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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定亲

宝儿闯进来时我尚在做梦,梦中我身着大红嫁衣戴凤冠,凤冠很重,压得我脖子生疼,我用力地拽了拽,一不留神把脑袋拽了下来,拎在手中一看却忽地变成了宝儿的脸,且是一张以芝麻烙饼为底,安上宝儿五官的饼脸,她挤眉弄眼地咋呼着:“小姐小姐,大事不好,老爷给你定了一门亲事!”

随着她脸部的抖动,上面的芝麻“哗哗”往下掉。

我惊得汗出如浆,猛地睁开眼,对上了宝儿那张芝麻烙饼脸,她见我醒来,口沫横飞地讲着什么,我直觉地偏头躲了躲她的唾沫与芝麻。

“小姐!你还睡!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宝儿拉下我的被子。

我深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回应她道:“我听到了。”

宝儿退开了两步,道:“那你快起身呀!”

我揉一揉眼,道:“起身做什么?”

“小姐!”宝儿跺了一下脚,震得我的床摇了三摇。

看吧,每次都偷吃我的点心,宝儿都快成为球儿了。

我皱起鼻子嗅了嗅,狐疑道:“宝儿,你是否又偷藏了好吃的?”

宝儿闻言一脸心虚,抹了抹嘴巴道:“无。”

我又嗅了嗅,睥起眼道:“芝麻烙饼!”

宝儿露出一脸“你上辈子是狗啊”的表情,道:“小姐,你要定亲了还想着芝麻烙饼,你怎一点都不着急呀?”

我打个哈欠,伸个懒腰道:“我着急呀。”

宝儿瞪我道:“你明明一点都不着急!”

我反问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着急?”

宝儿脑子里沟沟壑壑较少,很不禁绕,我这么一问,她先是愣了半晌,后才锲而不舍地跟我咋呼着:“你知道是哪家公子吗?”

“不知道。”我随意地应着,这种入秋的天气,实在适合一直睡觉。

昨夜两更时分,大师兄突然出现,将我从周公的手里夺过来,领着我翻上屋顶看星星。江湖儿女做的事常常是匪夷所思的,我早已习惯,便在我爹房上的屋顶打着盹陪他看星星。我爹那屋地势高,靠星星忒近,是个赏月赏星星的好去处。

那本该是昨夜星辰昨夜风的浪漫夜,但爹爹这人不讨喜,睡着觉还要和三姨娘玩吹耳边风的游戏,于是我和大师兄就听到了他们乐滋滋地讨论着我将与新科武状元订婚的事。

大师兄听完后不发一言,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飞檐走壁地离开。

江湖儿女,来无影去无踪的,我谅解。

然而,我蹲在屋顶欲哭无泪,学艺不精,轻功……烂。

待到三更时分,我逮到一个巡夜的家丁,让他弄了把梯子才爬下去。

虽说这府里上上下下早已习惯我异于常人的行为,但那家丁沉着冷静的反应还是给我留下不俗的印象。我不好意思问他名号,只能瞪大了眼睛想仔细辨认恩公的长相,好日后有机会报恩。

可惜,更深露重,识人不清。

“小姐小姐!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宝儿这跺脚的毛病再不改,我早晚把她的腿卸下来当鼓槌。

我索性坐了起来:“没听,再说一遍。”

“这……”宝儿一脸无语,“我说,姑爷是范宰相的大公子,新科武状元范天涵。”

“这名字不好,地冻天寒的。”我笑眯眯问道,“姑爷?谁是姑爷?”

“小!姐!”

啧啧啧,宝儿这声音,分明是咬牙切齿了。实在不是我人品恶劣,只是她跳脚的模样像一只弹跳着的皮球,很是活力。

“知道了,新科状元嘛,人才。”我靠着床栏剥起指甲来,“恭喜啊。”

宝儿一口气愤愤地哽着,最后总算是不负我望地跺了最后一脚,转身跑了出去,转身的一瞬间,我见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芝麻烙饼。

宝儿前脚刚走,我爹后脚又到了,他在门外操着沙哑的声音唤:“浅儿,浅儿?”

哼哼,听听这公鸭嗓,纵欲过度吧。

说起我爹,京城人大抵都知道,他少年时是京城有名的王赖子,专干偷鸡摸狗之事。后来机缘巧合地发了一笔小横财,开始做起丝绸生意,钱滚钱,便滚成了京城的富商之一。穷时我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好不容易富了,自然是要为富不仁的,虽然他不至于无恶不作,但偶尔也欺压工人,强抢民女。

说来好笑,我爹讨了一群妻妾,但就我娘下了我这么一颗小王八蛋,而我娘在我八岁那年染风寒去世了,从此我被我爹爹那颗老王八蛋当足了手心的宝,一心想把我培养成一代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诗书礼易,我从小到大就没少学,若是放在寻常人家我也能勉强称得上是知书达礼,但这对我爹那脑满肠肥的脑袋来说是远不够的,他希望我举手投足之间要散发出一股“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哀怨,最好是没事捧捧心,葬葬花。但我自小天资愚钝,那股哀怨的气质我足足琢磨了十八年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是故我很想不明白,这状元怎么会想与我家结亲。贾人本来就是备受争议的行业,加上我爹不光彩的过去与现在,即使他金银满屋,也不为有识之士所结交。我更不是什么美丽异常的女子,也无甚让人怦然心动的才艺,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我所拥有的丰厚家产,想不到堂堂范宰相的公子,这么缺钱花。

“浅儿,爹要进来了?浅儿?”

我懒得理他,进来就进来,叫魂啊。

爹推开门,先探了个头进来,见我倚着床栏懒洋洋地瞅着他,就笑了笑,这笑在我看来是很心虚的,卖女求荣的胖子!

他搓着手道:“浅儿,宝儿都跟你说了吧?爹给你定了门亲事。”

我爱理不理:“嗯哼。”

爹谄媚一笑,活脱脱一裂开的包子样:“范大人乃名门之后,而且一表人才,学富五车。”

我眼皮都不抬:“嗯哼。”

他又换了个苦哈哈的表情,一副被狗咬了一口的包子样:“浅儿,你要是不愿意,爹这就去把亲事退了。”

虽说我一听便知道这是王胖子说来骗我心软的,但我还是不争气地心软了,叹道:“胖子,算我欠你的。”

爹一听我松了口,即刻颠颠地往外跑,说是要去安排我与未来的夫君见面。奸商!

