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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成亲

我这人脾性不好,唯一可取之处便是随遇而安。置我于林,我便为鸟;置我于水,我便为鱼;置我于状元府,我便为状元妻。

两日前,我已与范天涵成了亲,他迎娶我的阵仗并不十分盛大,至少相对于他的身份地位而言是相当低调的。但拜了天地,叩了父母,我便是他结发的妻,这个身份令我不胜唏嘘。

拜堂的过程是漫长的,我眼前一直是一片红彤彤的,一切来往宾客亲戚朋友对我来说莫过于一双双脚尖,幸而有媒婆在旁跟我介绍每双脚尖的主人,我才了解到脚尖能诉说的故事有多么耐人寻味:范天涵二舅母用脚尖不时去点三舅的脚踝;他大姨父伸脚绊了一下二姨父;而有一双红色绣鞋在我们拜天地父母时狠狠地碾着脚下地,据媒婆说,那是表妹。表哥表妹,古来都是个暧昧纠结的关系,真要人命。

新婚之夜很是蹊跷。

我爹讨了九个姨娘,四个出身青楼,故男女之间那回事我早略有耳闻,大概就是坦诚相见,痛上那么一回就成了。我皮肉素来不矜贵,十岁那年我帮宝儿上树摘桑葚,从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手,疼了两天才让我爹请的大夫。我一直认为这是我轻功练不好的根本原因——我有童年阴影。

总而言之,我一直觉得江湖儿女嘛,一点小疼痛算不得什么,故洞房这回事我看得还是比较淡的,毫无寻常女子的忐忑不安。没料到范天涵看得比我更淡,他掀下我的盖头,喝了交杯酒后与我道,我还有事,你好生歇着吧,便走了。我困得没法子,便真的好生歇着了。次日清晨,他叫醒我时我尚且不知道昨儿夜里他究竟回房安歇了否。

他让我梳洗完毕后到大厅随他一起去拜见爹娘。

宝儿边帮我梳洗边碎了些嘴给我听,大概都是与那位热爱碾地的表妹有关。她还告诉我,我拜堂之时师兄出现了,准备抢亲,后被师父敲晕了拖走。我对师父这个处理很不满,这本该是个梁祝般“我是蝶儿在天上飞啊飞,你是人儿在地上追啊追”之类凄美的爱情故事,却被他搅和没了。

到了大厅,我见一庄严富贵的男人端坐在大厅,忙上去行了个礼叫爹,他抖了半天才说明白他是状元府的总管,范大人正等着带我去宰相府拜见公婆。我这才发现范天涵范大人在角落里窃笑。

宰相府大且金碧辉煌,相比之下范大人的状元府寒酸多了。宰相本人长得挺慈祥,宰相夫人也慈爱,对待我很是礼遇有佳,这反而让我觉得像是哪里不对劲,许是我天生骨头犯贱。

在宰相府用过午膳我们就回了府,范大人称他有堆积如山的公文要批,于是便躲进书房了,这一躲躲到连晚膳都没出房吃。这范大人倒是奇特,没成婚前闲得掉渣,日日以盯着我喝药打发时间,成了婚忽地就忙了起来。

大抵男子都是如此,婚前婚后总是要变个样的。

就寝时范天涵仍没现身,我晓得为人妇的总不能夜夜独自睡得香甜不理夫君死活,于是撑着眼候了他几个时辰,也幸得平日里半夜常被师父、大师兄折腾练功看星星看月亮,所以一等等到两更天也没厥倒过去。我寻思着再等两更也是等不到的了,便兀自爬上床了,在床榻上翻滚了一圈,又下床点了蜡烛,心想这样若是范天涵回来了我也能辩解说我是等到疲乏才睡过去了。

我也算得上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儿。

今儿一早我就醒了,床铺看上去还是我一个人躺过的样子。我这人平时不顶爱伤感,但人在清晨总是比较脆弱的,昨夜里我留给范天涵的烛火早已燃尽,烛台叠叠积着烛泪。这一出嫁就被打入冷宫的,在婚姻界我也算一朵奇葩了,环视一回这个我睡了两晚却还陌生得很的屋子,我想回家了,想与我爹顶嘴,想喝各位姨娘的补汤,想吃阿刀烧的饭……

我不会碰巧提过我是随遇而安的人吧?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我就把思家这一伟大的情操抛诸脑后,招来宝儿探讨如何溜出状元府,去新开的龙门客栈听白胡子老头说书。宝儿认为我作为新妇,不可贸然出门抛头露脸,会落人口实的。于是我俩只得打消了念头在府里闲逛着。这状元府小得很,前前后后不过五六间厢房,算上下人住的屋子也不过十来个房间。我与宝儿一下子就绕完了,最后停在后花园内。这后花园实在算不得个花园,花是一朵都没有,稀稀落落种了些竹子,还有石头砌成的几个小小假山。

我在后花园绕了绕,觉得无趣,便对宝儿吩咐道:“宝儿,去找李总管要些花籽,我们来装扮装扮这后花园吧。”

宝儿领命乐颠颠地跑去了,我找了块石头坐下,扯下竹叶玩,以前大师兄教过我用叶子吹奏曲子的。

“清浅,吹的是什么曲子?”范天涵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打断我的自娱自乐。

我随手丢开手中的竹叶,道:“不知道。”

他低首问我:“这两夜睡得可好?府里住得可还习惯?”

江湖儿女学不来拐弯抹角那一套,我这两日来想问他的事儿太多了,难得他送上门来给我拷问,我当然老大不客气,哪里还有工夫回他问题,便直接道:“你是否不想与我同房,还是你有什么隐疾?你到底为何娶我?”

范天涵仰头望望天,深呼口气道:“我并无隐疾,同房的事总该等你对我有情意了再说,至于为何娶你,你不觉得待到成亲后才问这个有点本末倒置吗?”

嘿,不愧是饱读诗书的,他压根就只回答了有没有隐疾这个问题,男子总是忌讳别人对他某些能力有怀疑,而其他问题他都打太极似的推开了。

我正待追问,宝儿就带着李总管回来了。

宝儿愤愤然的样子:“小姐,李总管说这后花园归表小姐所管,任何人不得擅动。”

我本欲安抚宝儿,但瞧见一旁沉默着的范天涵,突然觉得不想息事宁人了,便道:“笑话,我乃明媒正娶的状元夫人,连种朵花的权利都没有?我若高兴了,想在李总管你房里种树,你还得帮我撅坑!”

李总管是一直都没敢吭声的。

范天涵默了半晌才道:“清浅,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你也别为难李总管了,他只是按规矩办事,你若实在想种花,我令人再辟一块地让你种可好?”

