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秋天,我落脚天山北麓小城奎屯。1988年秋天,有机会去阿尔泰招生,途经乌尔禾住了一宿。那真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地方。从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南缘的奎屯过五五新镇以及农七师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过石油城克拉玛依,全是一泻千里的辽阔田野荒漠和沙漠戈壁,越往北方越接近盆地的底部,车子一路狂奔越来越像蹿入太空的火箭,不是奔向苍穹之顶,是进入大地深处,更像一条隧道。过了克拉玛依,大戈壁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乌尔禾就在这道缝隙里。“两边大戈壁,中间一条河,叫白杨河”,后来我在长篇《乌尔禾》中这样开头。这就是乌尔禾绿洲给我的最初印象,也是无法抹去的极为深刻的印象。
乌尔禾绿洲西北—东南走向,宽不过三四里,长不过几十公里,农七师最偏远的团场一三七团所在地,也是克拉玛依最北边的一个矿区,属于塔城地区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的一个乡镇,有部队的一个兵站。过往旅客在公路东边的车站大院子打尖。饭后不到半小时就逛完了这个安静的小镇。第二天一大早,我穿过一三七团的庄稼地到白杨河边,撩着河水洗手洗脸,晨曦与河水混在一起,有点洗心革面的感觉,河两岸有两条大渠,从上源截流而来,跟毛细血管一样把白杨河的流水蛛网一样分散到宽窄不等的庄稼地里,那些葵花、玉米、甜菜以及大片大片的白杨树、榆树把河水天女散花似的布满绿洲的天空。在乌尔禾的密林和庄稼地里,人跟虫子一样。攀上绿洲边缘的戈壁往下看,不到一万人口的小小绿洲不也是大地上的一只昆虫吗?进入新疆时,在哈密、吐鲁番我已经领悟到人的渺小与无助,乌尔禾再次印证了这种感觉。那也是我第一次住在戈壁与绿洲交接的地方,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如此分明又紧密相连。
太阳渐渐升高,朦胧的晨曦变成瀑布般壮阔透明的阳光之海。戈壁也亮起来了,一只野兔在戈壁深处奔跑,戈壁太辽阔了,让人感觉野兔是在原地起跳。在新疆我第一次知道有绿洲野兔,有戈壁野兔。绿洲野兔肥大、肉松,远不能跟戈壁野兔相比。戈壁野兔那种罕见的奔跑速度,那种弹跳力,可以跟狼和豹子相比,其忍耐力让人想到沙漠之舟——骆驼。人们把不毛之地形容为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兔子只有拼命奔跑分秒必争才能横越绝域。老家陕西黄土高原的野兔也十分了得,过深沟大壑如履平地,但无法与戈壁野兔相比。后来我总是在文字中把西域大漠比作维吾尔人的达甫鼓,把火焰般的戈壁野兔比作快节奏的鼓点。大地是有心跳的,哈萨克语中火焰与野兔是同一个词。准噶尔盆地最低的洼地乌尔禾是天山以北野兔最集中的地方。蒙古人当年从北亚草原南下,西进出阿尔泰山征服世界,在乌尔禾见到如此众多的野兔,成吉思汗在白杨河边的密林里亲手抓到一只野兔,不用弓箭不用兽夹子,灌木可以绊住野兔弹簧一样的捷足,成吉思汗就给这块无名绿洲起名乌尔禾,即套子,能套住野兔的套子。大汗心情不错,把横亘在乌尔禾与克拉玛依之间的低矮赤裸的石岗命名为成吉思汗山,其实是戈壁腹地隆起的一条石脊,也是锤炼野兔的凶险之地。到了乌尔禾,算是野兔们的天堂啦。转场的牧人,南来北往的旅人、漂泊者、流浪者在此歇息,跟野兔无异。
