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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举拔除东林两大桥头堡

宦海沉浮四十年的叶阁老被迫去位,东林党的前沿阵地,一下就暴露于外。东林党方面的领军人物,都是激切耿直之人,只顾前行,不屑于委蛇。而在阉党方面,则视东林党为砧上鱼肉,正虎视眈眈准备一网打尽。

彼时稍有头脑的人,都能感受到山雨欲来的不祥气息。

黄尊素曾经暗示过杨涟等人:应早做计议,最好是主动请归,避开朝中这块是非之地,免得首当其冲。而且,主动离开也是向对方示以缓和、转圜之意,或许可以减弱阉党下一步的攻势,致使阉党找不到兴大狱的理由。

这个建议堪称明智,人家看你碍眼,你让开就是了。依惯例,人不在朝中,被追究的可能性和酷烈程度要小得多,很有可能避开风险。

强势人物走了,战火爆发的可能性也就会大大降低。如今双方力量的强弱已易位,东林这一边,只有维持不战的局面才是上策。

再说东林风头人物一走,阉党方面也许真的会认为余皆不足为虑,从而暂停铁血手腕也未可知。

叶阁老的失误就在于:他既然是个温和派,就应该始终起到缓冲的作用,而不应对未来的名声抱有幻想。但这位阁老太想捞取名声了,他采取的是骑墙态度——阉党胜,他是东林唯一的保护人;阉党败,他也有参与倒魏之功。这种投机态度,太过明显。

他建议将魏忠贤放归的那道奏疏,就是在这种投机心理下写出的。结果,阉党一眼看穿了他的用意,再不相信有所谓“温和派”。

很可惜,黄尊素的上述建议,未被杨涟接受。杨涟是个讲原则而不屑自保的人,他认为,既为顾命之臣,就不可为苟全性命而远离庙堂,否则就是辜负了先帝的重托。

像杨涟这样为原则而奋不顾身,于这些人物自己是悲剧,于整个民族却是幸事。

欲以软弱换来幸福,那是从来就没有实现过的事。

因此,杨涟的固执,可以理解。

他早就铁了心,决意以一人之悲剧,换得士林与天下的正气当道。

天启四年(1624)七月,是一个奇异的历史转折点。如果不是叶向高走,而是魏忠贤走,那么两党成员后来的命运都不至于那么惨。

魏忠贤如果在这时候走了,即便将来历史大掉头,遭受清算,也不致死罪。明朝历来的皇帝,对获罪的太监大都抱有一点儿温情——再不济,也是自己或父皇的老奴。网开一面,是有可能的。

但假设毕竟是假设,我们还是来看真实的场景。八月初一,都察院左都御史(总监察长)孙玮病故。他是科道之首,忠诚耿直,而且一向是东林党的盟友。

东林党也真是到了倒运的时候,越是前方吃紧,阵地越是出现缺口。

缺了人就要补,吏部尚书赵南星此时大权仍在握,按他的思维惯性,这个关键岗位还是要推东林大将。于是在他主持下,廷推左副都御史杨涟顶上。但是天启却不批,大概还在生着杨涟的气。众人无奈,便又推了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冯从吾,想着这回应该顺理成章了。

可是天启考虑,“大计”(外官考察)即将开始,还是从京官里推一个熟悉全面的人为好。

这时候京中哄传,魏忠贤有意把户部尚书李宗延推上来。东林众人闻听,决不让步,一致推举了东林元老高攀龙。

高攀龙当时的职务是刑部右侍郎,他对这个推荐甚感不妥。因为他和赵南星是师生关系,如果师生两个,一个掌吏部,一个掌言路,当道于朝,别人会有看法。

魏大中等人却劝他不要退缩,说:“当今钻营之人多,你如何却要退后?你是廷推上来的,有何可惧?若皇上不批,我辈还要全体去廷争,当为天下争此一人!”

