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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英要去的沙州,即是今天的敦煌。敦煌在唐时称沙州,河西肃、瓜、沙三州,沙州在最西。中原与西域分隔的关卡,自古以来便是玉门关。玉门关在汉时本在敦煌西北,但此时已东迁至敦煌以东的锁阳城了,因此沙州其实便已是关外。只是叶晖虽然读书甚博,却记了一肚皮古书,只记得东汉时班定远上表求生入玉门关故事,只以为敦煌是在关内,才没想到去沙州原来也要换过所。

从杭州至沙州,直线距离八千余里,真个行来,已不下万里。叶英说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便能回来,实是估得短了。他与陈希两人都身怀武功,身边盘缠也带得足,一路都还顺利,但从仲春出发,经淮南道、河南道、河东道,再自京畿道北方而行,未过长安而进入了陇右道,抵达瓜州锁阳城时已是夏末时分了。唐时陇右道区域甚广,《唐六典》卷三中谓此道“东接秦州,西逾流沙,南连蜀及吐蕃,北界朔漠”,包括了大半个西域。而河西三州,因为北接大漠,南邻祁连山,后人称之为河西走廊。叶英和陈希都是在水软山温的江南长大,叶英好歹还去过长安,陈希却不曾出过江南道,哪见过这等黄沙莽莽、荒凉无边的景像。这一次叶晖让他陪叶英前来西域,真可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加胁之以威。叶晖为人厚道,若是为了自己,自然不会说什么过份的话。但此番担心大哥西来没人照料,真个有点不择手段。陈希先前觉得这趟实是美差,但过了京畿道,进了河西地界时,吃到了西北荒凉地方的苦头,肚里已不知打了几回退堂鼓,心想不该听信了二公子的一番花言巧语,陪大公子到这等鸟不拉屎的西北荒漠之城来受苦。若不是叶英和他一同前来,他不敢造次的话,说不定真个已经潜逃回乡,再不去吃这朔漠风沙了。这一日看得锁阳城已然在望,陈希暗自舒了口气,心道:大公子没来由地要来吃这苦头,害得我也苦不堪言。这一番回去,若还有下次,二公子再巧言令色我也不听了。他伸手在身后车窗上敲了敲道:“大公子,前面应该就到锁阳城了。”

叶英也已看到锁阳城就在前面。现在已是申时,若是在杭州,已是红日西斜的时候,但在这儿,却仍然艳阳高照。他道:“陈希,快点走吧。最好今日能找钱大人换了过所,这样明天便能出玉门关了。”

陈希道:“大公子,要这般急么?到玉门关还得渡过冥水,我们已是日夜兼程赶了三个月,也不急在这一日。今天便在锁阳城歇上一日吧,若是出了关,想歇息都难了。”

叶英听他话中颇有不情愿之意,心想陈希所言也对。万里之程,十停里已走了九停,确是疲惫不堪,便道:“那好吧,明天换过了过所,便歇息一日。”

冥水即是今日的疏勒河,是瓜州境内第一条大河。此河发源于大雪山吐谷浑界,先自南向北而流,在玉门关处中原河流,尽是自西流向东,此河却是自东流向西,在玉门关处有个大拐弯,转而向西流去,直到敦煌西北110里处的兴湖泊,即是今日的哈拉湖。此河与中原河流的流向全然相反。从瓜州前往沙州,如是直行,固然可以少百多里。但这一段尽是荒漠,水源难觅,极为难行,假如先向北出玉门关,便可沿疏勒河一路西行。这一路水草丰茂,便要好走得多,因此玉门关乃是通往西域的门户,当时名诗人王之涣便有一首传颂一时的名诗《凉州词》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锁阳城本名苦峪城,传说此名为贞观时名将薛仁贵所改。当时薛仁贵率军征西,被敌兵困于城中,粮绝之时,从地下挖出了锁阳食用,撑到了援军前来解危,因此改苦峪城为锁阳城。在没来过西域的中原人想像中,此处已然恍似天之尽头,但锁阳城因为是西域行商必经之处,因此城中甚是繁华,商铺林立,各处方言都能听得到,人也出乎意料的多,两人找到一家还有空房的客栈住下,店主东姓索,名叫索存孝,便是瓜州土人。索氏一族,源出晋时酒泉太守索靖,向是沙州望族,号称诗礼传家,两晋时出过很多名臣。索存孝这一支虽然早已弃儒从商,但客栈布置仍然颇为风雅不俗,叶英一进来便暗暗赞叹。价格自然也比别处高一点,不过陈希身边带了不少盘缠,这一路走得急,都没花了多少,自然也不在乎多这一点花销了。

