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1625)五月、六月,六君子陆续被逮捕到京。周朝瑞和袁化中最早被逮,五月初即入狱。顾大章于五月二十六日被押到,魏大中六月十三日被押到。杨涟与左光斗最后到,至六月二十七日才被解进诏狱。
昔日同侪诸公,再见面时,已在魍魉世界内。六人相见,都不胜感慨。
这六人,除了魏大中之外,其余五人均为万历三十五年(1607)的同年进士。昔日及第时,都是抱负不凡,自许终生要做个报效国家的直臣。转眼却是乌纱除去,性命堪忧,生死就掌握在一个无赖手里!
他们也知道,自泰昌年间红丸案以来,他们同气相求,以正抗邪,得罪了一批小人,这才被权奸所嫉恨。这样想来,也是所为光明磊落,无甚可悔。
六月二十七日,杨涟和左光斗押到后,六人在狱中聚了一天,平安度过了审讯前的最后一日。
六月二十八日,魏阉的得力爪牙、锦衣卫指挥崔应元有令,对六君子开始严刑拷问。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第三把手)许显纯,奉命主持用刑。六君子的袁化中因平素多病,入京后受了湿气,一直僵卧不起。除他以外,其余五人于同日开始了噩梦般的遭遇。
魔头许显纯是个武官,性极残酷,却又粗通文墨。为向主子有个交代,他无所不用其极。
这次,他把事先写好的假口供揣在怀里,招与不招,都是一样的。抓六君子入狱,圣旨上的罪名是“受贿”,许显纯便按魏忠贤之意,已给各人编派好“受贿数目”:杨涟二万两、左光斗二万两、周朝瑞一万两、袁化中六千两、顾大章四万两、魏大中三千两。
按明朝惩贪的惯例,只要是承认了较为可信的贪污数目,并由家人凑齐了相当于赃款数额的银两交上,就可放人。这个追赃过程,叫作“追比”或者“比较”。
若六君子都是贪官,这一点儿钱,家里随便一搂,也就齐了。可他们人人是两袖清风,如何有法子“退赃”?当然,借款也可以“还赃”,但君子之交也大都是君子,哪里有肥得流油的朋友可以求助?且高压之下,人人畏避,即便是央告借款,也是万难!
六君子据理申辩,许显纯根本不听,只说这数目是汪文言所供。众人提出要与汪文言对质,许显纯冷笑道:“文言已论罪处死,诸位于地下再与他对质吧!”
死无对证,你们能怎样?
汪文言是条汉子,他绝对不可能诬陷六人。这些“赃款”的数字,都是许显纯编好后,写成供状,趁汪文言被酷刑折磨得人事不省,抓着汪文言的手指画了押,以此坐实罪名,然后把汪杀死。
由于魏忠贤最恨杨涟、左光斗(自移宫案时就生恨),所以给他二人就编得比较多。同时,魏忠贤和徐大化又最恨顾大章(顾几次与他们发生尖锐冲突),结果给顾大章编得就最多,让他成了六君子中最“贪婪”的一个。
顾大章过去当过刑部主事,待下属相当仁义,如今入狱,狱卒见了都不忍,纷纷叩头掩泣。
恰在这几日,诏狱院内的土地庙前,有一株大树上长出黄芝,艳丽异常,观者皆以为奇。有狱卒认为这是吉兆,竟跑去向顾大章道贺,说或许不日就可获释。
顾大章却不以为然,他有预感,怕是很难走出这虎狼窝了。
按照许显纯的说法,汪文言供出了六君子受贿,那么,这几笔数额巨大的银子,又是谁向他们行的贿呢?