我算是听明白了,在这状元府内,我的地位远及不上那个顶爱碾地的表妹。我本生性淡薄,做不了与人争宠之事,但范天涵此次做得太超过了,毕竟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在下人面前留点当家主母的面子给我也不为过吧?私下他再找个缘由说园子里种不得花,我断不会纠缠,但他非得在下人面前驳了我的面子,兹事体大。

我笑盈盈道:“这辟地之事我们再从长计议。不过听到状元府如此之有规矩,甚感欣慰,不知这位表小姐是否住于府内呢?”

李总管忙不迭地点头:“表小姐住西厢房。”

西厢。崔莺莺和张生以他们的经验告诉世人,西厢实乃个偷情的好去处。

我笑得越发慈爱了:“我是不大清楚这府里的规矩,但我听闻一般有规矩的人家礼节都差不多的,那这表妹至少要给表嫂请个安不是?但我至今没见着这表小姐的面,也不知是这状元府太大,表小姐一直找不着我的住处,还是表小姐等着我去给她请安?”

我自认这番话讲得很是尖酸刻薄,既嘲讽了这状元府里的狗屁规矩,又讽刺了那位摆谱的表小姐,还顺带消遣了这芝麻绿豆大的状元府。

范天涵闻言脸色沉了一沉,我看着心里忒欢喜,既然会讲这番话,我就预着要与他吵上一吵的。

哪知这厮面上沉上一沉后望我几眼,又马上阴转晴,笑着道:“云儿到亲戚家去小住了,待她回来,我定让她去给你请安。”

他那犹如纵容的笑让我面上讪讪:“呵呵,我道表小姐看上去不像无礼之人,原来是不在府里。”

他猛地又沉下脸道:“你何时何地见过云儿?”

语气竟是十分严厉的,我被他堪比川剧变脸的脸色唬了一唬,讷讷道:“拜堂时我见过她脚尖。”

他先是一怔,后笑开来:“你倒是窥一斑而知全豹。”

我没他好心情,这不是在演大戏,他那脸上一会儿一个颜色的,我也受不住,我拉了宝儿道:“宝儿,我忽地有点倦了,我们回房吧。”

我走得匆忙,没瞧见被我彻底忽视掉的范大人是个什么脸色。

回房后我就真的歇下了,昨夜睡得迟,身上本就疲乏得很,沾枕就睡,睡得极沉。醒过来时房里已点上了烛火,范天涵在灯下翻着公文。这昏昏黄黄的烛光,映得他侧脸温温地俊,我的胃抽了一抽,许是饿了。

范天涵突然抬眸:“清浅,饿了吧?”

我翻个身背对他躺着,就闭上眼再睡一觉吧。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被褥陷了一些下去,我死死闭着眼,离老娘远点。

他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清浅,别恼了,厨房刚刚送了莲子羹过来,喝一点?”他如是说。

我耳根子软,只要人家放低身段,我万万是端不高架子的,于是起床与范天涵一起喝了两碗莲子羹。

范天涵吃了羹后还是回书房睡,我日里睡太多了,没再睡着,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想着,他到底为何娶我呢,那个表小姐为何会住状元府而不住宰相府?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的。

我犹记得她那天碾地时脚背用力绷紧的那个剽悍劲儿,怎么着表小姐也不该是现在立于我面前的柔弱女子呀。

她微微伏着身子,欠了一欠,道:“子云见过嫂嫂。嫂嫂过门时子云拜会亲戚去了,没能早点来给嫂嫂请安,是以来给嫂嫂赔不是了,望嫂嫂原谅子云才是。子云听闻嫂嫂欲在后花园种花,故差人找了点珍奇花籽,还望嫂嫂不要责怪表哥与李总管,我自小身体不好,他们都惯着我。”

我这人易被皮肉所惑,见她长相楚楚,颇有四姨娘年轻时的模样,且讲话句句入情入理,得体得不得了,即刻就原谅她了,而且还觉得范天涵与李总管太小家子气了,就爱小题大做。至于她在我们成亲时碾地的事,我也决定不往心里去了。古来多少表妹都是爱把表哥摆于心尖上的,我料她也是其中一员。

年少无知时,我也爱过人,尝过其中的苦悲,总有天一觉睡醒便会大彻大悟的。

我令宝儿沏了一壶上好的乌龙茶,招呼这位懂事的子云表妹一起吃茶拉家常。家常一拉,我才知道这位表妹的命途有多么崎岖坎坷蜿蜒颠簸。

她两岁死了娘,三岁死了爹。她娘死因不明,她爹是在与仇家厮杀时为救突然冲入战场的范天涵而丧命的。从此范天涵把萧子云当足了自己的亲妹妹,俩人焦不离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听完她血泪的上半生,我心下是唏嘘与愧疚的。若不是我的江湖梦与对待感情的不上心,我也不会与范天涵成了亲,那么也就不会生生拆散一对潜在的鸳鸯,更不会生生粉碎一颗少女琉璃心。

午膳我与范天涵、萧子云一起用的,这也是成亲以来我与范天涵第一次一起用餐,若不算上昨夜的莲子羹的话。

饭间我与范天涵言语都不多,萧子云兴奋地讲着她在亲戚家里的所见所闻,每讲完一件事就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范天涵,他便会笑着点点头,道一句“云儿,快吃吧”。

我一直晓得范天涵对我是温柔的,即使他点我穴、灌我药,到最后他都会给我一颗梅子解苦,说也奇怪,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梅子。但他不愿唤我浅儿,他唤我清浅,却唤她云儿,用那种宠溺的声音。凡事总是要经过一番比较,才知道孰轻孰重,我不是浅儿,她是云儿,胜负已分。许是人都有劣根性,见不得别人好,我突然难受起来,难受到饭都吃不了几口就匆匆回房,我想我这也算落荒而逃吧。

我这人心情不好的时候顶爱赖在床上“挺尸”,范天涵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两个时辰,他放下手里的碗来看我:“清浅,你是否哪里不适?”

我不动。

他手抚上我的额:“有发热吗?”

我拉下他的手,坐起身道:“没事,就是身上乏,许是之前病得久了。”

他这才放心道:“我见你午膳没吃多少,想是你尚未适应状元府的伙食,便让宝儿去叫了阿刀来教府里的厨子,这是厨子刚熬好的红豆汤,你起来试试看味道如何。”

我不明白他为何对我如此之好,就跟我不明白他为何娶我一样,而这两个不明白有时会让我惶惶不可终日,江湖,其实并不好混。

次日,萧子云一早就差人送了炖燕窝过来,这个行为使我很是无奈,尤其是我才喝了一口宝儿就眼巴巴地看着我,这把宝儿肥成球儿的预言也应得太快了吧?我该上街支个摊子开妙手神算的。

宝儿才喝完燕窝,萧子云就登门了,吓得我拎起衣袖就帮宝儿抹嘴。

相对于我主仆俩的手忙脚乱,萧子云显得不慌不忙,她微微欠了欠身,道:“嫂嫂,燕窝的味道可还好?”