在柜上挂了名,陈希向索存孝问起城中户曹参军府该怎么走,索存孝一听便道:“公子可要西行么?”见陈希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道:“公子,不是老儿要多赚你的钱,你还是在城中多停留几日。”

陈希一怔,诧道:“怎么了?”

索存孝向前凑了凑,小声道:“公子,你想必还不知道王节度正在城里,要掉换过所,还是等王大人走后再去吧,这两天都停了。”

陈希仍然不明白掉换过所与那王大人有什么相干,做什么王大人一来连换过所也得停了,一旁叶英插嘴道:“老丈说的可是王君毚王大人么?”

索存孝脸上微微一变,低低道:“噤声!公子,若王大人听得你直言他的名讳,可没好果子吃,切切记着了。”

叶英微微一皱眉,心道:“看样子,王君毚大人倒不是个大度之人啊,这位索老丈也会如此害怕。”

原来王君毚乃是眼下的陇右节度使。陇右节度设立了才十多年,使鄯、秦、河、渭、兰、临、武、洮、岷、廓、叠、宕十二州行政,也就是西域全境。王君毚先前还曾兼任河西节度使,这河西节度使乃是天下十大节度使之一,统辖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可以说王君毚权势在河西、西域一带无人可望项背。此人是瓜州常乐县人氏,父亲王寿便住在锁阳城里,这一次领军路过锁阳城来探望父亲,因此正在城中。王君毚骁勇善骑射,但心性不免狭窄。他为凉州都督时,凉州境内有回纥、契苾、思结、浑四部,因为王君毚出身不高,四部对他心存轻视,王君毚便密奏陛下,说四部有不臣之心,陛下便下旨将四部首领流放。经此一事,不仅这些胡人个个自危,就算是河西一带的汉人,对这个勇悍却又睚眦必报的节度使也颇为忌惮,都有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索存孝为人厚道,见叶英远道而来,生怕他不知底细,冲撞了王君毚,才好心提醒他一句。叶英道:“那王大人几时离去?”

索存孝听他从善如流,暗暗松了口气道:“听说王大人此番是前往肃州攻袭吐蕃军去的,应该马上便走。公子,您两位若无急事,便在小店歇息几日吧。”

陈希在一边插嘴道:“大公子,老丈说得甚是,我们便歇两日再走也不迟。”

叶英知道陈希已是走得疲惫了,一心想多歇几日。他的心性甚是忠厚,心想自己因为一到晚上便看不清楚,这一路陈希兢兢业业服侍自己,既然他要歇息两天也未尝不可。眼下才是六月底,只消赶在中元前抵达沙州即可。从瓜州到沙州,走得快的话不过五六日,走得慢也不过十来天,时间尽可来得及。便道:“那好吧,先歇一下便是。”

陈希听得大公子答应了,暗暗欢呼一声。在藏剑山庄时,他规行矩步,不敢有丝毫越轨,其实却甚是好色。索家客栈边上,是一家酒肆,当垆的有好几个胡姬。杭州不似长安,胡人并不多,陈希这数月里都老老实实地赶路,到河西一带更是连人烟都少,他哪还经得起这等活色生香的诱惑?早就有心去一亲香泽,尝尝异味,见大公子终于答应歇息两日,更不怠慢。这一晚,张罗着侍候叶英吃过了晚饭,便以“观摩锁阳城,以广见闻”为名,向叶英告假。叶英哪猜到他这点心思,心想行万里路,胜读万里书,陈希有此心自然是好,自己若不是晚上目不能视物,也想去看看这西域小城的景致,便点头答应了。