是熊廷弼。
这个名字,在本书前面已经出现过几次了。要讲清楚东林党的故事,这个人是无法绕开的。
熊廷弼,字飞百,号芝冈,湖广江夏(今武汉市武昌区)人。先世为南昌望族大姓,曾祖时迁居江夏,后来世代为农。他从小聪颖好学,但家境不好,常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
万历二十五年(1597),熊廷弼二十九岁,举乡试第一,次年登进士。当了官以后,清正廉明,热心赈济灾民,从万历末年开始,两度任辽东经略。
可他现在却是个罪臣。因天启二年(1622)初,广宁失陷,他有责任,被问成死罪。眼下正关在监狱里,等候问斩。
统帅失地,被砍脑袋似乎也是罪有应得,但熊廷弼这一案,本是个天大的冤案。熊廷弼和孙承宗一样,出身文臣却知兵,对辽东防务做过周密部署,其功劳和能力,都不在孙承宗之下。之所以兵败被问罪,是因为他没有孙承宗那么幸运,他上面没有人——尤其是没有一个皇帝做靠山。
早在万历三十六年(1608),熊廷弼奉命巡按辽东,这是他第一次与辽东结下不解之缘。其时,辽东镇守总兵官李成梁和巡抚赵楫,弃守宽甸等六堡八百里疆土,白送给了建州女真。还强逼边民六万户徙于内地,然后以召回逃人有功为名,向朝廷邀赏。这么大的一件事,想瞒住所有的人,当然不可能,很快就有人提出怀疑。
于是,万历帝授熊廷弼为巡按御史(监察部特派员),派他去辽东核查。
熊廷弼到任之后,立即进行实地勘界,然后上疏朝廷,指出赵楫、李成梁失地之罪,即便杀头也万难抵罪。由于万历对李成梁的信任绝非一般,因此没有采纳这个意见。
此后,熊廷弼又到辽东各地察看,北抵黄龙府,东抵鸭绿江,南极于海,西至山海、锦义一带,虽逼近女真之地,也毫无畏惧。其间,人迹罕至之处,无不遍历。
有了调查,也就有了对策,他为防范建州的努尔哈赤,制定了“实内固外”和“以夷攻夷”的方略。“实内”就是屯田;“以夷攻夷”就是发动女真族的其他部落和蒙古诸部,来牵制努尔哈赤。
万历见他说得好,索性就授权让他来主持屯田。
熊廷弼不仅有谋略,在实务上也很有一手,先后主持修建了自海州卫、盖州卫、三岔河起,经辽阳、沈阳到开原、铁岭、北关为止的七百余里边墙(关外长城);还修建了新城七座、墩台百余座、粮仓十七所。三年之内,积谷三十万石。通过整顿军务,使边军实力大盛。
他的“合纵连横”也相当成功,与女真叶赫部及蒙古诸部关系都不错,使得努尔哈赤感到压力甚大,不得不退缩,以求和好。
努尔哈赤刚兴起的时候,明朝人大多看不起他,甚至有人认为,他还不抵江南一个富家有实力。但熊廷弼一眼就看出:辽东将来的大敌,就是这个努尔哈赤!当时有人评说道,熊廷弼制定的遏制女真战略,如能全部实现,则努尔哈赤将终身老死于巢穴而不敢动。
可惜,熊廷弼后来与辽东巡抚杨镐意见不合,不久被召回,调往南直隶任督学。他一走,“辽东方略”就再也无人理睬了。明朝后来覆没,这是不大为人注意的一个关键节点。
由于熊廷弼身上有武人作风,所以后来当了督学,也是一副武夫做派。万历四十一年(1613),因杖死生员芮永缙而被弹劾,丢了官,回乡一待就是七年。
万历四十七年(1619)三月,辽东经略杨镐受命,督四路大军进攻后金,其中三路大败,损兵折将。朝廷这才又想起了熊廷弼,赶忙起用他为大理寺丞兼河南道御史,命他宣慰辽东。熊廷弼受命后,兼程来京,但朝廷却又迟迟不给他关防文书,他只能在京城干等着。
到了六月,努尔哈赤攻陷开原。熊廷弼忧心如焚,上疏请急赴辽东,并要求大权独揽,以免多方牵制。万历这时候大概是急了,立即任命他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文武都能管,并赐以尚方宝剑——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七月,熊廷弼离京赴辽东途中,得知铁岭失陷。赶到辽阳后,更是差点儿没把他气晕:辽阳已是半座空城,官绅大都逃离,留下来的也都人心惶惶。