众人既劝,高攀龙也就不再推辞。八月初九,推荐奏疏送了上去,按例过三天才能批复,众人都忐忑不安,揣测皇上那里恐怕很难通过,魏忠贤也会出来挡路。哪知道,第二天就批了下来。

东林阵营欣喜若狂,好似冬月里忽然有了小阳春!仅有一两人心生疑惑,觉得这事情太不可解,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高攀龙被顺利任命,原因何在?这真是千古谜团了,似乎魏家班底绝不会有这般疏忽。那就应该是天启自己的主张——“大计”还是用东林的人比较放心一些。

九月,高攀龙上任之后,果然就有了事。他正遇上巡按淮扬御史崔呈秀任满回京待考察。这个崔御史,在地方上贪污受贿,无人不知。高攀龙当然不能容忍,就叫李应升起草奏疏,要弹劾。

崔呈秀闻讯大惊,趁着夜色跑到李应升的寓所,长跪不起,请李大人好歹放他一马。

李应升面色如霜,冷冷地看着这个人表演,严词拒绝了。

九月十七日,由高攀龙署名的弹劾奏疏递上去了,崔呈秀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自辩疏。明朝的行政体制,揭发检举是都察院的职权,事情属实与否,则要吏部来核查,于是天启有批复,让吏部勘察。

赵南星心中有数:还勘察个甚!官员贪不贪,平头百姓都知道——披一袭官袍,堆一脸的恭顺,不过就唬了皇上您一个人。于是他立刻上疏,建议责以遣戍,让那家伙服苦役去吧。

天启看了吏部奏疏,知道这崔御史是个什么货色了,就下诏予以革职,责成淮扬地方官府查清贪污数目。

这下把崔呈秀胆都吓破了,走投无路之际决定投奔阉党。他穿戴上表示身份卑贱的青衣小帽,连夜跑到魏忠贤家投靠。一见魏公公,就叩头如捣蒜,声泪俱下!他哭诉道:东林党人高攀龙、赵南星挟私排挤,请魏公公千万给予保护,我愿永世做您老的干儿子。

魏忠贤转了转脑筋:这个崔御史,说他不贪,三岁小儿都不信,但是可以为我所用!于是老魏绽开笑脸,安慰了一番,当场收了这个高素质的“儿子”。

崔呈秀以前一心想加入东林党,人家不要,想不到现在投靠阉党不费吹灰之力,不由心生感激,立刻建言道:“阿翁,不除去高攀龙、赵南星、杨涟等人,你我都不知会死在哪里,其余的人也没一个能站住脚!”

这个建言具有相当的战略眼光,一下就点醒了魏忠贤。魏在此前的剿灭行动,还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在此之后,就明显有板有眼了——专挑关键的人物定点清除!

东林党,又给对方“贡献”了一名军师。

高攀龙与崔呈秀的冲突刚完,紧接着东林诸人又与阁臣魏广微起了冲突。

魏广微那时是阉党在内阁的内线之一。叶向高去后,内阁首辅由韩爌接任,韩虽然也是直臣,但分量上比叶向高要轻多了,魏广微大概也就有些放松,在一次宫廷活动中出了大纰漏。

十月初一,皇上照例在殿上向全国颁布次年的历法,群臣列班朝贺,魏广微却把这事给忘了,在家里睡大觉。颁完了历法,皇上又亲率群臣去太庙祭祖,叫作“时享”。时享是朝廷大典,四季之初和年终各举行一次,隆重之极。由皇上带领群臣向祖宗牌位供酒水,行大礼。

等到仪式接近尾声时,魏广微才睡眼惺忪地赶到,慌慌张张地挤进廷臣行列。

大家正在庄严行礼,一位阁臣却是这么个狼狈样儿,众人无不气愤!

典礼一完毕,负有纠察纪律之责的吏科给事中魏大中,就想上疏弹劾。黄尊素却担心此举会有连锁反应,劝阻道:“魏广微气量狭小,且极好脸面。如此攻他过急,恐生变,不妨搁置。”

魏大中不听,还是上了一本,痛斥魏广微身为执政近臣,倨傲不拜正朔(指大明历法),猖狂有如辽东建州女真和西南的叛贼。

魏广微去太庙祭祖迟到,严格说来,不过是个考勤的问题,跟人品关系不大,更谈不上政治立场。魏大中弹劾他一下也就罢了,但不该牵扯到奉不奉“正朔”的问题上。这种无限拔高的党争陋习,恐怕是一遇论战就帽子满天飞的早期渊源。

如此一激,魏广微当然要气得跳脚!

他立刻上疏自辩,同时四处展开活动。这家伙早就暗投了魏忠贤,内廷的宦官对他很买账。一时之间,不光阉党成员,就是宫中的一般内侍,也纷纷为他说好话。连客氏都亲自出马,向天启进了言,说魏大中这不是小题大做,要排挤人吗?