陈希走后,天色渐暗。在这河西一带,天黑得晚,戌时才算黄昏。他坐在客栈窗前望着外面,虽然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风里隐约吹来一丝乐曲之声,自是边上酒肆传来的。这儿的乐曲与中原大不相同,多是胡乐,极有异域风情。这等光景在杭州自然毫不出奇,但在这相距万里之遥的西北荒漠上,也有如此一个繁华小城,真个令人如在梦寐。

在窗前静静调理呼吸,渐觉内息流转,眼前也清晰起来。这一路心法正是灵隐寺的因修和尚传给他的。叶英自幼患有雀目症,一到晚间便看不清东西。叶孟秋本来对这个心性聪敏的长子寄以厚望,得知他有此隐疾后失望之极,当时便请精于医道的因修和尚为他诊治。但雀目症即是夜盲症,唐时尚无对症良药,因修和尚也只能传给叶英这路心法,能让他有片刻复明。只不过这心法每晚也只能让他复明一次,叶英自然甚是珍惜这个机会,今晚因为想看一眼锁阳城的夜景,这才运息明目。等到内息运转一周天,眼前也觉明亮起来,他忽地站起来,仰头向天空望去。

西北地势空旷,天空仿佛要低很多,加上今夜是六月二十,一钩残月挂在天边,暗淡无光,满天星斗却是亮得异样。叶英望着星空,心道:怪不得古人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也唯有远行至万里之外,更觉天地之无穷。

他自幼就看不见星空,因为从小就对星空极为向往。后来学习铸剑,铸得的剑全都以星宿为名,此时身边带着的剑便名为“荧惑”。别人对星空见得惯了,自然不以为意,对他来说却如吉光片羽,弥足珍贵。看到这河西的星空竟是灿烂如此,心中若有顿悟,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胸口。他胸前放着一个小册,便是陆浩临终前他要带到沙州雷音寺去的东西。陆浩说这小册是他对问道七剑的心得,最后一页上写有最终奥义的感悟。他和叶英一同参悟这问道七剑,相约每年比试一次,交代心得。两人武功相仿,功力相类,本来各自修行,这般切磋的确对双方都大为有益,只是没想到陆浩在第三年就已弃世,而且是因为被叶英一剑刺中了心脏,让叶英更加内疚。

叶英生性恬淡,从不妄杀,到现在死在他剑下的也不过区区数人,无一不是先想取他性命,他才不得不出手,唯独这陆浩对他并无杀意,却也死在了他剑底。一想起这亦敌亦友的故人,叶英便觉有一丝心痛。虽然小册现在就在他身上,但叶英从不曾看过。

陆浩所得,乃是陆浩的。叶英所得,才是叶英的。叶英还记得当初跟陆浩说过的这句话。剑道如天道,拾人牙慧终是下乘。他性情虽然恬淡,内心里却也极为骄傲,就算陆浩答应让自己先看一看,叶英也并不愿展卷一览。他不服气的只是陆浩已然悟到了最终奥义,而自己却还不曾摸到门径。这问道七剑只有剑意,而无剑招,全看修习之人的悟性。悟性越高,剑意无一不可化入剑招,就算寻寻常常的招式平添了许多威力。叶英将问道七剑的剑意化入惊鸿掠影剑阵中,便让剑术平平的藏剑七子化腐朽为神奇,汇成了这般一个无坚不摧的剑阵。可是人力终究有时而穷,明明仿佛触摸到了更深一层的影子,但那最后一步总是踏不出去。

也许,唯有用问道七剑与绝世剑客一战,方能突破这一关口吧。叶英不由苦笑了一下。当世的绝世剑客,首推有剑圣之号的拓跋思南,然后便是公孙大娘和谢云流诸人了。但这些人要么行踪不定,要么便是他的父执辈,更不能狂悖无礼到去向公孙大娘挑战。本来还有一个陆浩能互相切磋,但这回连这个人也没了。想到此处,他不由闭上了眼,将满天星光掩在了眼睑外。