熊廷弼此行应变的身手果然不凡,一路上他就不断命令逃民返回原地。一进辽阳,立即逮捕了有退缩之意的知州李尚皓;又斩了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以祭奠开原、铁岭战死将士。转瞬之间,便初步稳住了军心和民心。
此时他得到情报,说努尔哈赤要乘胜攻占辽阳。如此的话,明军现有的实力根本无法抵御,熊廷弼便多次上疏,要求朝廷派兵遣将,发给军器,补充战马。他日夜督促士兵造战车、制火器,加强防务;还斩了贪将陈伦,撤换了懦弱无能的总兵李如桢,以振奋军心。
但就这样也还是不行,熊廷弼索性玩起了《孙子兵法》,他把守沈阳的绝大部分兵力调到辽阳,大宴军士,摆开一副阵势,佯装要进兵。
努尔哈赤虽然经常品《三国演义》,但面临此境,还是中了熊廷弼的空城计,在疑虑重重之中,没有立刻进攻辽阳。
好,你不来,我可就要忙了!熊廷弼趁此喘息之机,加固了辽阳城防。另外,还有更绝的:他不满足于一般的虚声恫吓,还亲自出马,与总兵贺世贤率精兵一千,踏冰冒雪,突然出现在已被努尔哈赤占领的抚顺关前。熊廷弼坐在马上,虚张声势,以鞭指点地形说:“某处可安营,某处可设伏,某处可一战。”声音说得大,故意让后金的哨探听到。
努尔哈赤闻报,大为恐慌,以为熊廷弼真的要冲关了,连忙砍树堵山口,运石整修关隘,累得满头冒汗。熊廷弼却以此赢得了时间,继续大修辽阳城。三个月后,一座城垣坚固的辽阳城,赫然雄峙于辽东,整个防卫形势为之一变。
努尔哈赤这才回过味儿来,悔得跌足不已。
熊廷弼用兵如神,绝不是虚名。他算准了努尔哈赤进攻辽阳必出抚顺关,就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四月、五月间,亲自督修沈阳、奉集两地城防,用以扼守抚顺。然后命令总兵官贺世贤率兵三万去守沈阳、柴国柱率兵二万去守奉集。刚部署完毕,六月十二日努尔哈赤就兵分两路进攻这两个地方,都被明军击退。八月,后金又以六万大军进犯沈阳,熊廷弼亲自督阵抵抗,又让后金白忙了一场。
熊廷弼不仅把努尔哈赤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提出了能够彻底剿灭后金的“坐困转蹙”战略设想。大致的方略是:将辽东的明军分为四路,置于叆(ài)阳、清河、抚顺、柴河之三岔河这四个点上,每路三万人,相当于能攻能守的独立战区,各路相互策应。
这样,既能组织快速反应部队,消灭后金零星扰边的小部队,又能在农忙季节对后金境内进行频繁袭扰,使之不得耕种,日见困乏。然后四路兵马可相机同时进征,一举灭掉这个辽东大患。
万历皇帝是明朝中后期少有的一位懂军事的皇帝,他很欣赏熊廷弼的这一套,就不断给熊廷弼拨兵、拨军器。
至泰昌元年(1620)九月,熊廷弼已经集结了兵力十三万,重二百斤以上的大炮数百门,重八十斤的大炮三千余门,百子炮(轻型火炮)数以千计,战车四千二百余辆,铁箭、火箭四十二万余支。
熊廷弼的战略计划是这样的:一到冬季,就率军去抚顺关显示威力,先震慑一下后金,让他们士气低落。然后等到第二年春,再统率大军驻抚顺,步步进逼。要是后金贸然出来迎战,则不与之交战,只将其主力压制在原地就行。主要的战斗,是从叆阳、清河、宽奠这几个点上不断以小部队出击,反复袭扰后金的后方,使之疲惫不堪。同时再采取招抚的办法,分化瓦解其内部,等时机成熟,就给它一锅端掉!