准噶尔盆地的底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腹地,幽静如洞穴,简直就像大地的脏腑,古尔班通古特,蒙古语“三墩芨芨草”的意思,给人感觉茂密高大如毡房的芨芨草全长在乌尔禾,人或走兽到了这里都会安静下来。1988年我已经适应了西域大漠,真正安下了心。此前两年即1986年秋天,我初到新疆时想法很多,伊犁州人事部门安排工作时我坚持要去大学教书,人家就给我开了两份报到手续,一份伊犁教育学院,一份伊犁州技工学校,两个单位都在奎屯。离开伊犁州时,州人事局的刘书记告诉我最好考虑一下技工学校,这是新建的单位,需要人才,“你不会后悔的”。我心想技工学校能跟大学相比吗?刘书记是山西人,跟我这个陕西人攀老乡,后来证明这位新中国成立初进疆的老同志说得很对。当时正是暑假,我和妻子到奎屯后也不急着报到。当时从内地进疆的大学生首选乌鲁木齐和克拉玛依,要么就是石河子,与石河子相邻的奎屯只是几万人的小城,内地很少有人知道大地上有个奎屯。到了奎屯才知道这里还有一所兵团教育学院,我们还以为是部队院校,正跃跃欲试时,农七师一位军垦战士主动告诉我们兵团不如地方单位,州技校比州教育学院好。人家一眼看出我们是内地来的,我和妻子也见识了兵团人的开朗豪爽。奎屯也是农七师部所在地,北边就是一三一团的庄稼地。感谢这位团场职工,我和妻子直接去了州技工学校报到。在一间平房暂住几个月,入冬前我们住进了学校新盖的大楼。
两年后的1988年春天,儿子出生,我成了父亲,开始在天山脚下扎根了。1988年秋天,在乌尔禾绿洲,我跟真正的新疆人一样躺在河边的草地上,任大漠风从头顶吹过,金黄的树叶暴雨般落满胸膛,叶赛宁的诗句火焰般升起,“金黄的树叶堆满心间,我已不再是青春少年”。1983年开始发表诗歌的校园诗人,1988年秋天在石河子《绿风》杂志发表了最后一首诗《石头与时间》就搁下了笔。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漫游天山南北,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阿尔泰、伊犁。去阿尔泰总要留宿乌尔禾,再也不匆匆赶路,一住数天,最长两个礼拜,跟一只真正的野兔一样,跑遍这里的田野、湖泊、密林以及绿洲北边的魔鬼城。唯一遗憾的是对那些硅化石,跟欣赏岩画一样看了也摸了,就是没有搬一块回去。那时我热衷于各民族的神话传说歌谣野史。技工学校有这种条件,重点在实际操作,一年大半时间到处去实习,大卡车狂奔七八个小时,身子骨就这么颠结实了。直到现在也不习惯坐空调车,喜欢八面透风的大卡车。外出机会多补助费就高,新疆这片沃土成就了我的文学之梦,使我不但成家立业,每年还能给陕西老家的父母寄钱供弟妹们上学,他们差不多都大中专毕业能自食其力,这是我最感激新疆的地方。
1995年底我回到陕西宝鸡开始写“天山系列”小说,以《奔马》打头,主人公把大卡车开成了疾驰如飞的骏马,从奎屯到阿尔泰,从阿尔泰到伊犁,纵横穿越准噶尔盆地,乌尔禾是必经之地,但书中没有出现乌尔禾。在《库兰》中野马的发源地卡拉麦里荒漠就在乌尔禾与阿尔泰之间,《鹰影》《狼嗥》都与乌尔禾有关,我总以为这些西域大漠的猛禽烈兽不适合乌尔禾,乌尔禾是野兔的乐园。在“天山系列”黑沙暴般冲天而起之后,2000年我以中篇《莫合烟》开始写静静的乌尔禾,那个抽葵花叶子的细节是我童年的一段经历,我跟伙伴们把旱烟叶子与葵花叶子杨树叶混一起,用报纸卷胳膊那么粗的烟卷,一群浑小子全都抽醉了,我至今远离任何香烟。《文艺报》的王山小时在伊犁也把葵花叶子当莫合烟抽,我们一起交流过那种呛人的烟味。准噶尔野兔开始露面了,它构成长篇《乌尔禾》最核心的篇章,野兔应该是准噶尔的心脏,就像伊犁民歌《阿瓦尔古丽》中唱的,“灰色的小兔在戈壁滩上跳来跳去”。
从乌尔禾开始过魔鬼城进入金色的阿尔泰,每次去阿尔泰总觉得到了大地的尽头,到了地球的头顶,到了北极之北,到了普里什文描写过的“飞鸟不惊的地区”。第一次到哈纳斯湖边,我被那神秘的美所震撼,退回去了。这种退却救了我,2001年我写了中篇《喀纳斯湖》。整个阿尔泰都有一种罕见的美。《喀纳斯湖》之外,我写了长篇《大河》,中篇《金色的阿尔泰》《福海》,短篇《鹰影》《可可托海》《额尔齐斯河波浪》《跟月亮结婚》《红蚂蚁》《蚊子》《大漠人家》等,有关阿尔泰的小说有五十多万字。阿尔泰确实是应该大书特书的地方,卫拉特蒙古人的不朽史诗《江格尔》中的宝木巴圣地就是草原人心中的天堂阿尔泰草原,但很少有人知道乌尔禾是天堂之门。
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