万事天注定,一切随缘吧。他想着。

这一夜他心里空虚一片,翻来覆去睡不着,弄得后半夜才回来的陈希亦是疑神疑鬼。原来陈希色欲熏心,借口观摩市容,其实却是在隔壁的酒肆里跟一个胡姬鬼混到后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回来后见大公子居然还没睡着,生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大公子发觉了自己的行迹,担心了好一阵,结果一晚也没睡好,第二天天色大亮了才被叶英叫醒,见叶英并不似看破的样子,他才放下心来。

吃过了饭,依陈希的意思,还要在锁阳城四处看看,叶英却听得同住客栈的客人说起可以去换过所了,原来王君毚昨晚便率军离开。叶英听得王君毚已走,倒是微微一怔,心道:不管怎么说,王大人领军倒真有一套。王君毚带着军队连夜离开,锁阳城里居然毫不知情,军纪之严,可想而知。他听得王君毚已走,不由松了口气,哪还愿意住下,叫上陈希一同去拜见那钱参军。到了衙中,只见要换过所的行商已挤了一院子。去年冬天吐蕃来犯,弄得商道断绝,很多商人都未能及时踏上行程,拖到了现在。叶英将父亲的信交付一个士兵递了进去,没过久,那士兵出来道:“叶公子,钱参军有请。”

户曹参军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职,在从七品到正七品间,不过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在锁阳城,户曹参军对这些客商行人来说亦是个巍然不可向迩的官员了,钱参军的架子也甚大,寻常商人要换过所,不过让士兵一个个传进去。那士兵对叶英居然用到“有请”二字,已是极为难得了。进内换了过所,这钱大人横里快赶上竖里,颇有禄蠹的模样,为人倒甚是干练,说了几句客套话,待叶英让陈希取出一封程仪送上,钱大人更是连声道谢。听叶英说起要去沙州,钱参军却皱了皱眉道:“大郎,这一阵吐蕃随时都会打来,兵荒马乱的,眼下去沙州可要多加小心。”

离了衙门,两人打点行装,离开了锁阳城,便向玉门关而去。因为去年吐蕃来犯,关门一直未开,现在路上倒是热闹非凡,足有二十多人与叶英同行。

出了玉门关,沿着冥水西行,一路芦苇相伴,不时有水鸟飞过,塞外竟有似江南。叶英因为每到天黑便再看不清,趁着白天多看,心道:陆浩兄倒没说西域竟还有这等景致。想到陆浩再不能回到这片故土,叶英心里也有点不乐。

他与陈希夹在商队中走着,行行止止,倒是一路无事。从瓜州到沙州不过三百余里,虽然走得不快,第三天抵达安西后转道向西南,又走了四天,便来到敦煌。敦煌是沙州治所,驻有豆卢军,亦归陇右节度使王君毚统领。本来有四千三百兵力,此番已被王君毚带走了两千,城中还剩下两千三百人。敦煌在十六国时曾为西凉国主李暠国都。后人称李暠“温毅有惠政”,即位后励精图治,得同母异父弟宋繇之助,西凉一时甚是强盛。唐室自称为李暠之后,自然大力经营敦煌,此时城民已有数万之多,堪称西域第一繁华所在,比锁阳城还要热闹许多。

叶英与陈希是从北门进入敦煌城中的。一到城里,只见房屋鳞次栉比,大是齐整,陈希赞道:“好一座城池!大公子,我们在这城里要住到七月半么?”

此时正是六月二十八,离中秋还有足足半个多月。陈希本来觉得要在西北多呆这么多日子实是难熬,但见敦煌居然如此繁华,比锁阳城远有过之,这十多天里定能大大风流快活一番,已是大乐不可支。叶英道:“是啊,过了盂兰盆节再回去。”

在一岁三元中,七月十五中元节是祭祀亡人之节,因此也叫盂兰盆节。敦煌自六朝以来即是释门兴盛之地,城中寺院甚多。到了城中,两人又找了家客栈住下,陈希因为别有用心,头一家见是位于城北,客栈边并无酒肆,就说大公子要去的雷音寺是在南边,还是住城南为好。叶英也不知他肚里打着小九九,见他如此卖力,也不好拂他之意,跟着陈希往城中走去。到了城中,陈希见有一家挂着“鹿鸣苑”招子的客栈,建得甚是高大华丽,心想此处定然会有胡姬,便正色道:“大公子,这个鹿鸣苑看来甚是精洁,就住那儿吧?”