那个时候的熊廷弼,大概也没把努尔哈赤看得特别了不起。后金,眼看着就是他的盘中餐。他绝想不到,被他死死压住的这个部落,后来居然能占了他身后的万里江山。
自万历十九年(1591)威镇辽东的总兵官李成梁第一次解职以来,辽东形势从未如现在这样好过,敌不敢再犯,且失土略有收复。朝廷上,也屡有人夸赞熊廷弼的“全辽”之功。
但木秀于林,必有风摧之。熊廷弼的功业,到此也就走到顶点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这一年,总体形势很好,但在八月里,后金胜了一仗,攻陷了蒲河,明军寡不敌众,损兵七百。
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有人却不能宽容。朝中嫉妒熊廷弼“全辽”之功的,也大有人在,对他的攻击从来就没断过。在万历一朝,熊廷弼的地位一直比较稳固,原因是万历对他无条件信任。看《明史》上的记载,凡有熊廷弼的上疏,一概都是“疏入,悉报允”“疏入,帝从之”之类,近于言听计从。
熊廷弼这人脾气大,喜欢骂人,和几乎所有的文官关系都不好。众臣对他侧目而视,尤其是言官,都把他当成眼中钉。由于万历后期一直在压制言路,所以言官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熊廷弼。
万历直到临死前,仍对熊廷弼的意见很重视,别的奏疏可以不看,唯独熊廷弼的奏疏非看不可,且无一不批答,随上随批。
万历一死,熊廷弼顿时失去保护屏障。
言官们被压制了十多年,终于可以出头了,他们纷纷上疏,要求改革万历时期的弊政。万历时期的内政,确实一塌糊涂,但是他的“攘外”还是做得不错的,言官们却不管那个,一概否定!
给事中姚宗文首先在朝中散布流言,纠集一些人攻击熊廷弼,必欲除之而后快。紧接着,御史顾慥、冯三元、张修德,兵科给事中魏应嘉等人,也先后弹劾熊廷弼。
熊廷弼的功绩在他们的眼里成了“出关逾年,漫无定画;蒲河失守,匿不上闻;荷戈之士徒供挑浚,尚方之剑逞志作威”。
其中,御史冯三元更是弹劾熊廷弼“无谋者八、欺君者三”,声称不罢免熊廷弼,辽东必不可保。
时泰昌帝刚即位不久,有诏下,交付廷议。熊廷弼当然气不过,上疏抗辩,自请求罢。
就这样,在泰昌元年(1620)十月,正是所谓“众正盈朝”时,熊廷弼被免职,以右佥都御史袁应泰取而代之。
袁应泰固然是个非常称职的文官,清正爱民,品德无私,但对于用兵作战,却一无所长,与熊廷弼差了两三个档次不止。他到任后,一切以宽大为怀,把熊廷弼那一套严密的边防设施,给改了个七七八八。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天启元年(1621)三月,清兵猛攻沈阳,袁应泰守不住,城陷,他也自刎殉国了。
辽东形势从此一溃千里,不可收拾!
到这时候,大家才想起:咱们还有个“全辽”的功臣,在家闲待着呢!于是,天启急召熊廷弼重新出山,再任辽东经略,同时以诸城人王化贞为广宁巡抚。
这次复出,是让熊廷弼驻在山海关,也是赐了尚方宝剑的,负责节制诸路人马,与万历年间那次很相似,起码权力是一样的。
但实质却大不同!
当代有人为他此次出山而甚感惋惜,说他不知是求功心切,还是意气用事,全不知其中关节。
什么关节?
