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封建社会中,皇权世袭罔替,或兄终弟及,或父子相传,基于家天下理念和人类自私心理,绝大多数皇位传递属于子承父业。因此,将要成为帝国下一任领袖的太子之位的确立在历朝历代都备受重视和瞩目,动摇太子地位常被称为“国本”不稳。帝国的现任皇帝,想到要将自己或辛苦创业或勤勉维持的江山事业交给儿子,多少都是有些不甘心、不放心的,尤其是这个太子看上去还是傻傻的,连平常人的资质都不如,作为帝国掌控者的父亲就更担心了。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就是这样的父亲。
泰始三年,9岁的司马衷被立为皇太子。泰始八年,司马衷成亲,迎娶的是开国元勋贾充的女儿贾南风。贾南风性格强悍,善用权诈,本就不甚精明、智力不够用的太子对她是又恨又怕,为人做事显得越发愚笨。司马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世说新语·方正篇》记载,中书令和峤是正直之士,也是晋武帝亲近和器重的人,他曾多次对晋武帝谈及太子不堪继承大统的顾虑。有一次晋武帝对和峤说:“太子近来好像更加成熟,有长进了,你去试试看。”和峤就去了,回来后晋武帝问他情况如何。和峤回答道:“皇太子资质和从前一样(皇太子圣质如初)。”言下之意是司马衷还像从前那样愚钝。不以为然的司马炎决定对太子进行一次突击考试,以此测试太子是否如外界所言那般“不慧”。
这天,司马炎召集太子东宫所有的大小官员,设宴招待他们。与此同时,他将一道提前准备好的疑难问题写在纸上密封好,特意交代信使,让他就待在太子那里,等太子答完后就把试卷带回来。没想到,这一严格的考试流程没吓到太子司马衷,倒吓坏了太子妃贾南风。贾南风知道太子愚昧,怎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试卷?完成不了测试,司马衷还能保住太子之位吗?司马衷若不是太子,贾南风今后在皇家还有出头之日吗?想到此,她赶忙请外人帮忙作答。接到命题作文的作答者,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很快就顺利地完成任务。贾南风大喜过望,正要交给信使,这时一个名叫张泓的给使 却说道:“太子不怎么学习,这份答卷却引用了很多古义,皇上知道了,必定会责备做此答卷之人,如此更增加了太子的罪责,不如直接用本来意思作答。”贾南风听后大喜,对张泓说:“你就为我好好作答这份试卷,将来富贵了与你共享之。”张泓本来就有小才,便做了一份答案,让太子照抄一遍。司马炎看到太子的答卷,大为高兴。他先把这份答卷交给太子的老师卫瓘看,卫瓘看后显出局促不安的神情,这时大家才知道卫瓘先前曾对太子多有诋毁之言。宫殿上,众人皆呼万岁。贾充知道此事后,悄悄派人给贾南风传话:“卫瓘这个老家伙,差一点就毁掉你和太子(的前途)。”
一场考试,危机四伏,明枪暗箭,却也落得个虚惊一场,皆大欢喜。考试的形式走完过场,考试的真相无从揭晓。
一场测验,严肃活泼,闹闹哄哄,没测出太子司马衷的实际水平,却也真实地暴露出西晋朝堂的众生相。
太子司马衷确实愚笨。“帝常疑太子不慧”,给使张泓说“太子不学”。无论是贾南风找人作弊完成答卷,还是后来张泓的答卷完成后,“令太子自写”,司马衷都一一照办了,一副顺从呆傻任人摆布的白痴状态。
帝常疑太子不慧,且朝臣和峤等多以为言,故欲试之。尽召东宫大小官属,为设宴会,而密封疑事,使太子决之,停信待反。妃大惧,倩外人作答。答者多引古义。给使张泓曰:“太子不学,而答诏引义,必责作草主,更益谴负。不如直以意对。”妃大喜,语泓:“便为我好答,富贵与汝共之。”泓素有小才,具草,令太子自写。帝省之,甚悦。(《晋书·列传第一》)
