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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里的人鱼公主，为了获得人类不灭的灵魂，以声音为代价换取了双腿。
那么，我肯定也是为了什么，才在出生前，就牺牲了我的听力。
只要能够实现梦想，那些所谓的失去，都是值得的。
我也是一条人鱼。
周一，交通拥挤的早八点。
苏禾费力地驾驶着她的小电瓶车在车流间穿梭，汗如雨下的同时忍不住有点得意：“幸好我明智，放弃了根本挤不上去的地铁，和堵得根本开不动的公车，选择用电瓶车送你去S.S考试。看这路况，没个把小时是不能正常通车的，我果然是料事如神的天才啊！哇哈哈哈……”
大笑半天无人应和，不过苏禾并不在意，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在和堂妹相处时唱独角戏了。
前方三十米的拐角处有一条羊肠小道，如果从那里绕过去的话，应该能更快抵达S.S。
“很好，就这样一鼓作气前进！”她握紧车把，加足马力，拐进小路，正要驰进另一条大路时，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出现，苏禾赶紧刹车，但还是来不及，只听“砰——”的一声，电瓶车和轿车侧门来了个亲密接触。
苏禾连忙跳到一旁，顺便拉起摔倒在地的堂妹，紧张道：“小虞没事吧？有没有摔到磕到？有没有哪里痛？”突然一顿，换成比手语，没事？疼吗？
娇小的、只有她肩膀高的苏虞看着她，镇定地摇了摇头。
“真的没事？”对上堂妹的视线，苏禾又开口问了一遍。确定对方真的没有受伤后才松了口气，喃喃道：“不幸中的万幸啊，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有脸去见叔叔、婶婶、我妈、外婆，还有我天国的爸爸啊……”转头看向一旁倒地的电瓶车，虽不至于四分五裂，但也明显不能骑了。
SHIT！她在心里咒骂了一句，目光瞟向该事故的另一受害者——那是一辆很普通的黑色轿车，挂着大众的标志，看起来毫发无伤，苏禾眼珠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她上前几步，敲了敲贴着深色车膜的车窗。
车窗悄无声息地落下来，露出一张令人有些意外的脸庞。
混血儿般的深邃轮廓，艺术家般的黛青长发，钢琴家般的纤长手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坐在驾驶座上的，都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且，他戴着一副细边镜框的眼镜，活脱脱是少女漫画里常画的那种禁欲系美青年。
苏禾在心里吞了口口水，然后绽出格外灿烂的笑容，将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对不起，我知道是我违章行驶了，撞到您的车子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愿意赔偿一切损失——但是，我们真的很赶时间，而现在我们的交通工具明显无法再用了，是否能麻烦您开车载我们一程？拜托拜托！”噼里啪啦地说完这一大堆话后，也不等对方有所回应，苏禾就自行打开后座车门，拉着小虞一起坐进去，“快，小虞，坐进去，我们坐，这位好心人的车，去S.S，没时间了！”
人偶般娇小清丽的少女带着茫然的表情，窘迫地望向驾驶座上的美青年。
美青年的目光在名片上停了一秒，抬起头，从车后镜里看她：“S.S？”
“是的，我们要去S.S，就是SEASON旗下的那个超有名的学校，在皇后大道上那个……”苏禾抢着答道。
“我知道。”美青年淡淡地打断她，放下名片，发动车子，竟真的朝皇后大道的方向开去了。
“谢谢谢谢，您真是太好了！我正发愁呢，八点半S.S的考试就开始了，要是耽误了小虞考试，我罪过可就大了！”
美青年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没接她的话。苏禾自顾自地说了下去：“S.S的难考可是众所周知的，五年来，一共就录取了七十八个学生，据说去年最惨，遇到个变态老师，七百多人报名，最后就三个合格。今年不知道还会不会遇到那个变态老师……”说着，伸手搂过坐在一旁的自家堂妹，向她缓缓说，“不过，如果是，我们家小虞，一定没问题，对不对？”
少女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几近透明，甚至看得到细细软软的绒毛。