可以说,这次的情况相当凶险,辽河以东,城寨尽失,军民逃亡一空,比不得当年了。这还不算,最成问题的是自己人,他遇到了连皇帝也很头疼的“经抚不和”难题。
熊廷弼复职后,提出了收复辽东的“三方并进策”,即在广宁部署重兵,牵制后金全部兵力,此为一方;在天津和山东的登、莱两地各置舟师,以备将来进攻,这是另外两方。实施这个“三方并进策”,还要联络朝鲜,即派大臣到朝鲜,收归流落到朝鲜的辽东军民,与朝鲜军合为一处,构成复辽的又一方。这个“三方并进策”,实际是四个方面的力量,不断积蓄,伺机并进。
恰好努尔哈赤这时也有他自己的问题。一个是他占领辽、沈后,内部矛盾开始激化,需要解决;另一个是他占的地盘大了,兵力分散,要想大规模进攻辽河以西,还有大量准备工作要做。
下一步的较量势所难免,但还不至立即动手,于是,双方都在憋着劲儿。
可是,熊廷弼这次的情况却不大妙。
从天启元年(1621)六月起,熊廷弼就开始为实施“三方并进策”做准备。他遇到的问题是:向兵部请调的兵迟迟不到,广宁巡抚王化贞也不配合。
王化贞这个人,既不知兵,又轻敌,根本不做相关的准备,而把恢复辽、沈的希望,寄托于蒙古虎墩兔憨部落的出兵,以及叛将李永芳的内应。他还认为,努尔哈赤并无意久居辽阳,防御兵力很单薄,明军只要不断出击,势在必克。
王化贞上面有人,兵部尚书张鹤鸣是他的后台,首辅叶向高是他的“座师”。朝廷方面当然支持他的出击策略。
可他的能力实在不行,五次率兵出击,均无功而返,并且还过早地暴露了“三方并进策”的意图。
熊廷弼有长远的谋划,当然反对王化贞这样胡闹,双方就此出现不和。王化贞仗着朝中有人,不受熊廷弼的节制。
朝廷方面几乎一边倒地支持王化贞。调往辽东的援军,张鹤鸣不通过辽东经略,就自行分配。熊廷弼致函询问情况,张鹤鸣也不搭理。王化贞拥兵十四万,而熊廷弼身边只有兵五千。熊廷弼要兵无兵,要权无权,完全被架空了。他上疏请朝廷节制王化贞,结果上面让他不要管王化贞的事。
王化贞甚至还上疏,放出狂言: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辽东!
看来,下一场大战,可以说在准备阶段,明军就已经输了。
天启二年(1622)正月,努尔哈赤发大军五万,分三路向河西进攻。当月二十日渡过辽河,攻西平堡。明守将罗一贵顽强抵抗,终因众寡悬殊而壮烈殉国,西平堡陷落。
就在后金军围攻西平堡时,熊廷弼令镇武堡守将刘渠急速增援。王化贞则轻率地采纳了游击孙得功的计谋,撤去了广宁、闾阳的守兵。以孙得功为先锋,带着这部分兵马与刘渠会合,一同前去增援。
努尔哈赤闻讯,分兵一部迎击明援军于平阳桥。这个孙得功,早已暗中投降后金。刚一交战,他就在阵后大呼:“兵败了!”喊罢,率先策马逃跑。明军阵后顿时大乱,三万余人最终全军覆没,刘渠战死。
孙得功逃回广宁后,立即封了府库及火药库,声言要捉住王化贞,作为投降后金的见面礼。幸亏有部将掩护,王化贞才仓皇逃出广宁。在大凌河,王化贞遇见熊廷弼,不禁失声痛哭。
熊廷弼则冷笑道:“六万大军,一举荡平,何至如此?”
一句话,说得王化贞愧不能言!
实事求是地讲,这个王化贞虽是个书呆子,但忠君保国之心还是很执着的。他喘息稍定,就向昔日的死对头熊廷弼征求意见,想调集兵马回广宁。
这个意图,在技术上可行与否,是另一个问题。王化贞不甘心失去广宁,是他作为辽东统帅应有的起码觉悟。
但是熊廷弼却兜头给了他一盆凉水:“已经迟了!”接着说道,当下情势,只有护送广宁难民入关这一条路好走了。
经历广宁之败,王化贞已知用兵不是儿戏,没有熊廷弼的参与,他绝不敢再战了。
于是,熊廷弼将自己从山海关带来的五千兵卒,交给王化贞,让王化贞掩护难民撤退。他本人则带领副使高出、胡嘉栋等,尽焚关外军资,然后退入山海关。
熊廷弼的这个建议和行为,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大,也是唯一的一个错误决策。