我仔细回想了那一口燕窝,再结合宝儿边喝边下的评论,公平公正地道:“甜了点,下次让厨子少放点糖吧。”

萧子云面上贤淑的笑一敛,道:“是子云厨艺不精,下次改进。”

我与宝儿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道:“不会,味道好到丧心病狂。”

在家里我们都是如此这番安抚厨艺不精的二姨娘,每每逗得她心花怒放。但在萧子云这边似乎行不通,她默了半晌,凌厉的目光射向宝儿道:“小丫鬟,你怎也知道我的燕窝味道如何?”

宝儿不敢回话,悄悄往我身旁挪了挪。我忙笑道:“味道很好,我忍不住和她分享了点。”

萧子云道:“多谢嫂嫂夸奖,我还怕是新来的小丫鬟不懂规矩,偷喝嫂嫂的炖品呢。”

言毕,她转头对宝儿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干活吧。”

我看看宝儿,她委屈的小脸皱成一朵菊花,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道:“宝儿是我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不是新来的丫鬟。她素来不是很伶俐,若是不懂这府上的规矩,还望表小姐担待着些。”

萧子云荡出一个笑,道:“原来是嫂嫂的人啊,真是见笑了。”

我不晓得她的“见笑了”讲的是她自己还是宝儿,但她的笑在我看来是顶不真诚的。昨儿我还觉得小姑娘挺讨人怜爱的,现下忽地觉得她有点讨人嫌了,唉,我这人也是顶爱小题大做的。

萧子云又道:“不知下午嫂嫂可有空,能否陪子云出街一趟?以往子云出街都是带着丫鬟,现在有嫂嫂作陪,定会有趣很多……”

出街这个提议让我的心突突跳得兴奋,还要故作淡定道:“我大抵没什么要紧事,就陪你去逛逛吧。”

我们已是第三次路过龙门客栈了,去胭脂水粉店,去首饰店,现在在去往布店的途中。我已是三次生生见白胡子老头在客栈内讲得口沫横飞却只能眼巴巴路过,我终是忍不住了,站定脚步道:“子云,我们去龙门客栈喝口茶吧?”

萧子云并不十分乐意的样子,拖拉半晌才与我进了客栈。我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来津津有味听着,而萧子云屁股尚未坐热就嚷着要去布店,我让她自个儿去了,约好了一个时辰后她来客栈找我一块儿回府。

白胡子老头在讲《牡丹亭》。这杜丽娘因为逛了家中后花园,便开始做梦与男子私会,梦醒一场空便郁郁而终。听到这里我以为故事即将结束,没想到杜丽娘还能死而复生,与梦中男子相遇,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听得那叫一个云里雾里,这似乎、貌似、仿佛、好像……不合道理啊?

这个过于鬼神的故事让我对白胡子老头略略失望,许是他新换了工作环境,尚未适应过来吧,我体谅他。

我决定先行去找萧子云,以免再听下去对白胡子老头彻底失望。走出门前白胡子老头哀伤地看了我几眼,他是认得我的,我自小听他的说书长大,从没在他的故事中提前离场过。我回以他谅解的几眼后决绝地离去。

去到布店我却没寻着萧子云,据布店老板言,她仅是看了几眼便走了,于是我又绕回龙门客栈,仍是没寻着人,于是在白胡子老头哀伤的眼神下又一次绝情离去。

我把街上一般女子常光顾的店都寻了一遍,终是没寻着她的身影,于是只得又回龙门客栈坐着,那白胡子老头见我回去,几近泪水汪汪。

干等了两个来时辰,我连杀了香香公主的心都有了,萧子云还是没出现,于是我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临走前还望了望白胡子老头,给予他鼓舞的眼神。

回到府里一问,并无人看到萧子云回府。

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告知一下范天涵,绕过那片消瘦的竹林,便是范天涵的书房,还没走近,我就听到里面传来萧子云娇羞的声音:“表哥,这是我新买的胭脂,颜色可好看?”范天涵的声音低沉,走近了我才听明白:“云儿用什么颜色都是好看的。”

我站在门外,气闷涌上胸口,竟微微发着抖。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我该来个气势如虹的出场,于是一掌扫向门,门应声而落,屋内两人目瞪口呆。

看来几日没练功,也没多生疏,师父他老人家还老唬我说以我的资质只能靠勤来补拙。

范天涵首先反应过来,他皱着眉头道:“清浅,怎么回事?”

我摸摸鼻子笑道:“我一个气恼就忘了控制力道了,不过你的门也太不牢靠了点,以后可别再用便宜货。”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何事让你如此之气恼?”

我凉凉地瞟了萧子云一眼:“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被人摆了一道。”

范天涵戏谑道:“哦?何人敢摆我堂堂状元夫人的道?让为夫好好替夫人教训教训他如何?”

我道:“那倒不必,我这人向来睚眦必报,且惯于亲力亲为。”

范天涵笑着摇头:“不管是何事,切莫失了分寸。”

我亦是笑着道:“那是当然。我也不打搅你们了,先去厨房看看有无燕窝之类的补补身子,早晨喝的燕窝太甜了,那厨子手艺还不如猪呢。”

语毕,我再瞄一眼气得面上发白的萧子云,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书房。

是以,我向萧子云正式宣战了。

我万万没有料到萧子云会追上来。

她拉着我的袖子,边哭边解释,声泪俱下得很。

我听着风吹竹林沙沙响,拉回自己的袖子道:“萧子云,我都明白的,你兴许不是故意忘了我在龙门客栈等你,但我实实在在地在那儿等了你将近两个时辰,且来回找遍了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两个时辰多久你知道吗?够鸡下蛋孵鸡子,把鸡子抓来炖一盅汤,宝儿再把这盅汤喝完。我自小脾性不好,人家打我一掌我定是要还他一拳的,你这次这事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我至多小打小闹地与你玩玩罢了,我会适时停手的。届时我断是愿意与你和睦相处的,就不知你还乐意否。”

我自小就觉得凡事都得讲究公平,一串糖葫芦六颗,我定会分与宝儿三颗。

萧子云收起眼泪,恨恨地望向我:“王清浅,你莫要嚣张,我萧子云是不会怕你的。”

我为他们一家人出神入化的变脸技术所深深折服,便老实道:“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值得你害怕的事。”

她听了我这番情真意切的言语,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气愤地拂袖而去,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向来不打诳语,道是小打小闹,当然就真的是小打小闹。

即日起,萧子云的衣裳常常莫名地多几个窟窿;她的胭脂盒里偶尔有不明虫子进驻;她喝的糖水有时是咸的……

这样的把戏我玩了三日便腻了,于是心下决定大方地原谅她了。不过这样我就闲下来了,我这人忙碌命,一闲下来就有点慌,于是便唤来宝儿,决定把萧子云给我的花籽种到后花园里。我思忖着这样也算给了我与萧子云彼此一个台阶下,萧子云应该也就知道我原谅她了,况且我也好奇这珍奇的花籽会种出些什么花儿。

我跟宝儿才掘了第一个坑,萧子云就气急败坏地赶来,小脸因奔跑而红彤彤汗津津,上气不接下气道:“王清浅,你欺人太甚!”