苏禾就像大部分虚荣的家长一样，忍不住向美青年炫耀：“我们小虞很棒的哦，五岁的时候就得过市里的少儿绘画大奖呢！去年还参与了新海洋馆的徽章设计，连海东青老师都夸她出色。海东青你知道吧？就是那个著名的建筑大师，他很想收小虞当弟子呢。可惜啊，小虞说比起房子什么的，她更喜欢珠宝，所以一心只想考S.S……”
正眉飞色舞炫耀着，只见道路前方出现了大片绿草坪，一个花岗石雕筑的巨型枫叶静静矗立其上，枫叶上方篆刻的花体字母——SEASON，就那么华丽丽地呈现在了阳光下。
S.S，SEASON' s School的缩写。
目前位于珠宝界顶点的季氏，虽然拥有六百年的传统工艺和辉煌历史，但一度因受到国际大品牌的冲击而没落。
幸好四十年前，第七十九代族长季允先的出现，挽救了濒临破产的家族企业，并将季氏改名为SEASON，在保留东方特色的基础上大胆创新，借助国外尖端科技和理念，将珠宝的设计及营销都做到极致，从而使其重现往日辉煌。
尤其是近二十年来，只要SEASON一出新款，必定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流行时尚的指标。在广告上，SEASON也非常舍得大下血本。在这个以秒计价的电视媒介时代，只要出现SEASON的广告，就是整整一分钟。
同其他公司的商业广告不同，SEASON的每一个广告都像一部部电影：连贯的主题、唯美的情节、新颖的画面以及俊美的人物。比如最近在各大电视台热播的今年夏季主打的以“守护”为主题的钻戒广告，启用的是亚裔第一名模莎米（学妹）和影坛天王巨星罗帝（学长）。天王天后的加盟，本就使广告显得星光璀璨。但谁也没想到，播出后最受欢迎的反而是那个首次在屏幕上亮相的美少年（守护神）。
他是谁？一时间，看了广告的人都在追问这个问题。网络搜索量短短几天内就突破了三千万。但一向老谋深算又喜欢吊人胃口的季氏却迟迟不予回答。
令人震撼的绝世姿容，凄美深情的角色性格，再加上神秘莫测的身份背景，令广告里的美少年迅速走红，人气暴涨。
一颜动天下。
而苏虞要考的，就是季氏旗下的一间专属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只学一类学科——珠宝设计。季氏开办此学校的目的很单纯——为家族企业挖掘和培养人才。学生们在这里接受极为严苛与专业的训练后，成绩出色的毕业生可以直接进入季氏，成为季氏的专属设计师。
由于该校自创建以来培养了不少行业精英，因此，哪怕从这里毕业后进不了季氏，只要是S.S毕业的，都会成为其他公司争相聘请的热门人才。
成绩斐然，理所当然的，门槛也高。考生除了要在美术上有过人的天赋之外，还需要得到权威人士的推荐，才有资格参加入学考试。即使条件如此苛刻，却难不倒有心之人。
当苏禾还在跟美青年司机没话找话时，苏虞的思绪已随着目光一起飘到了窗外——S.S。
她终于，来到了这里。
就像孩童时喜欢橱窗里最漂亮的那个玩偶，发育时喜欢妈妈梳妆台上最美丽的那支口红，情窦初开时喜欢班里成绩最好、长得最帅的那个男孩子……
十三岁，当她第一次打开一本名叫《Treasure》的杂志，看见卷首特辑里用整整二十页来介绍的这所被誉为“希望森林”（SEASON）的学校，看见那些出自从S.S毕业的新生代设计师之手的美轮美奂的珠宝时，命运就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窗，窗外头的风景，难以描述的美好。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苏虞决定——一定要考上S.S。
如果……如果有机会的话，她还希望能够见见夏璃——季氏旗下最负盛名的天才设计师，S.S第一届的传奇毕业生。至今为止，他的毕业作品依旧出现在季氏宣传手册的第一页上。
——那是一款琥珀项链。
24K纯金链身，镶坠着一块水滴形状的红琥珀。琥珀里包裹了万年前的一簇藤蔓植物，丝丝缕缕盘旋蜿蜒，在黄金闪烁的衬托下，宛如一滴摇摇欲坠的血。
无比简单的造型，无比朴拙的弧线，以及无与伦比的魅惑之美，成就了季氏珠宝可以流传千秋万代的一款经典——
“BLOOD”。
自从五年前这款项链横空出世，珠宝界从此再无设计师挑战琥珀。
雕花大门越来越近，苏虞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脏。
此举立刻引来了堂姐的紧张反应，苏禾关切地问她：“怎么了？不舒服？别紧张，放松，考试没什么，你肯定能考上……”
苏虞虽然失聪，但会说话，而且也会读唇语。但毕竟在此之前她一直念的是聋哑学校，所以习惯了通过手语和手机打字来与人交流。
这次为了要考S.S，苏禾特地跟她约法三章：
1.必须强化唇语，要能看懂老师的教学内容；