我娘当年究竟是中了什么邪,竟嫁与此人。

我尚记得娘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浅儿,答应娘,过你想过的日子。”

语毕咳了我一手的血,咽了气。而当时,王胖子在五姨娘的床上,翻云覆雨。

我娘仙去时我八岁,当时我正日日逃私塾去来福客栈听说书,而说书人口中那个传奇的侠女闯江湖,听得我可谓津津有味朝思暮想。彼时我立了两个愿望,一是闯江湖,二是嫁与说书先生,令他日日说书给我听,直说到口吐白沫。

从此,我每次烧香拜佛都是祈求让我遇到绝世高人,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烧的香多了,总会有哪个神明不小心路过听到的。于是,在我十一岁的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带着宝儿逃了私塾去放纸鸢,放着放着,宝儿这只千年等一回的猪,硬生生把风筝放到树上去了,放到树上去了不打紧,她蹲在树下哭得惊天动地就委实不好看了,接下来便是峰回路转的故事了,树上跳下个被宝儿吵得快走火入魔的老头儿,老头儿把纸鸢给了宝儿,宝儿就颠颠跑去放纸鸢了。

我书读得多,知道一般人不可能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还不崴到脚,于是便缠着他问他是否绝世高人,高人很高兴地承认了,他实在是我所听闻的高人里最不谦逊的一个。既然知道了他是高人,我就一心想拜他为师,他说他在武当山上已有一群徒弟了,烦死人,不想再收,尤其不想收女徒弟。我威胁他若不收我为徒,我就让宝儿天天到武当山去哭,誓把武当山哭倒。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宝儿放风筝的身影,沉重地应承了。如此说来,我血液里也是流淌着奸商的本能的。

于是我就成了师父私藏在外的小徒弟,一开始他偶尔心血来潮会教我一些花拳绣腿,但据他所言,我实在不是练武的材料,他教了一年之后实在受不了我的愚钝,便把我丢给他的入门大弟子,于是教我武功的重担落在了大师兄的肩上。大师兄这人性格孤僻,一开始总是横眉毛竖眼睛地挑我毛病,后来我用宝儿的拿手好菜“佛跳墙”收服了他,从此我们在史上最不负责任的师父的淫威下相依为命。而我在江湖中稍微湿了一下裙摆的事,在宝儿的帮助下也算是有惊无险地瞒了我爹这么多年。

罢了,女子到了我这年纪,横竖得嫁人,与其届时嫁什么满身铜臭的商人或浑身骚味的文人,还不如就嫁个会武功的,偶尔比试几招,日子也好打发点。

再者,嫁给武状元,离我的江湖梦就更近了一点,我再多焚香念佛,若碰巧又遇到哪个神佛经过,顺道保佑一下我和夫君举剑齐眉地行走江湖。

至于才子佳人那种折子戏的情爱,既然我算不上顶极品的佳人,自然也就不去妄想生死相许的荡气回肠。再者,生死相许本就是唬人的把戏,不然我爹哪有九条命去许他那九个姨娘?

说到我那九个姨娘,那还真是精彩纷呈,据说每个人都研发出独特的招式来勾引我爹,有的声音媚,有的筋骨软……这些“据说”当然是宝儿告诉我的,丫鬟们私底下总是热爱交流各自主子的八卦的。

除了讨好我爹,这些姨娘还变着花样来讨好我。昨儿一早三姨娘炖了银耳莲子送到我房里,午膳六姨娘炖了药膳给我,到了晚膳时间,九姨娘又令人送了人参鸡汤给我,就寝前我又收到了二姨娘的燕窝。这些东西我都礼节性地喝了一点,剩下的都进了宝儿的肚子,宝儿胸怀宽广,海纳百汤。

而据厨子阿刀的回忆,她们当年也是如此讨好我娘的,如此说来,倒也是一群心地善良的姨娘。

只愿我的状元郎夫君可别讨太多妻妾,宝儿实在经不起更胖了。

唉,好累。我这都葬了几个时辰了!

这该追溯到今儿一早,我爹带着四姨娘和四五个丫鬟声势浩大地冲入我的闺房,把我从头到脚打理了一遍,还在我身上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都搽上了香料,竣工后我就犹如一只大香囊,芳香满人间。

然后四姨娘带我到庭院里,塞给我一把小巧玲珑的锄头,庄严肃穆地交代我:“浅儿,今儿范公子会上门拜访你爹,庭院是去大厅的必经之路,你就在这儿葬花,他路过时你就用若有似无,哀愁而不哀怨的眼神看他几眼,谨记,是几眼,多了就显得不够矜持了。”

四姨娘是我爹的女人里出身最良家妇女的一个,她本是某朝廷命官的小女儿,世袭官邸家的千金小姐,才貌双全享誉京城,响当当的京城一朵花。可惜了家里有一兄长,滥赌成性,最终把他爹的乌纱帽也赌上了,还欠下一屁股债,差点被讨债的灭门,我爹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时间出现,趁火打劫地拯救了他们一家,于是四姨娘就以身相许了。四姨娘的话我向来是最听的,原因无外乎两点:一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怀疑,当年上门讨债的人是我爹派去的,父债女还;二是她以徐娘半老的年龄,身上还能不时散发出淡淡的哀,浅浅的愁,随时可以咳出血来的样子,我哪里敢忤逆她?

只是,这几个时辰下来,秋老虎晒得我汗如雨下,也幸好四姨娘有先见之明,我身上那些香料发挥了作用,这会儿汗滴脚下土才有香汗淋漓的效果。不过,她另一交代就委实难为我了,这若有似无愁而不哀的眼神,挺难意会的,再者我不识得这范公子长什么模样,来来往往找我爹谈生意的人又多,我看着像的都抛上一两眼,真抽筋。

“浅儿?”这掺杂着惊喜的声音让我一个哆嗦,娘咧,真倒霉。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微笑,抬头对着来人笑:“柳公子,近来可好?”