我思前想后了一番,实在是不晓得她讲的是何事,我都决定收手了,今日自然就没去招惹她。

我拍拍手上的泥土,道:“此话怎讲?”

萧子云平静下来,便开始端起她那千金的姿态,冷冷道:“你这几天鼠类般的行径我皆大方地不与你计较了,你为何非得犯到我头上?”

啧,这话说得就忒不厚道了,你才是鼠类,你们府上老小都是鼠类。

我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便道:“我真真不明白你讲的是何事,不如你直接点讲可好?”

萧子云忽地夺下我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扔,动作行云流水,实在不符合她平时塑造出来的柔弱形象。

不过她这一扔我倒也明白了几分,敢情这府上的规矩是个奇妙的规矩,当人家送花籽给你邀请你在后花园种花时,其实就是在表达万万不可在后花园种花的意思。这种表达方式委实百转千回得很,而我竟也能明白过来,我实乃一朵解语花啊。

我想着这几天也整得她凄惨兮兮的,便大度道:“既然表小姐不高兴我种花,我不种就是了,宝儿,我们找别的乐子去吧。”

萧子云在我转身前扣住我的手,我回头望她,她狐媚的眸子里燃烧着熊熊怒火,我觉得奇怪,她这么一个温婉贤淑的良家妇女,凑近了看居然有这么狐媚的一双眼睛,且那扣住我手的力道,可不该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所该有的。

我好奇道:“表小姐习过武?”

“你想去找表哥告状?”她收紧了手,捏得我想叫娘,便使力挣了两下,没挣开。

我疼得皱眉,道:“告什么状?你力气很大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家宝儿力气也很大。”

宝儿忽地一下冲上来,“啪”一下拍开萧子云的手,叫道:“小姐的手受过伤,你不要捏她!”

这么多年来,真没白疼你。

我看着萧子云白玉般的手臂慢慢浮上殷红,心下又为宝儿不可一世的力气感叹了一番。但场面话还是要讲的,我责怪地剜了宝儿一眼道:“不得无理,快给表小姐赔不是。”

宝儿了然道:“对不住,还请表小姐责罚。”

萧子云并不领我们的情,一个劲地责问我:“你是否想去找表哥告状?”

这种莫名的执着让我一阵悚然,连摆手道:“并没有。”

我会这么讲,一是我实在觉得这萧子云脑筋似乎有点扭曲,二是我心下清楚得很,即使我真的去找范天涵告状,也不一定能捞到什么好处。

她忒诡异地看着我,我忒真诚地看回她,最后她缓缓离开。

我吁了口气,那眼神也太恐怖了,再多看我一会儿我都想叫她姑奶奶了。

她那眼神让我想起六姨娘养的那只癫猫,每回它露出这样的眼神,隔夜柴房里就会出现无数老鼠的尸体,有的没了头,有的没了腿,有的肠穿肚烂……残忍到令人发指。

宝儿似乎也与我同感,她抖着肥嘟嘟的小手,道:“小姐,她、她真真叫人胆寒。”

我拍拍她的背安抚道:“我也有同感,她指不定还食人,宝儿,你如此皮薄肉多的模样,清蒸后撒把姜丝,定是人间美味。”

“小姐!”宝儿跺脚。

约莫用完午膳,我正与宝儿在房里闲磕牙,听她讲萧子云走起路来小蛮腰扭呀扭的,于是下人们私底下都叫她蛇妖。

范天涵推门进来的时候我笑得正欢快,见着他,一个惊吓,被口水呛着了。

这位范大人我已三四日没见着了,听闻是随宰相老爷视察民情去了,于是乎我前几天整萧子云整得相当顺风顺水,毫无障碍可言。

他倒了杯茶递到我手中,顺便替我挡开宝儿拍着我的手,相对于宝儿把我往死里拍的力道,他拍得轻柔得很,恍惚间我突然觉得他居然像足了年幼时哄我入睡的娘。

如此看来,要么我呛糊涂了,要么他男子气概不足。

待我平静下来,他道:“你过门多少日子了?”

我脱口道:“不多不少,八日。”

范天涵兴味道:“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我沉默不语,这度日如年的,能不清楚吗?

他又道:“我明日与你回趟娘家吧?”

我不解道:“为何要回娘家?你欲休了我吗?”

他叹息道:“你听起来倒很是雀跃?”

我伸手抚平脸上的笑痕,正色道:“误会误会,我心下凄婉得很。”

他搬把椅子坐下,侧着头与我说话:“清浅,明儿我们是回去省亲,你好好想想你爹和姨娘们平日里喜好些什么,好让李总管打点打点。”

这简单得很的问题竟使我一时不知如何启齿,我有九个姨娘,我常常混淆她们各自的喜好,至于我爹,他的喜好我倒是清楚得很——女人。

范天涵轻轻拉我垂在肩上的发辫,道:“这你也好卖关子?”

我夺回我的发辫,天地良心,我哪是在卖关子?

最终是宝儿替我解的围,她道:“老爷好美食,夫人们好金饰玉饰等女人家的东西。”

我失望地朝宝儿瞟了一瞟,我爹好美食?我当了他十八年的女儿,这倒是我第一次听说。谁都知道王赖子年少时吃惯了糟糠之食,富贵后落下个毛病,太矜贵的食物吃不得,吃多少呕多少。

宝儿被我一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忙道:“呃,是小姐好美食,老爷好、好色、色彩缤纷之物。”

她这番话的逗点逗得我乐不可支,捂着肚子笑个没完,最终范天涵不得不点了我的穴,以阻止我把肠子笑到打结。

傍晚时分李总管送来一堆礼物让我过目,从鱼翅燕窝到金银珠宝,应有尽有。在这之前我一直怀疑范天涵娶我是觊觎我的嫁妆,再加上状元府小得可以,所以我一度觉得我得学会当个勤俭持家的贤妻良母,以免成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典范,想来是我多虑了。

晚膳时范天涵与萧子云皆没出席,我干脆招呼宝儿一起坐下来吃。宝儿最近日子过得挺是坎坷的,由于状元府里规定下人不能与主子同起同坐,故她不能与我同桌吃饭,这常常就意味着她不能吃掉我的一半饭,也就意味着她常常吃不饱。

吃到一半,范天涵又忽地现身了,这次轮到把宝儿噎得死去活来。

我拍着宝儿的背,对范天涵抱怨道:“你这神出鬼没的毛病改改吧。”

宝儿手忙脚乱地要起身让位,我硬是按下她道:“坐着坐着,你瞧瞧你,都瘦成副什么模样了,还不好好坐着吃饭。”

语毕,我望着宝儿的油头大耳一阵心虚,忙掉转视线望着范天涵,道:“你要一起用膳吗?”