2.必须强化口语，与人交流，尽量多开口说话，实在不行再使用手机打字；
3.不许因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而自卑，倒是可以尽情地利用这点来博取同情，比如在考试上要求加点分什么的……
堂姐很担心，总觉得她会因为考试而紧张、不安，影响发挥，但事实上，她的心之所以跳得很快，却是源于兴奋。
那是一种压抑多年的渴望，为了即将到来的胜利，为了即将实现的梦想。
四年。
她等今天，足足等了四年。
轿车驰进停车道，在校门前缓缓停下。
苏禾一看，外面乌压压一堆人，大部分是陪考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孩子考试，最紧张的永远是家长。她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侧身对苏虞比手语：OK，到了。快看看，东西都在？准考证？铅笔？画板？都OK？
苏虞朝她点点头，又冲司机微微一笑表示感谢，打开车门自行朝校门走去。
苏禾不放心地叫道：“千万别紧张，沉住气……”忽然想起堂妹背对着自己，还是算了。转头一看，美青年正通过观后镜看着她，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啊哈，真是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让您这么远送我们来……我堂妹她耳朵从小就听不见，比其他孩子少了好多优势，不过她很聪明的，小学就学会读唇语了……啊，对不起，您有什么事要忙的话就去吧，谢谢您了。这是我的名片，车子维修什么的，把账单寄给我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车门下车。
谁知美青年也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欸？不用管我啦，没关系，您忙您的。”
美青年关上车门，朝校门走去。苏禾一怔，忙喊道：“您这是去哪儿啊？”
“考试。”
“欸？”
美青年忽然回头，冷峻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深邃的眼底却依稀泛开了几丝涟漪：“忘了说，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去年只让三名考生合格的变态老师。”说完这句话后，他潇洒地走进了校门。
苏禾呆呆地站在车道旁，只觉一瞬间，所有的阳光都不见了，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明明是夏热未歇的九月，却如寒冬般酷冷。
呃，她是不是无意中……闯了大祸？
“你们，是幸运儿。”
微风轻轻柔柔地吹进教室，绿色的树叶遮蔽出浓浓阴影，覆在欧式落地玻璃墙上。
室外浓荫如盖。
室内凉风习习。
坐在前排的苏虞，望着圆弧形讲台上的考官，满脑子都是省略号。因为，这个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宛如欧洲模特般高贵优雅的考官，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被堂姐奴役送她们来S.S的“倒霉”免费美青年司机。
而美青年考官，却仿佛已不记得她，只是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四十六名考生，放慢语速，将每个字的发音都咬得很清楚：“你们，是幸运儿。有天赋，也有人际关系，因此，你们才得到了，打开S.S大门的金钥匙——但是，不要以为，坐到这里，就是这里的学生。你们还需要参加一场，考试。也许全体通过，也许一个不留。在这个课堂里，才华，是你们唯一的武器，而你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凭借这个武器，取得我的认同。注意——是‘我’的认同。你们面临的第一关，就是取悦我、折服我，让我认同了，才能继续往前走。”
底下考生轻声惊呼：“好酷……”
“说的全是短句耶……”
“古龙体？”
考生犹在议论纷纷，美青年按了下讲台上的遥控器，只听“滴”的一声，投影屏亮了起来，白色的背景里，只有一个字——
惊
考场里起了轻微的骚动。
“惊。”美青年考官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面无表情地说道，“没错，考试的题目，就是《惊》。时间两小时，内容不限。请凭借你们的才华，给我一场‘惊’。”