柳季东,我爹最大的生意伙伴的二公子,我自娘胎来就识得他,年幼时我和宝儿没少受他欺辱,后来我虽随着师父习武,但答应了师父不得让人知晓我的师承,一直忍耐着他。直至有次他抢了宝儿的糖葫芦并把她推倒在地,我用了师父的细砂掌两招把他撂倒在地。不料柳季东有被虐的爱好,自此以后他成了我的忠实拥护者,一天不吃我几个拳头就浑身不自在似的,还一心想娶我为妻,拳打脚踢都不跑。

“浅儿,你这么生疏做什么?”柳季东朝着我走了几步。

我连忙拖着锄头后退几步,还是赔着笑的:“我已与人定了亲,以后言行要谨慎些,以免落人话柄。”

“我这回来就是要来与伯父对质的,你明明已许配了我,何以还与那状元定亲?”

我望着他那张理直气壮的脸,把锄头往身后藏了藏,以免一时失手往他身上锄去。

“王小姐?”这及时出现的声音救了柳季东的小命。

我抬眼对上来人,这这这,俊美;这这这,眼熟。

“在下范天涵。”他作了一揖。

按理我该还以一揖的,但由于前几个时辰一直谨记着四姨娘的教诲——见到范公子要抛眼神儿,我的眼睛背叛了我的心,我就直愣愣地对着范天涵抛了个若有似无愁而不怨的秋波。

范天涵僵了一僵,半会儿才道:“王小姐,是否尘土飞入了眼睛?”

我再逼着自己挤出一个笑:“哈哈,我似乎见过范公子?”

“王小姐好记性,去年元宵灯会上我曾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哦哦哦,是他。

倒也不是我好记性,是他的相貌着实让人过目难忘,这眉这眼这鼻这唇,长得将将好地俊,更难得的是那眉宇间的那股英气,能开天辟地。

去年元宵夜,我与宝儿逛灯会。宝儿自以为跟着我上了几年私塾便是才情满天下,兴致勃勃地跑去猜灯谜,赔上了大半年的饷银后哭丧着个脸求我去替她把钱赢回来。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也不是我没义气,只是我对猜谜这回事不甚内行,与其丢人现眼多赔点钱进去,还不如藏拙。当然我没让宝儿知道内情,她眼中的我一直是万能的,就让我继续万能下去吧。

回程时宝儿一直噘着嘴,快离开灯街时她又突然发现自己的荷包被盗了,剩下半年的饷银也没了。宝儿一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人才的表现就是——随时随地,随心所欲。于是她在大街上号丧似的哭了起来,我丧面子之余还得去买冰糖葫芦哄她,答应给她加饷,给她做新衣裳,带她去来福客栈吃她最爱的小笼包……

而范天涵就是那时出现的,用宝儿的话说就是宛如天神一般,带着她的荷包,翩翩而至。他把荷包还给了宝儿后就离开了,短短不过一须臾,我尚且一头雾水,宝儿却被搅乱了一池春水,失魂落魄了三天,三天后我用来福客栈的小笼包才诱她回的魂。

宝儿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她的号哭,替我号来一个师父,一个夫君。宝儿啊宝儿,若没有你,我该如何是好?

“浅儿,他就是那状元?”柳季东打断我的回想。

我正斟酌着言辞,范天涵自顾自道:“正是在下,敢问公子大名?”

“柳季东,浅儿的意中人。”

娘哟,我几欲厥过去。柳季东,待我把师父的“拂云手”学成,定把你的头折下来当蹴鞠。

我瞟了范天涵一眼,他挑眉微笑,似在等我回应,我只得干干地笑:“哈哈,柳公子爱说笑,范公子可千万别误会。”

“浅儿……”柳季东着急着想插嘴。

我恶狠狠地瞪过去,不着痕迹地转着戳在地上的锄头。

柳季东看看我,再看看地上被锄头转出来的坑,摸摸鼻子:“浅儿,这事我还是去跟伯父好好商量。”

常在我的棍棒下讨生活的人,果然很懂察言观色。

现下偌大的庭院里只剩我与范天涵。秋风忽地萧瑟起来,卷起漫天飞舞的花瓣,连带着吹散我堆起来的花冢,吹乱我的发、他的衣。这次第,倒也有几分凄婉。

我愣愣看着两片花瓣飘落在他肩,粉色与玄色,倒是奇异地融洽。

“清浅,起风了。”

我赞同地点头,半晌才恍然他刚刚唤我清浅。听大姨娘说,我满月之时有一个江湖术士掐指一算,算出我五行缺水,所以我爹才凑了这么水灵灵的两个字来当我的名字,十八年下来,我五行缺不缺水我是还没体会到,就是我挺爱喝水的。

不过,清浅这二字还真不常被叫起,亲近的人唤我浅儿,下人们唤我小姐,其他人唤我王小姐,还真就没人叫过我清浅。而且,这两三番话之前他还唤我王小姐,瞬间就变清浅了,真吓我个不知所措。

范天涵弹掉肩上的花瓣,谦谦有礼地问:“我可以唤你清浅吗?”

这叫都叫了,还问不就如同放屁还除裤吗?

我眼神随着他弹下的花瓣飘到地上:“随公子意,不过我习惯被叫作浅儿。”

他一脸云淡风轻:“久了就习惯了。”

习惯你个死人状元骨头。

风势愈加大了。

我不明白范天涵为何还不进厅里去,他就一直陪着我干干地在庭院里站着。我尴尬至极只得又抡起锄头挖坑。

他也不帮忙,倚着树,凉凉地弹着飘落到肩上的花瓣,弹完了左肩弹右肩,花瓣还是秋风吹又落。

宝儿这尊救苦救难的菩萨,从来都是踏着鼓点来的,这次也不例外,她蹦蹦跳跳地大呼小叫:“小姐小姐,风这么大,你还种树啊?”