范天涵的神情似乎还在揣摩宝儿究竟哪里瘦了,闻言便随口道:“我喝口汤便好。”

我端着一个空碗要给他舀汤,他却伸过手来端起我搁在手边的汤碗,喝了两口便皱眉道:“这汤不合我口味,不用盛了。”

我听而不闻地舀了一碗汤,挪开他刚刚喝过的碗搁在一边,端着新舀的汤喝。

他怔了一怔,脸上一阵难看,忽地凑上来,吸了一吸我的嘴。

这这这……

我神游太虚回来,眼前只剩了宝儿捂着嘴“哧哧”地笑,我下意识地抿了抿嘴道:“宝、宝儿,他……”

宝儿促狭道:“姑爷等不到你回神便被李总管请走了。你多喝点汤吧,尤其是舀好了的,莫要浪费。”

这民间有传言,人若愁过了头,便会一夜之间白头,但若是说有人一夜之间转了性子,那该是让鬼上了身吧?范天涵今儿一早就极似鬼上身,整个人换了个脾性。

他早早地差人来唤我准备启程回娘家省亲。我与宝儿着实手忙脚乱了一番后出了门,而范天涵早已等在大门,他立于状元府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中间,硬生生比狮子俊上百倍。

我笑着迎上去,道:“昨夜睡得可好?”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候语了,他闻言却脸上一红,气急败坏道:“上车。”

这会儿我才发现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我刚想与他讲讲我不爱坐马车的习惯,但见他脸色不豫,只得作罢。

这马儿也不知道吃的什么仙草,跑起来腾云驾雾的,颠得我胃里翻翻滚滚,特想呕。我挣扎地坐了一会儿,最终挪向坐在马车另一边的范天涵,道:“这状元府与我家离得并不十分远,充其量也就半炷香的脚程,不如我们走走吧,强身健体。”

他冷冷瞥我一眼,挪得离我远些才道:“你想下去便自己下去吧。”

我被冻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起身想坐回原先的位置,岂料这吃了仙草的马儿一个发瘟,来了一招神龙摆尾,把我从车厢这头甩到那头,直挺挺甩入范天涵的怀中。

范天涵先是抱住我,后忽地把我扯开丢下,活像我身上染了什么会传染的毒似的。

我哑然,他这副被调戏了的惊弓之鸟之态从何而来?若我没记错,昨儿被轻薄了的该是不才在下吧?为何反而是他像足了个失贞少女?

我虽无多少婚姻经验,倒也晓得夫妻之间偶尔心血来潮亲个一口两口实乃人之常情,故我本是淡定得很,但被他这么一别扭,也隐隐觉得似有哪里不对。

我揉着臀默默地移到车厢角落,刚坐下又是一个颠簸,实在想呕得紧,只得又开口道:“这马车我坐着着实不适,让我下去吧。”

他一脸不耐:“你是有多娇气?要下去便从窗户跳下去吧。”

我这人最最受不得人激,他话语才刚落我就撩开帘子纵身跳了出去,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地上。所以说人平时还是要学一技防身的,这从师父那儿偷学来的落雁式虽不足以让我从屋顶上翻下来,但翻个马车还是绰绰有余的。

车夫长长地“吁”了一声后,那匹疯马便停了下来,帘子被撩开后宝儿的头探了出来,揉着眼问:“小姐,你怎么下去了?快上来呀。”

这位福比天高的宝儿祖奶奶一上车就开始瞌睡,其间我与范天涵在马车中滚了一滚都没把她滚醒。

范大人的头也在车窗出现,这会儿他脸上已无甚表情,语气凉凉:“让她去,我倒要看看她有多拧。”

听听,这是人讲的话吗?

我独自在路上踱着步子,踢着石子,马车在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宝儿趴在车窗上鬼吼鬼叫,也不下来陪陪小姐,这颗球。

今儿天气很是不错,云淡淡,风轻轻,是个放纸鸢的好天气。

就是这身后的马车跟着叫人心烦,马车里面供着的那个黑面神就叫人更心烦了。我走着走着干脆拐进一条马车进不得的小巷子。

从前,有个人跟我讲过,这京城内的道路七拐八拐,总是能让人出乎意料。而我眼前这人的确是挺出人意料的。

我抖着嗓子道:“大、大师兄,你这姹紫嫣红开遍的模样,怎么回事?”

大师兄抚了抚脸上的伤,道:“我与师父在你成亲那夜遭人暗算,师父受了内伤,在隐蔽处修养着。我在状元府外守了好几日才守得你出来,快与我去见师父吧。”

我不以为然地打量他,这离我成亲都十日八日的了,再怎么着他脸上的颜色也不该如此璀璨,我凑上去拿手指揩了揩他的脸,这易容技术,够鬼斧神工的。

大师兄被拆穿后一阵恼怒,一颗围棋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袖中射出,打中我的某个穴道,原谅我,我总是记不住穴道的名号。遥想当年,我跟着师父学点穴的功夫,一个月下来我也只知道一个眉心穴和一个太阳穴,师父最终只能安慰我道,至少你记住的是最致命的穴道,若实在被逼急了就只管攻击它便是了。我一直很是艳羡师父安排给大师兄的兵器——围棋子,既高雅又好携带,居家旅行两相宜。不像他安排给我的兵器——绣花针,置于袖中我得时时提防扎了自己,置于别处我又常常寻它不着,难为死我了。

我直挺挺地立在那儿,维持着手举于面前、一脚微悬于空中的姿势。我本想破口大骂,发现这挨千刀的崽子连哑穴都点了。

大师兄现出哀伤的模样,道:“浅儿,你好生听我讲便是。”

我翻翻唯一能动的眼皮,我都这样了,还能不听吗?

他轻咳了一声,深深望着我。若我没会错意,他望着我的眸光是漾着盈盈情意的,我心下一紧,这朵桃花未免也误了花期太久吧?别的枝丫都结上桃子了,这会儿又何苦开来贻笑大方?