叶英道:“甚好。”他心想这名字中原一带倒是少见,鹿野苑乃是佛祖得道后说法之所,这店主东故意取了此名,算沾一点释门气息,用的却是曹孟德“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诗意。这两句以下,乃是“我有佳宾,鼓瑟吹笙”八字,正合迎客之意,那店主东虽是商贾,却也大为不俗,因此他心中本就甚是乐意。原来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后天下大乱,五胡乱华,中原板荡,而此地的凉州刺史张轨颇能保境安民,中原士族有很多避入河西,一时文物之盛,甲于天下,后世称张氏前凉“内抚遗黎,外攘逋寇,世既绵远,国亦完富”,称其能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魏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绝扶衰,评价极高。开元年间,河西一带文风仍然颇为兴盛,就算这些经营客栈的商人也多少读过点书。

陈希见大公子答应了,忙不迭去柜上挂号入住。那客栈规模甚大,大堂中还设有茶座让人休息,叶英坐在那边喝茶等着陈希办事。一路行来,微有倦意,他正半闭着眼养神,忽然听得有个人正走进楼来。这客栈生意不坏,进进出出的人也很多,脚步声自是此起彼伏,从无停歇。但这几声脚步却清晰入耳,极其沉稳。叶英因为有雀目症,耳力倒是比常人更强,加上他的武功已然不低,听得这人的脚步沉稳有力,举重若轻,却又没丝毫锋芒,虽然不知此人其他本领如何,只论这份内力便远在自己之上。西北固然武人居多,但这儿多是精于枪马的士兵,有这等内力之人实是少见。叶英大为好奇,心道:这人武功好强,不知是谁?

此时已近黄昏,他看出去多少有点模糊。但一睁眼,却见有个人正走下楼来,到得柜前向那店家道:“老丈,结账了。”

这人的话语平和温文,与脚步声一般不带半点锋芒,但叶英却如同被剑直刺心口,差点便站起来。虽然事隔多年,但他记得清清楚楚这个人的声音。

剑圣!拓跋思南!

八年前,拓跋思南在第二届名剑大会上力压群雄,夺走了当时叶孟秋所铸的名剑“正阳”。当时叶英刚得了问道七剑的前四剑,自以为在剑术上豁然开朗,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去找拓跋思南印证,结果被拓跋思南一根树枝打得大败。若不是拓跋思南发觉这少年对问道七剑颇有奇思,心存好奇,又被偶尔撞见的公孙大娘求了句情,当时叶英定然就要死在拓跋思南树枝下。叶英后来也曾遇到过不少强者,有胜有负,但输到毫无还手之力地步的,唯有拓跋思南了。

打倒拓跋思南!这个念头在八年里无日不在叶英心头萦回,支持着他在剑道上突飞猛进。叶英也自信非吴下阿蒙,自从那一回在长安终南山停香谷中感悟得意剑之后,更是觉得离这目标近了许多,一直想着能在拓跋思南身上一试。只是拓跋思南行踪飘忽不定,叶英又很少走出山庄,想要再遇到拓跋思南实是难上加难。只是没想到在万里之遥的敦煌城竟然会与拓跋思南不期而遇。

“拓跋先生,请留步。”

眼看着拓跋思南结完了账,便要走出客栈,这几个字却在叶英喉头直打转,怎么都说不出来。他已得意剑之秘,但仍觉其中有个大关窍不曾想透。本想着假如能与一个绝世剑客以剑术相较,定然能从实战中开悟,但他也清楚以自己现在的造诣,想要击败拓跋思南定是力有未逮。他在剑道上越是精研,便越发清楚现在的自己距八年前的拓跋思南亦有不小的距离,遑论现在的剑圣了。