唉……

菩萨眼神儿不好。

我磨着牙小声纠正她:“我在葬花。”

宝儿疑惑地看看我,再看看我挖出来的坑,正色道:“小姐,你这坑绝对可以埋人。”

我发誓,我看到了范天涵在笑,笑得促狭。

我笑吟吟地示意宝儿看向树下:“宝儿,还记得你的恩公吗?”

宝儿曾赖着师父要她教一招半式,师父被缠得没法,最终创了一招“黑熊上树”教给宝儿,具体步骤是:快速奔跑冲向敌人,熊抱夹住,压倒。这招是因材施教为宝儿创的,淋漓尽致地利用了她身材上的优势。可惜这么有杀伤力的招式被宝儿演变成一个毫无杀气的快乐招呼,她学成后只要遇到她喜欢的人、让她兴奋的事,她就会不顾一切冲向对方,宝儿上树!

宝儿先是愣愣地看着树下的范天涵,眨眨眼,后提起裙摆,迈开步子,仰头大吼一声“恩公”,冲、夹、压,一长串的动作皆在弹指间完成。难怪师父说若能点通宝儿,她将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可惜就可惜在点不通,横点竖点她都是实心的,通不了。

我戳着锄头在这厢幸福地看着宝儿把新科武状元压在树干上动弹不得,满心满眼的幸福。

葬完花,四姨娘领着我在房里刺绣,我对这个行为甚是不解,范天涵和爹端端坐在大厅里客套,哪能感应得到我在闺房里刺绣?但长辈们的想法往往都是匪夷所思的,我倒是因此免于陪着客人吃茶的苦差事,也就乐得轻松。

不过瞧着在四姨娘手里轻舞飞扬着的绣花针,再瞧瞧我手上要么和线缠一块儿,要么扎得我“哎哎”叫的针,实在是让人气馁。幸好我生来善于发掘自己的优势,我自顾自地思忖着,若是针上学四川唐门喂上毒,我肯定能使得比四姨娘好,这叫术业有专攻。

人生中很多事都是这样的,你以为穷途末路了,转个弯换个念头竟也是柳暗花明,这道理我悟得比别人都早,我聪慧。

“浅儿,宝儿怎么回事?”四姨娘总算是忍不住了,停下手里的针问道。

我瞧一眼从庭院回来就坐在凳子上冥思苦想的宝儿,心里头一阵难过,可怜宝儿那蚂蚁般简单的脑袋要思索这么复杂的事,太难为她了。

“没事,她在思索人生。”我对四姨娘笑笑,企图让她宽心。

她狐疑地打量着宝儿,道:“她这又哭又笑的模样,真的没事吗?当年我爹被我大哥气到癫狂之初也是这般征兆。”

我试探地叫了两句宝儿,都得不到她的答应,于是我也惴惴不安了。

到了午膳时候,宝儿终归是天人交战完毕了,她小手握成拳,泪眼汪汪看着我,眼神真挚清澈得如同一汪清泉:“小姐,我愿意忍痛把范公子让给你!”

这出舍己为人的戏宝儿唱得悲壮感人,我也不忍扫了她的兴,只得做出感激的样子握住她的手:“宝儿,小姐我不会忘了你这份情的。”

四姨娘在旁一脸纳闷地喃喃自语:“这范公子怎么就成宝儿让出来的了?”

爹爹盛情地把范天涵留下来用午膳,爹爹的盛情,领教过的人都晓得,跟刀架脖子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自然是得上桌作陪的,当我携宝儿步入大厅时,范天涵本已迎上来的脚步在看到宝儿后顿了一顿,后缓慢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心有余悸?我自是谅解的。

我们府里吃饭的阵仗向来是很大的,九个姨娘团团坐住,三个女人一台戏,也就是说,饭桌上有三台戏同时开演,锣鼓喧天自然是不在话下。

我与范天涵邻座,他言辞并不多,对谁都仅是有问有答而已,不过应付九个好奇的女人也足够让他一顿饭下来吃不到几口。

用完膳,爹和姨娘们一致认为我该带上范天涵四处参观,并去我的闺房坐坐,熟悉一下彼此。王胖子在说“熟悉一下彼此”的时候,眼神里闪烁的光芒激得我差点弑父。面对这么一群无视礼数且敢与封建礼教做斗争的先进长辈,我常常是抑不住内心的悲怆之情的。

我与范天涵被赶鸭子上架似的赶入房内,入门就见到我与四姨娘的刺绣趾高气扬地摆放着。我内心一阵哀号,我可以理解他们想留下刺绣来显示我的多才多艺,但我着实理解不了为什么不留下四姨娘的就好,再不济留下我的那幅就好,何必都留下,用一幅的巧夺天工来衬托另一幅的惨不忍睹?

而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厚着脸皮认四姨娘的刺绣为我的时,范天涵却发问了:“苏诗是何人?”

我凑过去,四姨娘的刺绣上清楚绣着两个字——苏诗。唉,她自从帮我爹管起了账后,便养成了什么东西都要签名落款的毛病。

范天涵还巴巴地等着我回答他,我也只能打消冒认的念头,老实道:“苏诗是我四姨娘的闺名。”

他点点头:“她绣的可是苏绣?”

我愣一愣:“她姓苏,绣的想必就是苏绣。”我斟酌着奇怪,忍不住又小声嘀咕,“那我姓王,绣的莫非要叫王绣?”

范天涵脸上的笑僵了一僵,探过身来看我一直挡着的刺绣:“你绣的可是鸳鸯?”

我无语以对,苍天为何总要与我作对?

自我学刺绣以来,四姨娘就对我使针的水平感到不可思议,实在无奈之下她对我的要求是只要学会绣鸳鸯就好,我就一直一直地绣着鸳鸯。直到某次,四姨娘突然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浅儿,你绣的不像鸳鸯,倒像水鸭,不过也好,鸳鸯太俗气了,人人都绣鸳鸯,我们浅儿这么独特,以后就绣水鸭好了。

从此后我便只绣水鸭,我脱俗。

我深深地望入范天涵的眸子:“不是,是水鸭。”

许是我的庄严肃穆感染了他,他也只是认真地点点头,客套地夸了两句:“有水鸭的生动,鸳鸯的灵气。”

不愧为状元,如此无耻之话都讲得出来,着实值得顶礼膜拜。

简短的对话过后,我干干站着,不知道如何招呼他,幸好他也怡然自得地坐了下来,自己倒着茶水还招呼我:“你喝茶吗?”

