不了几岁,但少年老成,做事向来沉稳。公孙大娘将李十二娘交到自己手上,自不能出什么差错。只是一到后院,见三弟和李十二娘倒是乖乖在站在那边吃糖,站在边上的竟是向来冷若冰霜的大哥。他走上前来,先向叶英行了一礼,又对李十娘道:“唉呀,李师妹,别吃那么快,牙要坏的!”他平时被父亲戏称为老学究投胎转世,所以小小年纪就如此不苟言笑,一本正经。虽然见李十二娘吃得如此香甜,终究忍不住要唠叨两句。只是李十二娘正在细细品味石榴味的糖球,哪里还听他说什么,只是“嗯嗯”了两声,又塞了一块糖进嘴。吃得腮边都鼓出糖块的印子来,方才想到给了大师哥吃糖,也该给二师哥尝尝,伸手将手里的糖球递过来道:“二师哥,你也吃糖。”
见她和叶炜两人两只手里都是糖果,叶晖肚里又有点埋怨,心想大哥不该一下子给他们这么多糖吃。只是看三弟与她吃得这般高兴,这话硬生生没说出口,只是笑了笑道:“李师妹,你自己吃。”说罢走到叶英边上道:“大哥,客人都到了,方才也抽出了第一个,明天便开始比试。”
名剑大会,以抽签决定顺序,而后上台之人由人挑战。因为来的人都是当今有数的英杰,能够在一边观摩,自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藏剑山庄上下几乎所有人都会去观战。叶英道:“第一个出场的是谁?”
叶晖道:“是长歌门主杨尹安。”
名剑大会共发出了七张请帖。和十年前相比,只多了一个代表朝廷的高力士,其中并无长歌门。不过藏剑山庄认帖不认人,只要持有请帖即可参加,传说杨尹安这张请帖是向明教教主陆危楼买的,因为陆危楼仍然没来。名剑大会比武,由抽签决定顺序,抽到的第一个正是这杨尹安。杨尹安幼年时曾在少林习剑,据说也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叶英沉吟了一下,低低道:“是他啊,他不会是拓跋思南的对手。”
十年前叶英尚是个不足五岁的孩子,但他至今还记得拓跋思南与公孙大娘的最后一战。那时的拓跋思南与现在的自己年纪相仿,却如宝剑发硎,光芒万丈,最后与公孙大娘激战,才输了半招。这些年来每当叶英想起这个场景就激动不已。自此以后拓跋思南的声名愈大,十年来竟然未尝一败,在叶英心目中,已然将拓跋思南当成了自己的目标,因此一听到头一个抽到了杨尹安,便想到他能不能与拓跋思南放对。叶晖屈指道:“十年前拓跋先生输给了公孙大娘,与御神剑失之交臂,这一次他准是势在必得。只是除了公孙大娘说了不下场,此番夺剑的共有六人。除了拓跋先生,少林李君延,纯阳李忘生,唐门唐傲天,再加上高将军。”他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大哥,这些人都不是易与之辈,只怕拓跋先生不一定能报十年前的一剑之仇。”
叶晖性子沉稳,可毕竟尚在少年。武人排座次,那几乎是所有孩童都乐此不疲的事。叶晖奉父亲之命迎客,每个客人都已见过,虽然眼光并不高明,可是看上去来的每一个人都英华内敛,身手不凡,让他极为向往。叶英却只是道:“这次的正阳剑,多半要归拓跋思南。”
叶晖见大哥根本不信自己的,不由有点悻悻。此时叶炜已经吃完了糖,拿着木剑在前面空地上一招一式地练了起来。叶家四兄弟中,叶炜恰好与叶晖完全相反。叶晖不喜练剑,叶炜却除了练剑,别个全然不上心。叶家的铸剑之术与四季剑法齐名,叶炜长到了十岁,却连铸剑庐都没去过,每天都在剑房练习,有时便来找两个哥哥比试。叶英从不理他,叶晖有时被他缠得没法,一动手,虽然叶晖比他大好几岁,却已然占不了什么上风了。他见叶炜这路剑法已然有模有样,轻声赞道:“大哥,三弟的剑术练得真个不错了。”心想大哥平时与三弟两人连话都搭不上,自己兄弟也弄得如此生份,现在有机会不妨多说两句。哪知半天不见叶英答话,扭头看去,只见大哥又怀抱长剑看着栏下那一本芍药。他暗自叹了口气,忖道:大哥这脾气,也太冷了,怪不得阿爹总不喜欢他。
他兄弟四人中,叶晖生得方面大耳,一脸忠厚,叶炜则佻脱可喜,小弟叶蒙今年五岁,也是虎头虎脸,一派武人风范,就是叶英生得俊秀绝伦,看上去似乎叶晖反是大哥一般。可叶英虽然练剑极为勤奋,却总无所得。当初学四季剑法,叶晖虽然自幼不喜练剑,可架子也是一学就会,偏生一副聪明面孔的大哥,跟父亲学完一套剑式,使出来时却用不全几招,使出来了全然不成章法,让叶孟秋气得当天都没吃饭。叶晖自觉没有学剑的天份,继承家传剑术的责任,只怕要落到三弟身上了。
他一边想着,不由看了看叶英,却见叶英正看着叶炜和李十二娘那边出神。他刚要扭头看去,耳边却听得叶炜叫道:“你使的这是什么呀,这又不是剑法!”他扭头过去,只见叶炜正指着李十二娘说着什么。李十二娘平素柔顺,此时却也不知怎的,小脸通红,尖声道:“就是!就是!三师哥你坏!”叶晖生怕两个小孩说僵了吵起来,忙过去道:“阿炜,怎么惹李师妹生气?”