太子妃贾南风确实奸诈。考试一开始,“妃大惧,倩外人作答”,说明她知道丈夫的真实水平,很快便想到作弊这一解决方案。她也听从了张泓“不如直以意对”的建议,说明她明白张泓的考虑是正确的,很快便想出拉拢这个有才小官的办法:把双方的利益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给使张泓确实聪明。将太子的答卷从“多引古义”换成“直以意对”,既印证太子不是精明之人的传闻,但也不至于让太子下不来台,一份平铺直叙、中规中矩的答卷更符合司马炎对太子的最低要求:可以不聪明,但不能呆傻,智商达到正常人水平就可以。作为一个混在东宫的颇有小才的小官员,张泓对宫廷之人、事、心理的把握可谓精准。
太子少傅卫瓘确实忠诚,或者说老成。同贾充一样,卫瓘有“平蜀之功”,也是西晋的开国元勋。他性严整,以法御下,为政清廉,甚得朝野赞誉。司马衷被立为太子,朝中大臣都说他资质愚钝,恐怕不能亲自料理政事。正直而忠诚的卫瓘每次都想跟司马炎谈废黜太子之事,但一直都没有胆量和机会直抒胸臆。有一次司马炎在凌云台举办宴会,卫瓘假装喝醉,他跪在皇帝的宝座前说道:“臣有话想对陛下说。”司马炎问道:“你想说什么事?”卫瓘却犹豫了,欲言又止,如是者三,不得已才用手抚摸着皇帝的龙椅说:“此座可惜!”精明的司马炎瞬时便明白卫瓘的言外之意,故意说道:“你果真喝醉了啊!”卫瓘立刻领会司马炎不愿废黜太子,从此不再对此多说一句话。贾南风却因此跟卫瓘结怨。此次司马炎考验太子的智力,拿着一份作假的答卷给卫瓘看,似乎有借机炫耀兼打击前番“此座可惜”断言之意。作为太子的老师,卫瓘能不清楚学生的资质如何?但晋武帝“甚悦”,他只能无言以对。正如他只有借着喝醉酒才敢说出“此座可惜”,晋武帝不接话茬儿,他也只能“不复有言”。忠诚正直的是卫瓘,老谋深算的是卫瓘,明哲保身的也是卫瓘。
司马炎确实昏昧,或者说自欺欺人。太子不慧,他本就存有疑虑;朝中大臣和峤等人也屡屡说起,忠厚的老臣卫瓘甚至借着醉酒明目张胆地犯颜进谏过,他都不理会。迫不得已,只得采用一次漏洞百出的小测试来走过场。结果如他所愿,“帝省之,甚悦”。大约,这就是他最想看到的答案,司马衷毕竟是他唯一的嫡子,也是他的原配杨艳皇后誓死要保护的孩子,按照礼制,立嫡不立庶,若太子果真不慧,他真就能废黜之?果真废黜太子,如朝中某些大臣所愿,立自己的弟弟、齐王司马攸为储君,自己的子孙后代大权旁落,司马炎又怎会甘心、瞑目?不如将错就错,太子资质平庸,但可堪大任。历史小说家蔡东藩在《两晋演义》中对此评论道:“武帝既知太子不聪,复恨贾妃之奇悍,废之锢之,何必多疑,乃被欺于狡吏而不之知,牵情于皇孙而不之断,受朦于宫帟而不之觉,卒至一误再误,身死而天下乱,名为开国,实为覆宗,王之不明,宁足福哉。”一语中的。
贾充确实老谋深算,或者说气量小。闻听卫瓘曾经对皇帝流露过撤换太子的意思,贾充立即反应过来:这个老家伙跟自己一样位高权重,但他对太子不满,跟贾家不是一路人,得提醒宫里政治经验不丰富的年轻女儿提防些。
先示太子少傅卫瓘,瓘大踧踖,众人乃知瓘先有毁言,殿上皆称万岁。充密遣语妃云:“卫瓘老奴,几破汝家。”(《晋书·列传第一》)
朝中其他人的态度是“众人乃知瓘先有毁言,殿上皆称万岁”。一场小小的测试,关系的是太子司马衷的命运,更重要的是,领袖的资质关系着帝国未来命运的走向。但众人看不到真相,或者说不愿意去探究真相,君不见,敢于进谏的忠臣卫瓘已被臊了个大红脸。现任皇帝“甚悦”即可,于是众人山呼万岁。一朝哄得天子高兴,哪管他日天下如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在《史记》中如是说。发生在西晋权力中枢的这一场考试,满朝权贵熙熙攘攘的背后,写着大大的“利益”二字。利益之所在,人心之所向,正是在这名为考试、实为闹剧的考验中,长袖善舞、初涉政事的贾南风见识了人性,测出了朝中各方实力。更为重要的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阶层中,这个阶层将教会她如何在权力游戏中生存。这个阶层的男男女女,都与她产生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与纠葛。