等人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苏禾百无聊赖地坐在绿化带的小台阶上，观察着校门外和她一样在等待的家长，借此打发时间。S.S的考试从来都是考官出题、考官判题、考官录取，因为每次考题并不一样所以也没有个标准时长。不知道要考多久，也不知道那位美青年考官会不会为难小虞。早知道就不那么多话了，不说那句“变态考官”不就没事了吗？以前她也有过说人是非得罪人的情况，那么多次了都不接受教训，现在可好，害到自己没关系，连累小虞就糟了……
苏禾越想越懊恼，偏偏这个时候手机还响了，一看那个标注着“主编”的号码就不想接啊不想接，但还是无奈地按了通话键，手机那头一个异常温柔的声音细细软软地传了过来：“小禾吗？我是暖阳。昨天发过来的稿子我看了，觉得还是有点不够……怎么说呢，觉得不给力？关于S.S推出的那枚守护神戒指，没有更多的内幕可以挖掘了吗？”绵里藏针，其实是比嘶吼辱骂更折磨人的独特方式。
苏禾只觉头皮一阵发麻，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啊，是找了很多渠道，都打听不出那个美少年的身份来历。所以你看这样行吗？我现在呢，正在S.S追踪今年招生的情况，等考试结果一出来我就加到那篇报道里……嗯嗯……嗯……”正在绞尽脑汁应付上司的苏禾，眼角余光看见一道细细瘦瘦的身影朝这边走来，不禁就多看了眼。
那是个穿着旧文化衫的少年。个头不高，头发凌乱，戴着一副大得占据了三分之二脸庞的黑框眼镜，走路慢慢吞吞，看上去呆头呆脑的。
一个书呆子。
苏禾只看了一眼，就在心里做出了结论。闲杂人等无须理会，继续应付主编大人：“嗯、嗯，是的，好、好……没问题，好的……”
少年越发走近了，眼看就要越过她，却抬腿一跨，站到了旁边某辆轿车的后备箱上。
“是呀……等等！你在干什么？”苏禾一认出那是“变态考官”的车子，顿时忘了自己还在通话中，朝少年喊道。
少年压根不理她，踩着车顶继续往前。原来美青年的车子正好停在学校的围墙外面，而少年站在车顶刚好能够着围墙。因此，少年的意图很明显——借车爬墙。
“喂，你下来！你不能踩那车！”苏禾把手机往包里一塞，冲到车前。
少年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五官眉眼被头发和眼镜遮住了大半，只看到两片薄薄的嘴唇，唇角微微一勾，却有了十足的嘲弄味道。
“我为什么不能踩？”少年问道。
“为什么？”苏禾双手叉腰，“第一，踩人家车顶本来就不对；第二，那是考官的车，S.S的考官你知道吗？你是S.S的学生吗？”
少年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双手搭着围墙轻轻一使力，整个人就身轻如燕地跳了上去，再悠然坐下，回头挑衅地看向她。
苏禾怒了：“你下来！”
“不下。”
“你下不下来？”
“有本事你上来啊。”
“你以为我上不去么？”被激怒的苏禾二话不说，也踩着后备箱爬了上去，刚想伸手抓他，少年却轻飘飘地一个纵身，跳进了墙内。
苏禾连忙爬上车顶，凑到墙头，只见少年已轻盈地落到了草坪上，回身抬头，冲她做了个飞吻：“好运哦！”
“什么？”
苏禾刚要接话，突听一声高亮的怒吼：“你！站那上面干什么？”她回头，只见一个学校保安模样的人正站在车旁，横眉竖目地瞪着她。
再看自己——啊咧？她什么时候也爬到车顶上来的？这、这、这个……
苏禾在校外拼命解释的时候，少年已经走到考场大楼前，透过落地玻璃门看了眼里面的情况：数十名考生全都低着头奋笔疾书，穿着白衬衫的青年考官则坐在讲台前的真皮沙发上，悠然地看书。
少年转了转眼珠，抬手敲门。几名考生随着声响抬头，朝门的方向看过来。但青年考官却依旧埋首于书间，没有动。
少年索性转动门把手，自行开门走了进去。这下子，百分之九十九的考生都抬起了头，吃惊地盯着他。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少年却连丝毫窘迫的样子都没有，双手插兜大大方方地走进课桌间，眼睛也没闲着，顺道把大家的画稿全看了一遍。走到其中一个男生身边时，他“唔”了一声，伸手指着该男生的画纸说：“老兄，镜子里外的影像是相反的，为什么你这苹果蒂镜子里和镜子外都是朝右？”该男生“啊”了一声，连忙修改。
少年继续往前走，走过一女生的座位，刚看了一眼，该女生就二话不说，扯过一张纸来盖住了自己的画稿。少年耸耸肩，最后停在一张空桌前，放下自己的书包，正准备坐下时，讲台处的考官发话了：“我同意你进来了吗？”
少年咧嘴一笑：“但老师你也没有不同意啊。”