我挪了把凳子坐下:“不了,公子自便。”

这话自然是废话,他自便得不得了。

他喝了口茶:“我都唤你清浅了,你再叫公子岂不生疏?”

我只得顺藤摸瓜道:“那……那我唤公子……天涵?”

捏着嗓子装娇羞实在不是我的强项,讲完自己牙齿都酸得摇摇欲坠。

他倒是满意得很,颔首微笑。

“小姐,你让我买的小笼包。”厨子阿刀向来人未到声先到。

范天涵蹙着眉看着阿刀,冷起声音:“你这样随意出入小姐闺房的行为恐怕不适吧?”

我看着为了避嫌而大敞着的房门,他让阿刀往哪儿敲门?

阿刀不安地站着,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我、我不是……”

我挥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出去吧,小笼包放着就好。”

阿刀忙领命逃了出去。

小笼包热腾腾地在桌子上散着热气,范天涵的脸在热气下阴沉沉地黑着。我看看他,再看看小笼包,客气道:“范公……咳……天、天涵,我见你午膳时吃得不多,便差人去买了小笼包,不如试试看味道如何?”

审时度势是我的本领之一,这小笼包本是我差人买来哄沉浸在失恋的凄美中的宝儿,但此时一笼小笼包能拯救阿刀,宝儿知道了也会含笑的。

范天涵的脸色果然缓了下来:“你果然蕙质兰心。”

我心虚地笑笑:“趁热吃。”

他夹起一个小笼包,递到我嘴边,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性挥开,筷子打在窗户上,在木头上划出浅浅的痕迹。

看来这几日,我的功力莫名增进了不少,应该是之前师兄给我吃的劳什子鬼丹起了作用。说起来,从上次他把我丢在屋顶上后就没再见过他,该不会是听到我要成亲了,觉得当师兄的居然比师妹晚成亲,面子上过不去,不好意思出现吧?下次见面我得让他明白我不会看不起他的。

“清浅,你使的可是拂云手?”范天涵拈起一个小笼包放进嘴里,口气淡淡的,像在谈论天气。

我在感叹他心理素质真强的同时呵呵地干笑:“原来这叫拂云手啊?宝儿她爹教我的,你知道的,宝儿……很厉害。”

他似乎是个不甚好奇的人,仅是点点头,一个一个地吃这小笼包。

不知怎的,我有点惶惶不安。

待他吃到最后一个的时候,踏着鼓点的宝儿咋咋呼呼地冲了进来:“小姐小姐,阿刀说你给我买了小笼包。”

范天涵拿着小笼包的手停在嘴边,对上宝儿仇恨的眼光:“清浅说是为我买的。”

宝儿抓抓发,转头问我:“小姐,谁是清浅?她凭什么把你给我买的小笼包给别人?”

我一个没坐稳,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扶着桌子沿道:“清浅就是我。”

宝儿一脸不解:“小姐,你什么时候取名清浅了?而且你怎么可以把给我的小笼包给别人!”

她还加重了“别人”二字,宝儿向来爱憎分明,一笼小笼包足以让范天涵从恩公变为别人。

我本还顾虑着范天涵,但抬头瞧见他看好戏似的表情,咬咬牙道:“宝儿,不得无礼,来者是客,再说了,小笼包凉了就不好吃,我又四处寻不着你,与其到时凉了被阿刀拿去喂巷子后的小黑狗,还不如就让范公子吃了。”

语毕,我屏气等着范天涵回应,怎料他只是吃下最后一个小笼包,伸着手向我讨帕子。

我恼得不得了,就像用尽力气捶向墙壁,哪知墙竟为棉花所制,把力量吸收得干干净净,连个声响都没有。

范天涵用我的帕子悠闲地擦着手指:“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府了。”

我口气勉强和顺地道:“我送公子出门。”

他笑得倾城:“不必送了。清浅,若你不反对,我请我娘亲寻个良辰吉日,我们就成亲吧。”

这么几个时辰下来,对嫁与他这件事我是十分不欢喜的。这厮太莫测了,在他身旁我总是可以感觉到背脊骨阴恻恻的。

我万分诚恳真挚地望着他:“我爹的财产将会瓜分为十份,我与九个姨娘一人一份;我夜晚睡觉不安分,会打人;我的陪嫁丫鬟是宝儿。”

他似笑非笑地点头:“不怕,这些我都思虑过了。那待日子定下来,我再登门拜访了。”

语毕兀自飘然走了,留我在原地感叹他的脚程真快。

三更时分,我睡得正香甜,窗被微微推开了:“浅儿。”

大师兄这个日夜颠倒的疯子,江湖儿女也得让人睡觉呀,我愤愤地想着,转个身想继续睡。

“浅儿,你不想见师父了吗?”

师父?那个狼心狗肺的师父?

我从床上蹦起,披上外衣,大师兄站在窗外,师父坐在窗对面的屋檐上,晃着两条腿跟我挥手。

我系好衣服,翻出窗户,在大师兄的协助下翻上屋顶,脚还没站稳我就开始骂师父:“死老头,总算舍得出现了?我还以为你练《葵花宝典》去了。”

师父是个武痴,江湖上各门派的功夫他都想尽办法沾一点,唯独《葵花宝典》,他连听都不愿意听到这名字,就怕听多了忍不住好奇心。《葵花宝典》在江湖上流传已久,一点都不神秘,甚至在集市上花一文钱就可以买上一本。但修炼的人少得可以,这主要归功于它那个朗朗上口的宣传语——欲练功,必自宫。

师父待我坐下后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小徒弟,这么快就长到可以成亲了啊?”

我拉拉身上的衣裳:“亏得你老人家还记得有我这个徒弟。”

师父看了站在旁边一直不出声的大师兄一眼,对着我道:“浅儿,你是自己想成亲还是被你爹逼的?”