明知不敌仍要挑战,是为不智。十四岁的叶英还会不顾一切地做出这等事来,但八年过去,二十二岁的叶英自然不会冒冒失失就这么做了。可是,与这个天下无双的剑士映证剑道的念头,却无论如何不能从叶英的心头抹去。看着拓跋思南从自己跟前走过,叶英不知已试了多少次,可身体仿佛被铸在了椅子上,唇舌也如同僵直了,连气息都已停止,再说不出一个字来。眼见拓跋思南走出门去,消失在了门外,他这才一口气吐出,神智仿佛重回自己的身体。

这时陈希已经挂完了号,领到了号牌,正来叫叶英入住,见叶英脸色煞白,神情木然,吓了一大跳,叫道:“大公子!大公子!”若是叶英突染疾病,那可糟之糕也,他岂但不能再去找那些胡姬鬼混,只怕得日日端水送药了。因此他叫得倒是情真意切,边上不少人听得了再大为感动,心想这人倒是个义仆。

叶英吐出一口气,人这才恢复过来。他淡淡道:“我没事,你别叫。”

陈希见叶英脸上一下有了血色,亦是长吁一口气,心道:谢天谢地。他将号牌给叶英道:“大公子,这是我们的房,走吧,洗漱了好去吃饭。”

叶英道:“你拿着吧。”

陈希背上行李向楼上走去,叶英跟在他身后,不由回头望望门口,心里恨恨道:我居然胆怯了!

此时拓跋思南的身影早看不到了,也不知去了何处。其实敦煌虽然不算小,但也并不算很大,只消拓跋思南不曾出城,要找到他并不难。只是叶英发现,尽管不愿承认,自己实是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拓跋思南。八年前那一次对拓跋思南的挑战,已在他心底留下了永难磨灭的阴影。尽管发誓有生之年定要打倒拓跋思南,但随着剑术增长,却让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自己与拓跋思南的距离,以至于总有一种自己在退步的错觉。八年过去了,现在的拓跋思南不知到了何等境界,叶英几乎不敢再去想像,因此事到临头之际,他会恐惧得仿佛失去了神智。

难道就永远无法超越拓跋思南么?他想着,心里却尽是对自己的恼怒。恼怒于自己的胆怯,也因为对剑道的浩瀚而感到茫然。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知害怕,现在却越来越有顾虑。明知对拓跋思南的恐惧已成自己的心魔,若不能迈过这个坎,定然不能再有寸进。可是没碰到拓跋思南时,他还不曾察觉,今天与拓跋思南的匆匆一面,却让他看清了这点,更是让他绝望。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渐渐昏暗,叶英的眼前也渐渐模糊。但他仍是一步步地走着,即使心头渐冷如冰。这一夜他又是心烦意乱,难以成眠。陈希见大公子不知怎么一来竟是心绪极坏,生怕他憋出病来,自己回去不好交代,这一晚也没敢出去鬼混了。第二天一早,见叶英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道:“大公子,离七月半还早,听说敦煌城里古迹极多,有个石窟,还有个月牙泉鸣沙山,都是绝佳去处,大公子去散散心吧?”

敦煌景致,一是东南的石窟,二便是西南的鸣沙山。叶英受陆浩所托,约定碰头的雷音寺便在鸣沙山下。雷音寺乃是六朝古刹,就在敦煌城南的鸣沙山下。鸣沙山其实是个沙丘,山上一个月牙形的小湖,名谓月牙泉,千年不涸,向称奇景。晋时高僧竺法护便驻锡此寺,后来法显西行前往天竺求经,亦曾停留此处。叶英心想七月半要去雷音寺,便道:“去石窟看看吧。”

按陈希的心思,只消去酒肆与胡姬鬼混一番,什么心事都没了。不过也知大公子自律极严,若是说出这话来,定会遭他一通斥责,以后想独自溜出去都不成了。他只听得敦煌城这两处景致最好,待叶英说要去石窟,一打听,原来石窟竟是在东南城外五十里处。这一去一来,已有百里之遥,去一趟非花一整天不可,打好的找胡姬解乏的主意便落空了。只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又不能食言自肥,他肚里暗暗叫苦,也只得张罗着备粮备马。