青年考官抬起头，冷峻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少年也没畏惧，笑嘻嘻地回视着。如此对峙了大概十秒钟后，考官淡淡开口道：“十分钟后考试结束。”
少年眨了眨眼睛：“有可以通融的办法吗？”
“没有。”
“噢……”少年眼睛微弯，笑了，“十分钟是吗？没问题。”
青年考官不再管他，低头继续看书。
少年推了推身边最近的一名考生：“题目是什么？”
该考生正要回答，青年考官不冷不热的声音飘了过来：“不许告诉他。迟到的人没有得知考题的资格。”该考生连忙低头画自己的，生怕惹祸上身。
少年笑笑地望了考官一眼，没再说什么。
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一阵悠长的铃声宣布了考试的终结。青年考官合上书，起身说道：“所有人都把画稿交上来。”
考生们陆续把自己的画稿交到讲台上。其中一个经过时，碰到了苏虞的桌子，带动桌子动了一下。苏虞抬头一看，连忙把自己的画稿也交了上去。
当考生们正要离开，青年考官开口：“回座位上去，我稍后就宣布结果。”众考生惊了——S.S以往的招生考试都是三天后放榜的，没想到今年竟是即时！一时间，大家心里多少都有点沉重。毕竟没有缓冲期的消息，总是令人更忐忑。
苏虞比别人更紧张，因为怕漏看了考官的话，所以从头到尾都紧盯着他。
青年考官开始一张画稿一张画稿地翻看，翻到其中一张，突然拿出来，用两个夹子夹住，挂到了黑板上：“大家看，这张，有什么问题？”
那是一张铅笔素描，画的是一个女人在小巷里发现自己被人跟踪的场景。肮脏简陋的巷子、地上蔓延的污水、幽暗模糊的光影、女人惊恐的表情和扭曲的脸部肌肉，都被勾画得惟妙惟肖。
苏虞看到这张画，第一反应是——好扎实的素描功底！这样逼真的、细致入微的笔法，需要大量的时间练习才能做到的。考官把它挑出来，是觉得画得好么？
一时间，考场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
青年考官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环视了一圈：“作者谈谈自己的作品吧。”
苏虞顺着考官的视线侧头，看向左后方，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身体发福的中年男子怯怯地站在那里：“那个，我画的是惊、惊恐，是女、女性发现尾行者时那、那种焦虑、恐惧、害怕和惊恐的样子。我、我觉得，我挺符合‘惊’这个主、主题的。请问，有、有什么不对的吗？”
苏虞立刻将目光回向考官，是啊，这有什么不对的？
“当然不对。”美青年一盆冷水毫不怜惜地泼下，“这里是哪里？是SEASON。我们在考什么？考设计。坐在这里的你们，必须要认清一个现实——你们是设计者，而不是描绘者；你们是创新者，而不是重复者。没错，这张画，很逼真、很写实，但是——设计里，不需要逼真，不需要写实。逼真写实请去摄影。所以，你可以走了。离开这里，SEASON不适合你。”
“老师！”中年男子急得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老师，请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学画画三十年了，每天都起码练习六个小时以上……我、我重画一次，我、我也可以有创意、有设计的！老师！老师……”
“那为什么不把你的创意和设计运用到刚才的画稿里？分不清考试真正目的的人，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考试的资格。”青年考官说完这句话后，朝大门比了个手势，“Please。”一个单词就扼杀了一个学画三十年的人的梦想。
中年男子的嘴唇动了几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低头离开了。看着他步履蹒跚的样子，苏虞心中微微发颤——S.S的考试，果然……很残酷。
没有亲自经历，就无法体会它究竟有多么可怕。其实比起低微的分数带来的打击，更加残酷的是不被肯定的自己，和梦想彻头彻尾的幻灭。
那个中年男子是所有考生里年纪最大的，衣服也穿得很寒酸，为了梦想他付出了多少，没有人知道。但三十年，每天至少六个小时的练习，最终却输在了短短两个小时内——这多么可怕。扪心自问，如果刚才出局的是二十年后的自己，苏虞不知道，她还能不能重新振作。因此，再看向青年考官的目光里，就带了几分畏惧。
命运，如此强大，如此冷峻。
而此刻，她的命运，掌握在这个人手中。
她能成功吗？
她的天赋，她所引以为傲的唯一武器，真能陪她在这个修罗战场中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吗？