果不其然他劈头就是开门见山的一句话:“浅儿,我爱你。”

闻言我忒想哆嗦一下,无奈被点了穴,只得转转眼珠子以表达内心的澎湃。

他续道:“我、我知道你还在恼我,否则你不会嫁与那种纨绔子弟的,他并不是个好人。以前种种权当我对你不住,我们、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从头来过,好不好?”

我又转了转眼珠,心底是呼喊着不好的,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的,总之他就一直絮絮叨叨着:“浅儿,你不是最喜欢闯荡江湖、浪迹天涯吗?我们就去天涯海角,一起、一起携手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若是你倦了江湖之事,我们便到山里,辟一块地,白日里你织布、我耕田,夜晚一起到屋顶看星星……”

我从来没觉察到大师兄是这么多话的人,比说书先生还滔滔不绝。眼看他已沉醉在自己编织的美好未来中,我欲哭无泪地抬眼望苍天,我这茕茕孑立的姿势委实不适宜听人家展望现在,畅想未来。

泪眼中,我看到了坐于墙头的范天涵,他一手支着脑袋,灼灼的阳光下,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也无从判断他究竟听了多少去。

此时我也顾不了刚与他闹了别扭,拼命给他使眼神,示意他来拯救我,但他就是不为所动,维持着那个姿势在墙头坐着。

坐死你也等不到红杏出墙来。

大师兄把太阳月亮星星白云晚霞等所有自然现象都来回畅想了一遍,才猛地发现我还郁郁地单脚立于他面前,他道一声“浅儿你跟我走吧”,便弹出一颗棋子,我身子一个放松,软软麻麻地就往地上瘫。大师兄一个箭步冲向我,我却莫名被一股力量往后扯,跌入一个怀抱。

我侧头望范天涵,他不是在墙头上坐得挺舒适的吗,又是何时蹿到我身后的?

范天涵语气不快:“段大侠难道不知清浅已嫁与我,她生是我范家人,死是范家魂。”

啧,这话委实不吉利了点。

但我现在也没力气与他计较,于是我任自己软软地倚在他怀中,练武的男子,肌肉偾张的,倚起来不软不硬,将将好地舒适。

大师兄一个棋子射过来,道:“范天涵,你放下浅儿。”

范天涵搂着我,微微偏身躲过,冷冷道:“段展修,我奉劝你最好是称呼她范夫人。”

我心下甚是欣喜,这十天半月前我还是王赖子府上那个待字闺中待许久的千金,一转眼我倒成为炙手可热的香馍馍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也莫过如此。

我还没来得及追究他们何时熟悉到可以互称对方名讳的地步,他们就先逼着我做抉择了。

大师兄望着我道:“浅儿,告诉他你愿意跟着谁?”

他眼神脉脉,望得我一阵鼻酸。遥想当年,我为他茶不思饭不想,瘦得跟纸片似的还动不动迎风洒泪时,他尚在一旁劝我江湖儿女不应胡思乱想情啊爱啊这种误人的东西。如今我早已心冷,他却来做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造化弄人都不带他这样的。

许是我太久没出声,范天涵揽着我的手紧了一紧。我抬头对上他的眼,两眼相交,暮霭沉沉楚天阔,天雷勾动地火。

大师兄忽地又一颗棋子飞过来,范天涵正要挡,我脑子也不知是否被刚刚的马车颠坏了,伸手欲去挡,于是我的手打开了范天涵的手,棋子便直冲冲打向我的眉心穴。

我在失去意识前一直在想,我该是要死掉了吧,师父说了,眉心穴是致命的穴道之一,大师兄的棋子功我是从来不怀疑的。我若是这么死了,明儿大街小巷大概就会开始流传,王赖子的女儿不守妇道,新婚还与情夫幽会,被丈夫抓个现行,因此羞愧不已而自我了断……然后时日久了,坊间就会流传出更耸人听闻的版本,王赖子的女儿水性杨花,一双玉臂千人枕,某次一夜驭数夫后,纵欲过度虚脱死于归家的途中,她那宅心仁厚的丈夫总算是解脱了,善哉善哉。

我觉得眉心隐隐地疼。

我觉得睁开眼想必就可以看见天庭了,哪知道一睁开眼就见到宝儿这尊地狱使者,罢了,我接着在人世间受苦受难便是了。

宝儿泪眼汪汪道:“小姐,呜呜……你没死,你一直讲若是遇到坏人就攻击他的眉心穴和太阳穴,刚刚姑爷抱着你的时候,你的眉心好红好红,我以为你会死,我呜呜……呜呜姑爷……好生气……呜呜……”

我觉得宝儿好吵,吵得我头痛欲裂。

“宝儿,下去吧,让清浅好好歇着。”

寻声望去,我发现范天涵也在房内,他坐在凳子上,手上还端着一杯茶,正慢悠悠地喝着。

我觉得他没良心,我都从鬼门关绕了一圈,他还有心思品茶。

我还觉得衰。我这活了十八载,卧病的次数屈指可数,认识范天涵以后,就愣是得多数两根手指。

宝儿揉着眼睛哭哭啼啼下去后,范天涵就起身走到床沿坐下,我往床内侧挪了挪,警觉地望着他。

他掖了掖我的被子,拇指抚了抚我的眉心,问:“还疼吗?”

娘呀,麻滋滋的感觉从他的指尖传到我眉心,再传到脚尖,我的脚尖绷紧了一阵发麻。

我偷偷在被窝里舒展了一下脚趾,才道:“眉心穴不是致命之穴吗?”

他凉凉地瞟我一眼,道:“棋子打中的是你的眉骨,并非眉心穴。你倒是挺有概念的,若我没记错,你今儿从马车上翻下来用的可是峨眉派的落雁式?”

原来落雁式竟是峨眉派的,我心下十分不齿,师父老儿是愈加没品了,连尼姑的招式都偷。

我寻思着范天涵不比我那愚钝的爹,这练武的事想瞒也瞒不了多久,况且这也不是什么违犯妇德之事,便把我和师父、大师兄之间可歌可泣,可结集成书册发行的故事给他讲了一遍。讲到激动之处忍不住想手舞足蹈,好几次都被他硬摁回床上去。

范天涵听完只是笑,淡淡道:“我料得你也不真是什么武林人士,幸好。”

他后面两个字更是淡得很,想他堂堂一介武状元,讲话不能力拔山兮就罢了,还这么细声细语,实在是委屈了武状元这名号。且这“幸好”让我一阵心虚,看来范大人也不乐意自己的妻子抛头露脸于江湖上,这与我的初衷可是大相径庭。

唉,所嫁非人。

倏地,我想起那个被我抛诸脑后的大师兄,忙问道:“大师兄呢?”