“经抚不和”窝里斗,固然可恨,但熊廷弼在军国大事上,也不该意气用事。当今有史家评论说,他无意出兵收复广宁,并非被后金的攻势吓住了,而是心灰意冷,还在生王化贞的气。
事实看来也是这样。在平阳桥大败后,就有人建议熊廷弼赶快驰援广宁,这在当时还是可以一搏的事,可惜未能成行。
王化贞逃离广宁两天之后,努尔哈赤的前军才抵达广宁。在这两天时间里,明军回兵广宁,从叛将孙得功手里夺下城池并固守,是极有可能的。
在广宁,王化贞的逃离不过是叛将作乱,并不是直接败于后金大军。因此,广宁失守严格来说并不是一次败仗。反身再把它夺回来,明军在心理上、士气上,应该说没有什么太大障碍。
至于夺回以后守不守得住,有一多半的因素,就要看熊、王二人的智慧了。
退一步讲,即使广宁不可复,锦州、宁远这些地方,还是可以坚持一下的。有几颗钉子钉在辽河以西不动,对努尔哈赤的气焰,总还能起到一定的遏制作用。
而一退回山海关,辽河以西的四十余城,就尽入敌手,明军防线也几乎撤到了山海关一线,关外再无屏障,后金从哪里都可以突破“边墙”杀进来。这样的边防,实在是太脆弱了。
努尔哈赤进入广宁后,纵军大掠之后焚城,而后撤回辽阳,仍将辽阳作为前进基地。辽河以西的军事主动权尽归后金,明朝若再想恢复辽东,不说是无望,也是前景非常渺茫了。
熊廷弼的错误,就在于此。
广宁失陷的败报传回京师,满朝大哗,人人震恐!原先袒护王化贞的人,怕累及自己,就纷纷起而追究王、熊二人的失土之责。
结果,王化贞、熊廷弼一起被逮入京,论死,被关在狱中等候处决。兵部尚书张鹤鸣,因为事发后表现恶劣,不久也被罢免。
一代豪雄熊廷弼落得个如此下场,后人多有为他感到不平的,认为他是代人受过,被王化贞的无能所连累。辽西的总崩溃,缘于平阳桥之败,这明明白白是王化贞惹的祸,与只有五千兵马的熊大帅有什么关系?
这两人被逮进大牢后,辽东统帅出缺,杨涟、左光斗就推举了孙承宗出来。天启也接受了教训:打仗如果解决不了“经抚不和”,还打个什么?于是,让孙承宗继任兵部尚书,又兼东阁大学士,再去经略蓟辽。这么高的位置,这么大的权,明朝开国以来还没有过——这一下,没有人敢对孙大人掣肘了。
先前,要是早些给熊廷弼这样的权力,何至于辽东全部丢光!
熊廷弼被逮,这是天启二年(1622)的案子,他和王化贞就这么一直关着等待砍头。实际上,这是一种缓期执行,一旦形势或者舆论有变化,没准儿也还能活下来。
没想到,熊廷弼在天启五年(1625)被魏忠贤大大利用了一回,用来打击东林党人。
若论熊廷弼与东林党的关系,从整体上来说,不是很好。熊廷弼看不惯东林党喜欢挑人毛病的劲儿,东林的大佬叶向高也不看好熊廷弼。但是,并不等于所有的东林人士都跟老熊过不去。
比如,熊廷弼第二次出山,就是东林重臣刘一璟极力推荐并运作成功的。刘一璟认为,辽事临危受命,非熊廷弼莫属。
在熊廷弼被捕后,对他怎么处置,朝中也有两种意见。一种是认为他和王化贞都应该处死;另一种意见则认为,王化贞是死定了,但熊廷弼应从轻。东林方面的叶向高、黄尊素、顾大章等,就是持从轻意见的。
一开始审理这案子,援引了“议能”“议劳”的条例,就是考虑罪臣以往的能力与功劳,可予以减轻,初审议定王化贞死、熊廷弼判流刑。可是朝中反对意见非常大,坚决反对的人当中也有东林的要员,比如魏大中。
所以,东林党人对熊廷弼的评价和态度,并不是以党派来区分的,他们各有各的观点,都有一定的依据。
总体来说,熊廷弼与东林党全不相干,甚至还有嫌隙,这是确定无疑的。
再来看魏忠贤,竟然是以熊廷弼向东林党人行贿的罪名抓了“六君子”,此案在当时就叫“辽案”,这就有点儿不可思议了。
——欲加之罪,就可以公然违背天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