苏虞抿紧嘴唇，手心里泛出湿湿的汗。
其他考生显然也被震住了，彼此交换着敬畏忐忑的目光，等待着考官的下一个举动。
挂钟的指针一格一格地走着。
画稿从细长优美得堪比钢琴家的手指里，干脆利落地翻过。
所有人都在等待。所有人都在猜测，谁是下一个倒霉蛋。而那些被翻过去的画稿里，有没有自己的？究竟怎样才算过关？
五分钟后，青年考官从画稿中抽出了三张，都挂了起来。
苏虞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三张里，有她的。
第一张，是张水彩。
一个衣饰华丽的美人站在镜前，镜中映射出的，却是另一种人生。
少女时代的她想要一条苹果形状的钻石项链，因此离开一穷二白的初恋情人，嫁给了一个大款。
初恋情人没有气馁，继续勤奋地学习和工作，遇到了另一个好女孩，结了婚，生了孩子，稳扎稳打地步步上升着，最后，当他的女儿出世时，他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就是那条当初她想要而他却没有能力买的那条项链。
镜子里，暖色调勾勒出无限幸福，而镜子外，一盏孤灯陪伴着未老先衰的美人，孤独、孤单、孤寂。
画面非常细腻，而意境更为深邃。
苏虞正在赞叹，桌子一阵轻颤——她的同桌突然站了起来。
苏虞抬头，疑惑地看着他。这是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矮胖男孩，一字眉，蒜头鼻，长得就像《火影忍者》里缩小版的丁次。
“对、对不起，老师……”“小丁次”的嘴唇一字一抖，“我、我这就回、回家。”说完，就开始收拾东西。
苏虞连忙看向考官。只见青年考官挑了挑眉：“我有说让你回家？说说你的构思。”苏虞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再看“小丁次”，也是一脸错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搓着手说道：“哦、哦……是！其实就是想告诉大家，珠宝很美丽，但是靠自己双手奋斗得来的珠宝，才是真正的幸福……对不起，我知道我很俗，‘惊’的主题也没有特别突出，着色和构图上都有很多不足……”
苏虞默默想：有这么差吗？她疑惑地看向考官，只见青年考官拿出了考生名册：“关小东是吗？你通过了。”
欸？苏虞一怔之后，高兴地转向“小丁次”，却发现对方的嘴唇仍在不断地一张一合：“勾线也不够细心，刚才苹果还画错了，没有考虑到实际情况……”苏虞只能头冒黑线地将头转回来。
只见青年考官盖上名册，说道：“下一张，作者说说构思。”
苏虞转头寻找，第三排第四个座位上的女生站起身来。她这么一站，便连整个考场仿佛也跟着亮了起来。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挑染成亮紫色的波浪长发，精致得令人赞叹的眼妆，和高挑纤细堪比模特的玲珑身段，令她从头到脚，无不散发着骄傲和自信。
美女问：“我可以去讲台上说吗？”众考生暗暗佩服——这个考场笼罩在考官的低气压之下，已经够令人窒息的了，居然还有这么不怕死的，主动要求走过去挨着人形冷气机说话，真是太牛了！
得到考官的允许后，美女便踩着六公分高的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上了讲台。
“首先说明，绘画不是我擅长的。相比画笔，我更喜欢电脑绘图，所以，这张画只是个大概，如果给我一台电脑，我可以做成3D效果。”
台下一片死寂。众人全被这般张狂的发言震得不能言语。
美女也没在意，开场白说完后，便切入正题：“众所周知，惊，是一个心字旁，加一个京字。在我的构思里，女主人公收到了她的生日礼物，一块很丑的石头，于是她很生气。但是，同一块石头，在S.S的设计师手里，就可以变成奇迹。加一根针，它就是美丽的胸针；加一条绳，它就是美丽的项链绳子短一点，它就是美丽的手链。”
由于此人语速较快，苏虞跟不太上她的速度，便将视线转向了她的画稿。
那是一张四格漫画。
第一格，妻子收到了丈夫的礼物，一块石头，很生气。
第二格，丈夫把石头送到S.S，设计师给出了各种方案，有项链，有手链，有胸针，有袖扣……
第三格，丈夫把印着SEASON的盒子再次送到妻子手中。
第四格，妻子打开盒子，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作者没有画，但她着重刻画的是妻子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惊讶，有欢喜，而更多的是……原谅。