我埋怨地看了大师兄一眼:“你跑去跟师父嚼舌根?”

师父又敲了我头一下:“为师还不能知道一下你的婚姻大事啊?”

我只得淡淡地解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谈不上逼婚的。”

师父苦口婆心道:“浅儿,你若成亲了,那修儿怎么办?你这可是始乱终弃,要被浸猪笼的。”

我望向大师兄,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皎皎明月,仿佛我们谈论的是巷口的小黑狗。

师父这话问得稀奇,大师兄若是对我有半分情愫,我们早已是江湖上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想我及笄时,来福客栈的白胡子说书先生正讲着《凤求凰》,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因为琴音互通款曲最终私奔的故事,真是缠绵悱恻、悱恻缠绵,直让闻者欲私通,听者想夜奔。

我尚且记得那也是如此的一个夜晚,大师兄立于屋顶上,头顶一颗明月,白衣飘飘。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我的心犹如被劈开一个口。随即百般委婉地暗示他,大师兄可会抚琴?大师兄不屑一顾,琴音靡靡,有违我大侠之道。我又曲线示爱,那待我习得琴技归来,抚琴予你听可好?大师兄绝情地拒绝了我,他认为我用两片叶子都能吹出作鸟兽散的效果,表面是想弹琴予他听,实则是想谋害于他。我才意识到与江湖儿女讲话不能太委婉,便挑明了我愿与他琴瑟和鸣的念头。大师兄闻言脚一崴,踩破了我爹屋顶两片瓦,落荒而逃。

后他委婉地表达了他对我仅有兄妹之义,绝无男女之情。

爱这种东西,由不得半点勉强,我自是谅解的。只不过他还是在我稚嫩的心灵上留下了多情的伤痕。彼时我暗暗发誓,天下有弱水三千,我断不再取他这一瓢!

我拍拍师父老头儿的肩:“此言差矣,师兄少了我这么一号麻烦,至此每日都可过得欢欣鼓舞。”

师父半晌想不出什么深明大义的话来,只得对师兄道:“修儿,你们的事为师管不了,你自己向她解释吧。”

大师兄这会儿才有点参与感,眼睛还是看向远方的,目光幽幽,语气幽幽:“浅儿,我可娶你为妻的,你断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我也看向远方,只见四处一片漆黑,于是又收回目光:“大师兄,我并没有任何委屈,嫁与状元郎,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

大师兄激动起来:“你并非寻常女子!”

我琢磨不过来这话是夸我还是贬我,便不作声,只叹气。

大师兄缓下口气后又幽幽道:“你是在报复我吗?我……我是愿意娶你的。之前你实属年幼,我才没那门子的心思,现在你早已亭亭玉立,我自然可以与你……”

他那幽幽的语气听得我特哆嗦,就跟我俩要冥婚似的。

我学师父晃着腿:“师兄,我早已释怀,不然以我的性子,哪还能让宝儿煮佛跳墙给你吃。”

师兄大概没料到我会突然提佛跳墙,一时也无语。

师父见我俩僵持不下,长叹一声道:“问世间情为何物,世间曰:放屁脱裤。”

我惊叹,也只有伟大如师父这样的武林宗师,才能如此深入浅出地用生活智慧来解析爱情奥妙。

屋顶赏月向来是我们师徒仨平日里的休闲娱乐,但已是深秋,夜凉如冰。我不比他们,他们内力深厚,恐怕裸着身子在雪地里奔跑也不会觉得冻。而我内力几近无,这瓦片冰凉冰凉的,坐得我一阵阵凉飕飕。加上赏了个把时辰的月,月也没对我笑一个,旁边这位师兄大人就更没多瞅过我一眼。我甚是困倦,只得提议道:“这夜也深了,师父您也一把老骨头了,不如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师父痛快地起身:“浅儿,成亲前把那状元带来给师父过目过目。”

我还拿不定主意是否让范天涵知道我这江湖梦,便不敢应承师父,只是诺诺道:“届时请师父吃酒。”

大师兄恨恨地剜我一眼道:“王清浅,我断想不到你是如此见异思迁之人。”

哎,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了?

师父敲了大师兄一个大脑勺:“段展修,你讲的这什么浑话!你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心下十分赞同,师父老人家是愈加明白事理了。

大师兄留下一个怨恨的眼神后“咻”一下走了,师父和蔼地拍拍我的头后“咻”一下跟着去了。

我又一次蹲在屋顶欲哭无泪,等待巡更的家丁……只是今夜家丁偷懒,我等着等着最后体力不支睡去了。

次日清晨,阿刀起床烧饭时发现我在屋顶睡得不省人事,招了三四个大汉才将我从屋顶上抬下去的。

我因此不幸染上风寒,终日烧得昏昏沉沉,其间我爹请了法师来我床前做了法事,毕竟理应睡在床上的女儿突然出现在他屋顶,这事实在邪门得很;大师兄与师父偷偷来探望过我几次,趁我无力抵抗,往我嘴里塞了不少灵丹怪药;柳季东和宝儿几乎天天在我床前号丧似的抱头痛哭,我这么一场病,反而让这两人有了英雄惜英雄之情,号得此起彼伏,配合得甚是无缝;范天涵也常来探望我,他次次立于我床头讲些“好生歇着”“早日康复”的体己话,似乎还讲什么“造物弄人,我愿与你举案齐眉,望你到时能谅解我”……我烧得迷糊,也拿不准是醒着还是梦里,只是心里无故憋闷得慌。

我足足病了半个月才下得了床,下床梳洗时照了照铜镜,把自己吓了很大一跳,这形容枯槁得,实在惨不忍睹。

梳洗完毕,我尚且唏嘘镜子里那张枯槁的容颜,爹爹就差人来告知我,与范天涵的婚事定于下月初五,我掐指一算,堪堪只剩六日。于是我拖着半死之躯去找王胖子理论。

我冲进房时王胖子正搂着九姨娘在房里调笑吃酒,瞧上去快乐似神仙。俩人见我进来,手忙脚乱地分开,活似被抓了奸。

王胖子抖着手:“浅、浅儿,你怎么下床了?”