范天涵显露出不愿搭理我的样子,略略嘲讽道:“放心,他好得很,只是伤了你后愧疚地离开了吧。”

我安了心,遂笑逐颜开。

范天涵面色沉了下来,道:“怎么,你想与段郎闯荡江湖了?”

瞧这话说得,忒酸溜,忒不大方。人皆言宰相肚里能撑船,宰相他犬子的肚里至少摆个板凳吧,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好意思拿出来说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正欲数落他,忽地又想起另一事,便问:“你与我大师兄相识?”

他默了好长一会儿,默得我都快又昏睡过去才道:“我与你师父也是相识的。”

我撑着眼皮,道:“那是,我师父知交满天下,他连峨眉山的老尼姑都认识的。”

他倒是笑了,又掖了掖我的被子,道:“我们就这样吧。”

我听得不甚明白,但他确实很爱掖我的被子。

尔后他又讲了些事与我听,但因他的语调无甚抑扬顿挫,加上我头疼得很,便权当他为书塾的那位催眠老头儿,半合着眼望他的嘴一张一合。半梦半醒间,他似乎挪了挪我睡的位置,也躺了下来,我隐隐觉得有丝丝不对劲,但实在是困得很,便由他去了。

我再次醒过来时,已不见了范天涵,想是之前睡糊涂了吧,他并无道理与我一起大白天一觉睡到晚。而现房内已点上灯火,宝儿撑着头在桌子旁打着瞌睡,蜡烛在她脸颊旁燃着,等待把她烤了。我正待唤她,骤地发觉此处并非状元府,乃我出嫁前的闺房也。

我在宝儿把小脸烤了之前及时唤她:“宝儿,姑爷呢?”

宝儿揉着眼睛问:“什么姑爷?”

我以为她睡糊涂了,便耐心道:“范天涵在何处?”

宝儿蹙着眉道:“小姐,你睡糊涂了吧?范天涵是何许人也?”

我被她无辜的表情唬得一愣一愣,道:“就……我的夫君呀。”

她促狭地笑起来,道:“小姐莫非是怀春了?恨嫁了?这好端端的哪里来的姑爷呀?你快点起床吧,晚膳我去给你端来。”

语毕她便出去了,剩我倚着床头发怔,难不成一切皆为南柯一梦?这可比庄生晓梦迷蝴蝶还玄乎呀。

我用后脑勺敲了敲床柱,疼。

宝儿从门外探了头进来,笑眯眯道:“小姐,我逗你玩儿呢。我见你头上受了伤,师父说过头壳受伤会忘记前尘往事的,我试你一试罢了。姑爷和老爷在厅里下棋呢,我扶你过去吧?”

我悔了,十三年前,我就不该把这颗球从府门口捡进来,我就该把她踢得远远的,天涯海角。

不过,我倒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与宝儿进了厅,范天涵与我爹果然在下棋,我立于玄关处,远远地叫了声爹,语调婉转凄切。

我爹抬头望了望我,慈爱道:“浅儿,头疼可好了?”

我回道:“好了。”

我内心还期盼着更多父慈子孝的嘘寒问暖,王胖子已低下头很是认真严肃地对着范天涵道:“刚才那一步不算,都是浅儿害我下错招。”

随即四姨娘端了炖品进来,对着我笑,我伸手欲去接,她却径直把炖盅放到了范天涵面前。

我伸在空中的手讪讪收回,拍了拍身上的衣裳,道:“我还是回房吧。”

范天涵拍着身边的凳子,转头对我唤道:“清浅,过来。”

我只得慢吞吞地踱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他把面前的炖盅挪到我手边,道:“喝一点,但别喝太多,马上就要用晚膳了。”

我不情不愿地喝着嗟来之汤,王胖子与四姨娘对视一眼,笑得不堪。

这王胖子下棋忒没品,我这做女儿的在旁看着实在是丢脸,况且他们下的是围棋,见着那黑白棋子我就眉心发疼。于是喝完汤我便道:“我去看看阿刀晚膳做的什么菜。”

范天涵点头道:“去吧。”

我往外走,走到庭院里时突然觉得纳闷,我为何要跟他报告我的行踪?

踱到厨房时,发现宝儿早已蹲在灶旁与阿刀拉家常,他俩算是忘年之交,一个愿煮,一个愿吃。

阿刀从我有记忆起就在我家当厨子了,他很奇特,是个不会老的人。我年幼时他黑黑壮壮,常把我扛在肩头玩骑马打仗,我长大后他还是黑黑壮壮,只是不再把我扛在肩上。

我见宝儿与阿刀聊得起劲,也不打扰他们,在门口倚着,听他们唠嗑。

宝儿:“阿刀,我跟你讲,今儿姑爷看到小姐晕了过去,急得眼都红了。”

阿刀:“你们在状元府过得可好?”

宝儿:“这姑爷有个表妹,很闹心的,况且状元府的饭菜没你做得好吃,小姐最近越吃越少。”

阿刀露出忧心的表情,道:“我去跟老爷说,我要去状元府给小姐做饭。”

宝儿:“姑爷不是让你教状元府的厨子做菜吗?你去了人家的厨子怎么办?”

阿刀挥着手里的大勺:“我不领饷钱,钱给他。”

我忙出来劝道:“阿刀,状元府厨子做的饭菜越来越像你做的了,你真是个好师父。”

阿刀咧嘴笑,道:“小姐,我晚膳做了你最爱吃的绿豆羹、冬瓜盅,还有红烧狮子头。”

一听到红烧狮子头我嘴里就冒唾津,宝儿做红烧狮子头乃一绝,而她那一手是从阿刀这儿学的,是故阿刀的红烧狮子头是祖师爷级的美味。

晚膳我极力向范天涵推荐阿刀的红烧狮子头,他尝过后仅是淡然地赞了句味道极鲜美。我大为失望,他竟然无法理解我吃到阿刀的菜时那种由内散发到外的感动。

大抵人的胃也有情感吧,我自小吃着阿刀的饭菜长大,我娘过世时,是阿刀与宝儿两人每天轮着哄着求着我吃饭。于我而言,阿刀的饭菜便是家。

用过晚膳,范天涵陪着爹下棋,我看着头疼,便溜去探望各位姨娘,这九个姨娘探望下来,待我回到房内已是就寝时间,范天涵坐于床沿,正脱着他的靴。

我戳在门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抬眸道:“进来后把门关上。”

我只得进门,背过去合上门时有丝丝忐忑,莫非江湖上流传已久的人生四大喜事之一的“洞房花烛夜”,范大人准备着手了?想这范大人的人生也真是无甚遗憾,这四大喜事中的“久旱逢甘霖”与“他乡遇故知”实在没什么稀奇,最稀奇的“金榜题名时”他也遭遇过了,所以今儿决定把剩下的一并完成?