苏虞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从惊，到谅，这就是设计，所能给予人类的奇迹。
S.S里，果然有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再将视线从画稿转向作者，只见美女说道：“我们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让你的石头变得美丽，当它经由S.S的雕琢，再送到你手中，就是另一个字——谅。”说完这句话后，她极尽风情地撩着头发笑了一笑。
苏虞感觉到身后的桌子在震动，回过头去，发现所有人都在鼓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激动的神情。
那是一个热爱设计的人，找到共鸣时所特有的兴奋和期待。果然，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情呢……
苏虞一边感慨着，一边将视线转回讲台。
只见美女正侧头对考官说：“我叫谢清欢，D大计算机系毕业，现有两个硕士学位，正在攻读博士学位。顺带一说，我有四分之一澳大利亚血统，我的外婆是西澳三大钻石供应商之一的科洛尼的女儿。”
“很懂得利用自身优势。恭喜你，你也合格了。”青年考官淡淡地点过头后，突然看向苏虞，“以上三张画稿的作者，明天八点，到学校报道。”
直到这时，一直呆立在苏虞身旁的关小东才如梦初醒，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叫道：“我是合格者？我、我、我竟然合格了……我合格了，我合格了！奶奶，我合格了！我合格了……”
说着，一路哭喊着飞奔了出去。考场里的其他考生，无不垂头丧气。完了，今年还是只有三个人合格。
而苏虞坐在座位上，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可考官刚才所说的每个字的唇形那么清楚，她绝对不会看错的，但……
就这样？
就这样合格了？
喜讯来得太快，一时间，苏虞反而无法反应。
当她反应过来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纸上飞快地写了四个字，转身把纸条递给身后最近的考生看——
我合格了？
该考生抬过头来，赫然就是那位迟到的少年。他看了看纸上的字，又看了看她，微微一笑，也拿笔在纸上写道：“恭喜你，幸运的四分之一。”
不是只有三个吗？
苏虞正琢磨这四分之一是什么意思，只见少年看着讲台方向，扶了扶大黑框眼镜，说：“老师，你还漏掉了一名。”
苏虞一怔，连忙转身回看讲台，见考官瞪了少年一眼，低下头重新翻看画稿。身旁的光线暗了一暗，等苏虞反应过来时，那名迟到的少年，已越过她，走到了讲台上，站到考官身边：“没有么？再好好找找……”
少年唇角突然扯出一抹坏笑，夸张地叫道：“啊！老师！”
美青年下意识抬头。
少年早一步不知从哪儿掏出个拍立得相机，将镜头正对着他的脸。
几秒钟后，相机缓缓吐出相片。
少年笑容可掬地扇了扇照片，再将它举给大家看：“啊，找到了，这就是我的考卷。”
相纸上，慢慢浮现出画面来——那是考官抬头的一瞬间：因遭遇到突发状况而猛烈收缩的瞳孔，眼角微微皱起的细纹，以及扭曲的唇角，无不再现了“惊”之真义。
青年考官的嘴角在抽搐。在场的考生又惊又叹又好笑，无不睁大了眼睛看热闹。
少年扬眉笑道：“老师出的题目是《惊》，但没说一定要是绘画，再说，任何绘画都不及照片真实，而在这考场内，任何人的‘惊’都不及出考题的老师您的‘惊’重要，不是么？”
考官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眼瞳越发深邃：“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老师，我叫叶一。”少年说着抬起手。
他的手，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指腹圆润，指节修长。
竟是不可思议的美丽。
少年用他与其全身的乡土气息截然相反的美丽的手，比着手势，一字一字地说道：
“树叶的叶，一二三四的一。叶一。”
叶一。
这是苏虞第一次见到叶一。
叶一用一种最最别出心裁的方式，给予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惊”。
S.S第六届新生入学考试，合格者，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