我冲得太快,有点头昏,忙扶着凳子坐下,冷哼一声:“你是盼着我躺着让你抬入宰相府吧?”

九姨娘忙倒了杯茶递到我手里:“浅儿,你大病初愈,千万别动气。”

王胖子觍着脸:“对对对,别动气。”

我喝下一口茶,冷冷道:“我叫你爹也叫了十八年,你若是嫌弃,咳,我不再叫便是,咳,何必急着赶我出家门?咳咳……”

九姨娘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浅儿,是范大人府上选好了日子,道你近来运势不佳,不如趁着成亲冲冲喜。你爹见你这些日子病成这样,范大人还天天上门探望,感动之余就应承了下来。”

爹忙点头:“你想想,他堂堂状元,要什么女子没有,却独独对你如此之好,爹当然不能反对。”

我顺顺气道:“你倒是说得动听,不如说你舍不得不巴结新贵更为确切。”

爹叹了口气:“浅儿,爹若在处理你的婚姻大事上有半点私心,你现在早嫁与柳家公子了。爹只盼你嫁一良人,一辈子待你好,不让你吃苦就足够。我看这范大人人品学识都是上上之选,既不在意我们府上在外界的风评,对你也实心实意,这样好的夫婿,爹怕是以后再无能力帮你寻得,故决定婚期之时的确仓促了。”

我口气平和下来:“你们也不瞧瞧我现在这副残弱模样,如何做得新嫁娘?我看亲事暂且缓一缓,待我把身子养好了再从长计议。”

爹爹见我软了口气,笑逐颜开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范大人日日来探望你,你病得甚丑模样他都瞧了去,他可是没有半点嫌弃之意。”

奇了怪,这状元郎讨老婆的心也太急迫些了吧?看来我在病榻上听到的话也不全是在做梦。这会儿我反而跃跃欲试起来,这种别有用心的戏码很江湖,我自然是很喜欢的,就来试试看这状元郎葫芦里卖的是哪味药吧。

午后我倚着窗户晒太阳,我自从跟了师父习武就很少病过了,这次这么一病把我骨子里的悲伤情怀给病出来了,懒洋洋的阳光晒得我目涩涩,无端想哭。

门上传来几下轻敲,我从窗里探出脑袋去瞧,只见那状元郎端着一瓷碗,立在我房门口。

我动了动,度量了一下窗到门的距离,确定了我不想走这么一趟,于是又从窗里探出脑袋:“范公……咳,天涵。”

范天涵脚尖一转,朝我走来。到了我跟前,他锁着眉头道:“你在风口待着做甚?”

我眼尖,先望着了他手里的那个瓷碗,碗里晃着墨汁般的药汁,忙撑着身子退了几步赔笑道:“晒太阳,书上有载,吸收日月精华,病好得快些。”

他问:“哪本书上有载?”

我理直气壮:“《本草纲目》。”

范天涵瞟我一眼:“并没有。”

这孩子连《本草纲目》都读,什么人啊。

他递过手里的碗:“这倒真是《本草纲目》上有载的药方,趁热喝了。”

我再退一退:“我的病已无大碍。”

他突然笑起来:“莫非你怕苦?”

我觉得他这笑着实无理,这普天之下,有人怕死,有人怕穷,有人怕鬼……我怕苦,有什么值得他如此之欢乐的?

我干脆退到离窗户手不能及之处,客气道:“听闻我病的这几日你常来探望我,不胜感激涕零。”

范天涵在窗户外弯着唇笑:“过来把药喝了,以报答我日日探望你之恩。”

这算个什么恩?我从没求过他来探我,他来探我,我也并没因此就痊愈得比较快,故报恩之说根本无从说起。

他见我一脸不以为然,又道:“你要怎样才肯喝药?”

我略略思索了一下,从他的行迹推测,今儿我不喝这碗药是摆脱不了他了,既然药是喝定了,那么只能从减少喝的量着手了。看看他捧着碗立在窗外,我突然计上心头。

我慢慢踱到凳子边坐着,做出奄奄一息的样子:“我浑身乏力,怕是无法给你开门,你就翻窗进来吧。”

我思量着窗沿并无处搁置那碗药,他如何翻窗都难免会洒出碗里的药汁,这样我左右都能少喝上好几口。

他闻言点头,单手撑窗沿,我眨下眼,他已立在我面前盈盈笑着,药汁在碗里微微荡漾着,一滴都不曾溅洒出来。

娘啊,忘了他乃武状元。

我在范天涵每日坚持不懈地喂药喂补之下,茁壮成长,不出三日已是生龙活虎了。

今儿一早我用过早饭就带着宝儿出了府,用的是要上庙里烧香拜佛的借口。现下我已是有婚约在身的女子,出门远没以往那么容易。

出了门我径直往市集方向走,宝儿颠颠跟在后叫着:“小姐,我们不是上龙山寺酬神吗?”

我头也不回道:“有什么好酬的,难不成我还感谢他让我大病了一场吗?”

宝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捂住我的嘴:“呸呸呸,小姐,你别胡说呀,是酬神保佑你康复了。”

我被捂得将近窒息,稍稍施了几成功力才拉下宝儿的手,她真是愈来愈力大无穷了,真不愧为点不通的武学奇葩。

“我现在要去来福客栈吃小笼包、听说书,既然你这么虔诚,就替我去酬神吧。”

宝儿眼睛亮了起来:“我也要去来福客栈。”

我睥她一眼:“那回府时爹或姨娘若问起呢?”