天启平时就很厌烦廷臣之间的纷争,见魏大中的话确实说得比较过头,就于十月初八下了一道敕谕,也就是告诫书。他总结了一下,说这种风气的原因是纪纲不肃,结党徇私,因此警告廷臣要反思,改弦易辙。

平心而论,天启这道谕旨说得不错,东林党方面是有这些问题。大臣一受攻击就引退,小臣依照亲疏评判人物,结果党争只能越来越激烈,于国事丝毫无补。

东林党人只强调品德、操守,对国计民生始终没能提出好意见,就更不要说采取什么惠民强国的措施了。天启对他们的弱点,也还是看得很准的。

当然,阉党方面问题就更严重,远非东林党的这些问题可比。但是天启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以为意。

本来这个特谕,针对的并非一党,是对大家说的。可是在魏广微被劾之后颁布,就明显地带有袒护之意。天启就是再傻,也不能直接为魏广微迟到的事开脱,而这个特谕,恰是最冠冕堂皇的开脱。

皇上居然坐歪了屁股,连公然违礼都不究,东林方面当然有人不服!

压不住火的是都察院御史李应升,他于十月十一日上疏,对魏广微的自辩狠狠砸下一记重拳。

本来魏广微的自辩也还算讲得有点儿道理,一是说他自己“罪止失仪”,根本没有到不拜正朔的程度;二是说言官有风闻生事的恶习,让人不能自安。

然而东林的官员们,逻辑思辨都相当厉害,且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所以砸起人来,势不可当,魏广微哪里是对手?

魏广微脸面全无,想和东林撕破脸皮吧,又觉得还没到时候。无奈之下,想起了李应升有个老师孙承宗,时为督师辽东的大学士。这个孙督师与自己既是同年又是同乡,也许会帮忙圆场。于是他立刻上疏,向天启提出:孙承宗督师辽东有功,皇上应给予特别恩典。

他拍孙大人这个马屁,是为换取支持。

他所考虑的这些因素都不错,而且孙大人也确实劳苦功高,但他就是忘记了一点:孙承宗也是个出了名的直臣,满腹文韬武略,又曾是天启幼年的老师,他怎么能吃这套?

有没有功,轮不到你来说!

孙承宗全不顾老乡、同年的情面,上疏予以驳斥,说魏广微这是居心不良,行钻营之术。

魏广微万没料到吃这一瘪,知道自己与东林党再无调和的余地,才公开投到魏忠贤门下。原来还仅是自称“宗弟”,现在索性降了一辈,自称“宗侄”了。

那边李应升的奏疏,当然是触犯了天启——刚发了特谕不要纷争,怎么又来聒噪?我尊重大臣,你又何必借故轻侮,还要引用《大明律》!那么今后大小各官,再有迟到的,是否皆应依律惩处?

客、魏在一旁,又假装气愤地撺掇。天启果然来了火,想动用廷杖。韩爌听到了消息,赶忙写了个折子递上去,劝住了,改为罚俸一年了事。

魏忠贤正准备杖死一个东林党祭旗,结果被韩爌给搅了,气得直翻眼睛。

又是你!

韩阁老,有一笔老账,咱们还没清呢。

杨涟上疏的时候,我四面楚歌,求到你,你不肯帮忙。现在我要打击东林党一个小小的御史,你倒这么起劲!

看来,内阁的石头还没有搬干净。你们这些东林同路人,是否也应该统统让路了?

怎么才能把韩阁老尽快赶走?

魏忠贤一发话,魏广微、崔呈秀马上建言献策。

几个人商量了一通,敲定了方案,决定拿东林方面推举谢应祥为山西巡抚一事开刀,向东林党主动出击,以期扫倒一片。

由此,“推举谢应祥”便酿成了一个事件。此事的起因,来自山西巡抚一职空缺,不少人都在四处钻营。吏部尚书赵南星也有耳闻,执意不肯给那些贪婪之徒以机会,而是推选了素来清廉的太常寺卿谢应祥。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夏嘉遇等人,对谢应祥这个人选也极为赞同。

这位谢应祥,曾在魏大中的家乡浙江嘉善当过知县,魏大中应该算是他的学生。正是他二人的这层关系,被阉党抓住,要来做一点儿文章了。

魏广微找到自己的亲戚、御史陈九畴,唆使他上疏弹劾,说事成以后魏公公能给好处。陈九畴也是个躁进之徒,有这样的进身之阶在眼前,他岂能不上?