我踟蹰了许久,才豁出去道:“来,速战速决吧!”

范天涵怔了一怔,沉沉笑起来,好一会儿才道:“若要来,断不会速战速决。”

我亦怔了一怔,半晌才理解过来他的话中话,真真是个皮厚的状元。

不过既然人家没那门子心思,我也不便倒贴,便讪讪地往门口踱去,偌大的王府(姓王真真好,怎么着府上都可以称为王府)不怕无我睡觉之地,至多去与宝儿挤一挤吧。

“你去哪里?”范天涵问道。

我挥挥手道:“这床就让给你了,我去与宝儿叙叙旧。”

我本想留给他一个唏嘘的背影,哪知还没踏出门,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卷了回去,被摔上床铺时,我尚有点遗憾,何不卷高点,让我腾云驾雾一番?

话说,我被甩上床铺,臀相当疼。而凶手大人毫无悔意道:“你好好在这儿睡,宝儿你天天见,有什么好叙旧?”

我揉着臀道:“下次摔轻点,我也是有爹娘生养的。”

范天涵笑道:“你不是习武之人吗?也不懂得运气。”

我剜他一眼,道:“自从认识你后,我便一直晦气得很,哪里还有运气。”

他笑容一僵,又荡开来,道:“清浅,此运气非彼运气。”

古来讲笑之人最怕遇着此等呆头鹅。我无趣地摸摸鼻子,道:“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

他笑得眼底波澜荡漾,伸手顺了顺我的发梢,道:“清浅,你真是个可人儿。”

我左眼角抽了一抽,道:“过奖。”

他不再讲话,只是笑,眸若深潭,轻染茶色。

我倏地觉得似乎被他摆了一道,但见他笑得如此秀色可餐,也就罢了,我偶尔也宽宏大量的。

范天涵兀自把腿收上了床,道:“睡吧。”

我坐着不动,商量道:“不如我让人给你安排一间客房?保准比我的房间舒适。”

他睨我一眼道:“倘若我没记错,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若你回娘家省亲的目的是让你爹和姨娘们知道我们并没有同床,那么我无话可说。”

我听他讲得十分在理,便乖乖在里边拉上被子躺好。

我这闺床十八年来未收留过男子,故范天涵躺下时,我几乎可以听到床的哀号。

他才躺下,烛火就诡异地熄了,惊得我往他身边缩了一缩,扯着他的衣摆问道:“风、风大吗?你、你没关窗?”

黑暗中只听得他低低地笑,揽实了我,道:“我熄的火。”

我把脑袋从他怀里钻出来,惊讶道:“怎么熄的?”

他回道:“用石子弹熄的。”

我觉得新奇且崇拜,便续问道:“你带着石子就寝呀?”

他淡然地续回道:“靴里进了石子,很是硌脚,我把它从靴子里倒出来了。”

我甚是无语,缓慢地拿开他揽着我的手,往床内侧挪去。

一夜无梦。

我是被一声一声催命似的鸡鸣吵醒的,阿刀养的那只鸡嗓门真是愈来愈大了。我睁开眼时被范天涵吓了一跳,黄花闺女就是没见过世面,床上一有男子就一惊一乍的。

初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他,我发现他的长相实在有负武状元这么孔武有力的头衔。睫太长,眉不够粗,唇略有点薄,轮廓也过于柔和。多亏得他眉宇间有股很是铿锵有力的英气,才稍稍使得他不流于粉墨气,否则按他这长相,可真是——好听点,眉眼如画;难听点,不够阳刚。

大嗓门公鸡又叫了一声,范天涵的眼皮动了动,出于做贼心虚的心理,我迅速闭上了眼。

我闭着眼,屏着气等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又睡过去时,正想眯眼瞄一下,头发便被轻轻挑起了。

当你身体的某一感官不能用上时,其他的感官会瞬间异常灵敏起来。我忽地觉得我的每根发丝都很是忐忑,他的指在我的发中穿过,慢慢地梳开、梳开,指尖会不经意碰碰我的颊抑或是颈子。

我心下随着他指尖的轻触恍惚得紧,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坍塌下去了,很是不安。

我这人一不安,往往会讲一些出人意料之话,且讲出来的话往往连我自己都觉得比神来之笔还玄乎。

我忽地睁开眼盯他,脱口而出道:“你上辈子是梳子吧?”

他愣了一愣,狐疑道:“梳子?”

事到如今,我也只得硬着头皮掰下去了,于是便若有其事道:“我发现你顶爱梳理别人的发,便猜想你前世该是一把梳子吧。你曾见过小姐为会情郎对镜贴花黄,也曾见证小姐为了负心汉对镜双泪垂,感叹着小姐缠在你身上的青丝竟也慢慢褪了颜色。最终当小姐红颜不在、寿终正寝时,你作为陪葬品陪着小姐化为一抔黄土。你陪伴了小姐一生,爱了小姐一世,终在黄土之下小姐只属于你了。”

编排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凄婉动人得很,但范天涵实乃见惯大风大浪的人,他面不改色地听我瞎扯,后揉一揉我的发,笑道:“小姐,起来用早膳吧。”

早膳一如我未出嫁时丰盛,但每人面前比平时多了一盅鸡汤,是阿刀特地炖的。别看阿刀长得傻傻呆呆的,他那是大智若愚,我仅仅是跟他讲,阿刀你养的鸡嗓门真大,很有精神,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他便明白了。

很触类旁通,很好。

用过早膳,范天涵陪爹杀了两盘棋之后便宣告了省亲活动的谢幕。走出王府时我回头望了几眼爹爹圆滚滚的肚子、姨娘们一字排开的阵仗、阿刀在门边磨刀的屠夫样,我心下忽地一片凄然,从今以后,在这个家中,我也只是客人了吧。

由于情绪低落,我也懒得与范天涵争执要否坐马车的问题,而回程的马儿似乎也驯良了许多,一路载着我们平稳地回到状元府。

门一被推开,萧子云跟小鸟似的飞出来,绕着范天涵叽喳个不停,我听着心烦,就绕过他们兀自往内屋走去。路过那片小竹林时,我停顿了一会儿,安静地望着这片郁郁葱葱的绿林,耳边还不时传来萧子云在外厅的娇嗔,忽地觉得竹子这种作物面目可憎了起来。你说你长成这样,非花非树非草的,把叶子拔一拔就跟甘蔗没什么两样,还硬是要跻身花中四君子,还梅兰竹菊呢,我呸。 qI1IRXhhQaqhbpw4/z0M4Xth24TgIqOs/lspLZOk1ioSxfSrCPjBUKXTBRwZmPp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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