叶炜道:“二哥,我问李师妹学了什么剑术,使出来让她看看,她说她不会,就会几个样子。比划了给我看,可天下哪有这等剑式,她骗我!”
他说得口气重了点,李十二娘更是生气。方才两人分食糖球时还客客气气,一吵起来便不可开交。她眼眶里已有眼泪在滚来滚去,尖声道:“人家说过不会,你非要我摆出来,还说我骗人。三师哥才骗人!”
叶晖道:“是什么架式?李师妹,你摆出来给二师哥看看。”
李十二娘道:“不摆!三师哥骂我,我找师傅去了。”叶炜见她使小性子,怒道:“稀罕什么!你不肯摆,把糖球还来!”
小儿女吵架,这话也是经常会说。吃下去的东西,还怎么还得出来?李十二娘被他一挤兑,说不出来,眼里已然泪水直淌。叶晖见她哭了,喝道:“阿炜,你怎好惹李师妹哭?快向她道歉?”叶炜却脖子一挺,说道:“她骗人!我不理她!”他脾气一上来,把方才和李十二娘的分糖之谊全都丢掉了脑后,转身便走。李十二娘却也甚倔,心想你不理便不理,头别在了一边,也不去理睬叶炜,生怕他又想起要自己还他糖球的事。
小儿女吵架,叶晖看得哭笑不得,心想小孩就是小孩,说翻脸就翻脸。他知道叶炜的脾气向来不好,生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说道:“李师妹,你别怪三师哥。大哥,你看着点李师妹。”快步向叶炜追去,叫道:“阿炜,回来!”只是叶炜脾气一上来,二哥的话也不听了,越跑越快。
李十二娘见和叶炜闹了个不欢而散,也觉没趣,正在抹着眼泪,却听得叶英低声道:“李师妹,你这剑舞是大娘教你的么?”
李十二娘道:“不是的,这个是我小时候学来的。就会这么几个架子,师傅说这也是剑势,三师哥却硬说不是。”
方才叶炜在一边舞剑,李十二娘看得也甚是眼热。听叶炜说自己师傅乃是天下有数的剑客,让自己也练几招给他看看。李十二娘其实刚入公孙大娘门下,根本不曾学过剑术,但小孩子好胜心切,记起自己不知何时学会这几个架子,师傅也说大有来历,便摆出来以示“我也会几招”,没想到被叶炜一通抢白,还说自己骗人。听得大师哥柔声对自己说话,她更觉委屈,已止住了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叶英见她又在抽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别哭别哭,我也觉得这确是剑招。”
李十二娘一下睁大了眼,说道:“大师哥你也这么说?师傅说这几个剑势连她都参不透,带我来是想请教一下一个拖把先生……”
叶英只觉心头一凛,说道:“拓跋思南!”
李十二娘将手一拍道:“对!对!大师哥你真聪明,我都没记住。师傅说可能只有这拓跋思南先生才能参得透……”
她还待再说,却听得那边公孙大娘唤道:“十二娘!”她听得师傅的声音,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大师哥,师傅叫我,我过去了。大师哥再会。”她这时已经全然忘了方才还哭了一场,蹦蹦跳跳地向那边跑了过去。
叶英有点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只有拓跋思南才能参透么?他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在啮咬着,又似有火在燃烧,更多的,却是欣喜。那个小姑娘自己也全然没有料到,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想悟得的无上剑道竟然在这小姑娘摆出的几个姿势中隐约见到了。仿佛长夜行路,处处碰壁,总是找不到出口,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这份欣喜实是无以言表。
天色已然昏暗,栏下的芍药花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叶英抱着长剑,看着那一团微微晃动的红影,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