在陈九畴上疏之前,先由魏忠贤本人预热,在天启面前念叨,说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欺负陛下冲幼,结党擅权。若不把他们驱逐,则无以明皇威、统摄天下。

天启最忌讳的,就是人家说他是样子货。前年十月,翰林院编修文震孟上疏,不指名地纠弹魏忠贤。疏文里曾说皇帝诸事不理,上朝犹如傀儡登场,朝政全由魏忠贤摆布。

魏忠贤于是叫了一个傀儡戏班子入宫,为天启演了一场,把天启看得手舞足蹈。戏毕,魏忠贤就说:“万岁爷,这就是傀儡登场呀!”天启这才回过味来,气晕了,下诏把文震孟廷杖八十。

经过魏忠贤的忽悠,天启越发觉得,东林诸臣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心里自然有气。陈九畴的弹劾疏,就趁这个机会递了上去。他诬称谢应祥老迈昏庸,难当大任,是魏大中为了照顾老师,嘱托吏部文选郎夏嘉遇出面推举的。

这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魏大中、夏嘉遇当然不服,上疏抗辩。双方打起了口水仗。

天启又感到头疼,把双方的奏疏发到院、部,让廷臣开会讨论。讨论的结果,当然断定陈九畴是乱说,因为这个推举是赵南星所为,与魏大中、夏嘉遇毫无干系。魏、夏二人,都是正人君子,陈九畴造谣,竟然完全不看对象!

院、部的意见,倒还公允,没有掺杂党争情绪。主要是陈九畴的这个诬告,实在太离谱了,谁来查,也是这么回事。

但是天启不信。魏忠贤先前已给他灌了太多的先入之见,臣属越是照实说,做皇上的越疑心这是结党。所以,从正常渠道呈上来奏疏,还抵不上近侍在皇帝耳边的几句悄悄话。

为什么总是亲小人而远贤臣?为什么老是把股肱大臣视为仇寇?为什么专以打击直臣为乐趣?天启身上这些谜团,难以解释。

他打击人才、猜忌下属的心理,跟小孩子毁坏玩具,可能属于同一个类型。

——我的东西,我有权处置!

十月十三日,天启又开始耍性子了,对院、部的调查发了中旨,痛斥魏大中“欺朕冲幼,把持会推”,不该把封疆大吏的职务作为向老师报恩的礼物。接着又责备夏嘉遇和陈九畴互相攻击,不成体统。罚这三人各降三级,调外任。又谴责院、部大臣偏袒一方,是“朋谋结党,淆乱国是”,给了个重重的警告。

这顿申斥,把阉党的陈九畴也算在内。不过陈九畴心里有数,他这次自杀式的攻击,见了效,为阉党立了大功,魏忠贤很快就会把他召回。

魏大中、夏嘉遇二人,一个是吏科的主官(都给事中),一个是吏部文选司的主官(员外郎),占据的都是人事部门的要津,就这样被阉党撵走了。

天启的中旨,还责备了都察院和吏部。按照惯例,院、部头头也须自请处分或辞职,如果老着脸皮不表态的话,会被人讥为贪权恋栈。于是,吏部赵南星上疏请辞,在都察院新上任不久的高攀龙也上疏自劾。

天启不留情面,不经内阁票拟,直接发出中旨,令两人罢官回籍。一个人事主官,俗称“太宰”,一个监察部长,俗称“总宪”,在明代,是比一般阁臣位置还要高的顶级文官。因一件不相干的事,一日就免去两大臣,也是罕见的。

内阁的韩爌、朱国桢大惊失色,觉得这玩笑开大了,急忙上疏论救,天启没答应,连平常高官回乡可以坐驿车的优待也不给。

天启在谕旨里,数次提到了“植党”字样,显见得已经对垄断朝政四年的东林党,产生了深深的疑虑。

潜意识里,也许他在这样想:你们可能是没罪,但你们势力太大了,威望太高了,我不能容忍身边有这样一股异己力量。

其实在他身边更近的地方,一个庞大的、可以控制他意志的阉党,已然坐大,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威胁。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看见的,只是小人物的谦卑,是朝夕相处的和谐——唯唯诺诺的人,怎么可能有威胁?

小人之胜,在于谄笑;君子之败,在于孤傲。

事情就这么简单。

赵南星、高攀龙走了,这意味着:“众正盈朝”的总舵走了,东林党的精神领袖也走了。

阉党大获全胜,全体弹冠相庆!

——皇帝真成了俺们的傀儡,跟东林党算总账的日子,也就到了。 RvQ6ODQDOLb+e/9g2HMIZtGgSdZfGyOQhLHUrAj8FSfvrxZuwFEqhForXdn2XKu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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