到了此处,因为路途难行,已不再用车,两人便都骑马而行。出了东门没多少,叶英见前面有座白色高塔,说道:“原来这座便是白马塔啊。”

临出发时,土人告诉他们若要去石窟,便出东门往白马塔走。绕过白马塔可以见到一条小路,沿着路走便可抵达石窟了。这白马塔本身亦是古迹,乃是当年秦王苻坚令骁骑将军吕光率军马西征龟兹,吕光破龟兹并西域三十余国后,携得高僧鸠摩罗什东归。待抵达敦煌时,鸠摩罗什夜梦所乘白马托梦,谓此马本天龙降世,现在已入阳关,天马功德圆满,将重升天界。第二天起来一看,白马果然已经死去,于是葬白马于城下,修此塔为纪念,故名曰“白马塔”。

陈希见叶英看这白马塔看得出神,说道:“大公子,这塔也只寻常,比灵隐寺里的塔可差远了。”

叶英听他胡乱指摘,不由苦笑,心想陈希无学,只怕根本不知道鸠摩罗什是何许人也。他也不多说,只是道:“走吧。”

石窟乃是历代沙州一带的达官贵人发愿供养而开凿,此时已有一千余窟,窟下也有一个寺院。因为离城甚远,除了逢年过年,或者有敦煌城民来此还愿,平时并不太会有人来。看见叶英与陈希两人骑马过来,那寺中的僧人还甚是诧异。叶英倒也不去理他,心想自己有雀目症,一近黄昏便看不清了。听人说起这些石窟美轮美奂,实是很想见识一番。他家便在灵隐寺边,此时的灵隐寺远没有后世那般有名,但寺中壁画建筑也甚是精丽,叶英本想敦煌地处边陲,定然好也有限。但只看了一个石窟,便惊得瞠目结舌。那石窟中壁画琳琅满目,精妙已极,灵隐寺的壁画与此相比,真有上下床之别,与在扬州禅智寺所见六朝大画师张僧繇所作壁画亦是不遑多让。他越看越奇,心想:丹青一道,也与武者相似。草泽之中藏龙卧虎极多,我真是小看天下英雄了。待看到第三窟中之画,竟有一套舞剑图。虽是寥寥数笔,但极见风神,竟然与问道七剑隐隐相合。叶英看得又惊又喜,一路细细看去,揣摩着壁画中的剑意,心道:作此画之人不知是前代哪位绝世高手。可惜这位前辈并不为留剑谱,只不过以剑意来点染画意。不过纵然只是略略点染一点剑意,也让叶英触类旁通,颇有感悟。

他越看越有兴味,一心看看想别处有没有这等描绘舞剑的壁画了。只是看了几窟,却尽是些佛本生图。虽然无关剑术,但这些壁画绘制精工细丽,现在天光正亮,便是窟中也很明亮,叶英依次看去。看到第四个窟,一进去叶英便有些吃惊,只见迎天一堵壁上,绘了百余个飞天。飞天乃是俗称,其实便是八部众里的乾闼婆与紧那罗。乾闼婆擅歌,紧那罗擅舞,虽是传说中地位低下的小神,绘来却是神情毕肖,尽态极妍,便是陈希这等无学之人,看了也大为出神,心道:这些小娘皮画得可真好。其实飞天有男相女相,乾闼婆为男相,紧那罗为女相,只是在陈希眼里,自然只有女相了。不过壁画虽好,陈希看了一阵也觉烦了,正想出去,却见叶英站在一个飞天像前看得出神。陈希过去一看,只见叶英看的是一个手撚长带,飘然而下的飞天。这飞天眉目画得极其细致,看去是个秀美无伦的胡姬。

虽然这飞天画得如此精妙,陈希仍是大为不解,心道:大公子怎么了?这般一幅画看得如此上心,难道大公子有个与她长得相仿的相好不成?只是他也知道大公子不似自己一般,出门都极少,哪会有什么相好的胡姬。正在诧异,却觉眼前一暗,有个人朗声道:“两位先生,敬请拨冗移玉。” pE2qYGlE4F8qJ+m7OqYr1771tzHaoaIq6/NXZmKZFV15KuacBi1JGz1wTgINB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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