宝儿义正词严:“小姐与宝儿一天都在龙山寺里酬神,帮老爷祈福。”

孺子可教也。

没想到我病了一回,来福客栈的说书先生就换人了,原先胖墩墩的白胡子老头换成了一个尖嘴猴腮蓄山羊胡的男人。我怎么看他怎么猥琐,连带他那带着浓厚乡音的官话听起来也猥琐得很。且他的故事远没白胡子老头的刀剑江湖来得精彩,尽讲一些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听得我昏昏欲睡。幸好来福客栈的小笼包还是一如既往美味。大病过后我就一直食欲不振,难得今儿这小笼包让我食指大动,当然就多吃了几个。待到猴脸讲到小姐赠予书生自己的贴身肚兜时,我已吃了两笼小笼包,望向宝儿,她面前已垒起了五个笼子,果然一山还有一山高。我既已吃饱,便抽空听了点故事,愈听愈觉得这故事误人子弟,便趁机教育宝儿,这肚兜是神圣不可亵渎的物件,切不可随意赠予男子。

宝儿甚有求知精神地追问:“那我该赠些什么?”

这倒问倒我了,回想这些年我所看过的各类书册,便说:“扇子吧,像是桃花扇、檀香扇等,都是送礼的佳品。”

宝儿委屈道:“我没有扇子。”

我又道:“那么送香囊,再不济送帕子。”

宝儿泫然欲泣:“小姐,我没有这些东西。”

这的确是较为棘手的,寻常女子有的贴身物件,像是簪子、帕子、扇子、香囊等物件,宝儿都是没有的。我苦苦思索了半晌,这赠物即得是贴身物品,又得宝儿有,且还要不显得轻浮,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物了。

我清了清嗓子:“送罗袜吧,大方得体又贴身,连古诗都说了,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多有诗情画意。”

宝儿寻思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点头:“对,就送罗袜,但是小姐,生尘是不是脏了的意思?”

我正色道:“非也,生辰生辰,是诞辰的意思,情郎诞辰时,你送上罗袜,多么情深义重。”

宝儿笑逐颜开:“小姐你真有才华。”

我与宝儿饱着肚子回到府里时,爹正与柳家父子在厅里谈生意。我想着若是露了脸柳季东定又要纠缠个不休,于是便偷偷掩掩地溜回房。

房门一推开,我愣了一愣,范天涵闲闲地端坐在我房中翻着我的书册子,面前的桌子上还摆放了一个瓷碗。

见我进来,他抬头对我笑笑。

我心头猛地一颤,许是最近被他灌药灌得狠,现下他清俊的模样在我见来竟比那黑乎乎的药汁还令人胆寒。

“听说你今儿求佛去了,这一求一整天的,求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是劳什子心理,他的话在我听来句句嘲讽。

我拖了把凳子坐下,语气硬得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端起眼前的碗。

我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我、我病已完全好了,你再逼我喝药,我定与你拼命的!”

我会反应如此之激烈是有缘由的,这厮两日前,曾因苦劝我喝药无果而点了我的穴道捏住我的鼻子,如灌蛐蛐般灌我喝药。

范天涵端着碗的手顿了一顿,笑道:“我自是知道你病已好,这是三姨娘炖予我的莲子百合。”

我讪讪地坐回去,嘟囔道:“三姨娘真多事。”

他慢悠悠喝着莲子百合,不时睨我一眼,那眼神竟无端使我一阵心虚。

我百无聊赖之际伸手去拿他之前翻的本子,到手后恨不得把这纸吞下肚。他、他看的竟是多年前我买来准备赠予大师兄的定情物,名赋《凤求凰》,我抖着手翻到扉页,上面赫然是我用小楷题的字:“段郎,江湖险恶,带我闯!浅儿字。”

我各个内脏一阵翻腾移位,若非这实乃我的手笔,我断是要把写出如此肉麻之语的人毒打一顿的。

少女怀春是种恶疾,病入骨髓且无药可救。

我实在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这恶心肉麻之话定是让范天涵都看了去的。

果不然范天涵放下手里的碗,一手托着腮,一手曲起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着:“清浅,这段郎又是何方神圣?”

他的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实乃执剑的好材料。

我诺诺道:“段郎就是、就是来福客栈那个说书先生讲的大理段氏里的段正淳啊,大理段氏你听过吗?”

他点点头:“略有耳闻。”

我来了精神:“那你是否听过他的风流韵事?”

范天涵摇摇头。

我兴致一下就起来了,讲故事是讲究个亲疏有别的,熟悉的人的故事比陌生人的故事精彩,既然范天涵听过大理段氏,我再与他讲段正淳的故事,就有种背后嚼舌根的乐趣感。

我把说书先生讲的加上自己添枝加叶的再创作,直把段正淳塑造成一个绝世色中大恶鬼……

我正编排得兴起之时,突然听到宝儿在门口与人争执了起来,我停下来仔细辨听,竟是柳季东。

柳季东道:“我要见浅儿,你拦什么拦?”

宝儿道:“小姐身体疲乏,不想会客。”

柳季东又道:“我明明听伯父说浅儿今天出府了,哪里身体疲乏了?”

宝儿道:“小姐吃了太多来福客栈的小笼包,撑着了。而且来福客栈的说书先生换人了,小姐很不欢喜,现在情绪很不好。你非要见她我可以帮你通报的,但是你也不是不知道,小姐生气时绝对犹如河东狮子吼……”

有宝如此,夫复何求。

范天涵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一停:“不是去龙山寺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吗?还顺道去了来福客栈?”

我正欲点头,他又做出一副疑惑的样子,道:“只是这龙山寺与来福客栈,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顺道也顺得委实没道理了吧?还是清浅你知道什么小道,既通龙山寺又通来福客栈的,下次也带我走走,这京城内的道路七拐八拐,总是能让人出乎意料。”

我一口气哽在胸中,恨不得灭他满门。

门外宝儿已经打发走柳季东,推门进来笑嘻嘻道:“小姐,我打听到了,原先来福客栈的说书先生被新开的龙门客栈聘走了。咦?姑爷怎么也在这儿?”

我奄奄一息道:“宝儿,范大人要回府了,我疲乏得很,你送送他吧。”

范天涵对我的逐客令并无不快,反而配合地起身告别,临出门他用手顺了一顺我的发尾,道:“清浅,你这扯谎的毛病改改吧。”

我的发梢忽地热了起来,传至发根,使我头皮一阵一阵麻麻地紧着。 mj08IotwXgSmSMj6vu0eN66Eq1qHBajgOYDVFKeGTe4wG7SUanrpiX0oFlUJVG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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