1931 年,河南省偃师县(今偃师市)郊区出土了一块西晋碑刻,这是中国现存最大、最完整的晋代碑刻,被称为《晋辟雍碑》。此碑大约立于咸宁四年(公元278年),彼时皇太子司马衷 20岁,碑文中提到他两次亲临辟雍学礼一事,并盛赞“皇太子圣德光茂,敦悦坟素,斟酌道德之原,探迹仁义之薮,游心远览,研精好古,务崇国典,以协时雍”。碑刻中用词与史书中司马衷“不慧”的形象严重不符,对此,日本学者研究后解释道:“《晋辟雍碑》盛赞皇太子的聪明好学,与文献史料中所见晋惠帝为人暗愚的评价形成明显的反差。皇太子被评价为人暗愚,同时太子的废黜问题在当时形势严峻,因此,或许正是为了消解或者说为了压制、牵制此种动向,《晋辟雍碑》必须对皇太子大肆赞美,并以此进一步追捧太子,为他的形象镀上一层金光。”
史书中的形象由后世史官根据史料和史实来总结,碑刻中的形象为适应当时政治宣传需要而产生,历史上真实的司马衷到底怎样,或许只有与之相处一二十年、身为妻子的贾南风才最有发言权。从历史结局来看,身处太子及皇帝之位的司马衷性格软弱,没有能力制约贾南风,大约不虚。皇家、贵族、特权,这个阶层给予贾南风具有深厚影响力的社会教育的男性,不止一二人。
晋武帝司马炎。司马炎的荒淫放纵在历史上赫赫有名。他的后宫本来就藏有众多美女,平定东吴后,又将东吴末代皇帝孙皓后宫的数千宫人纳入自己皇宫,自此司马炎的后宫美人一万余人,蔚为壮观。更奇特的是,这些美女被司马炎宠幸的有很多,仍挂一漏万,有时甚至连皇帝本人都不知道该宠幸哪位美人,于是他别出心裁地想出乘坐羊车出行的主意。宽阔的皇宫大道上,司马炎乘坐羊车慢悠悠地行进着,羊车走到哪位美人的住所前,司马炎就选择在哪里就寝。时间长了,后宫美人为获取皇帝宠幸,便想出奇招:羊喜欢吃竹叶,她们便把竹叶插在自家门上;羊喜欢吃盐,她们便把盐水洒在地上,以此吸引载着皇帝的羊车来自己的门前。清代诗人吴伟业有诗云:“羊车望幸阿谁知,青冢凄凉竟如此。”羊车望幸,即为晋武帝司马炎的后宫香艳奇谈。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世说新语·汰侈篇》)
西晋自开国之初,朝廷便充斥着骄纵奢靡之风。首富石崇与皇帝司马炎的舅舅王恺斗富的故事家喻户晓,王恺每次都被石崇比下去,很不甘心。晋武帝非但不阻止这种奢靡之风,还添油加醋地支持舅舅。不出意外,尽管有皇帝财力的撑腰,王恺还是大败。《世说新语》还记载了晋武帝的妹夫王济的铺张浪费乃至暴殄天物的奢靡行径。王济移居到洛阳北邙山下,当时洛阳人多地贵,王济喜欢跑马射箭,就买了一块地做跑马场,地价是用绳子穿着钱围着跑马场排一圈,可见地价之金贵,当时的人把这里称作金沟。这还是王济被朝廷处分之后的生活,在这之前他生活的奢华更为夸张。有一次,晋武帝到王济家里去,王济设宴款待,用的全是玻璃器皿,一百多个服侍的婢女都穿着绫罗绸缎,用手托着食物。宴会上有一道菜是又肥又鲜的蒸小猪,和一般菜的味道很不一样。晋武帝感到很奇怪,就问王济是怎么烹制的。王济答道:“这是用人乳喂养的小猪。”武帝听后非常不满意,这道菜还没吃完就走了。这可是连王恺、石崇都不知道的做法。
从被石崇一击而碎的稀世珍宝珊瑚,到洛阳的金沟,乃至以人乳喂养的小猪,可见西晋贵族官僚和皇亲国戚的骄纵奢侈已到何种程度。而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晋武帝,对此种风气的弥漫是心知肚明的,他虽然不参与赛富游戏,却经常资助舅舅王恺与石崇竞争;他虽然对妹夫王济的人乳猪表示不满,却也没对此采取任何惩罚措施,甚至对弥漫于上流贵族圈的这种奢华之风持默许态度,乃至纵容、助长,加之晋武帝本人将参与卖官鬻爵的钱财落入私人腰包,可知彼时腐败之风气已在上流社会形成汪洋恣肆、肆意横流之态。正如近代中国著名历史学家吕思勉一针见血地指出的:“司马氏是武人,武人是不知义理,亦不知有法度的,一奢侈就可以毫无规范。”
太傅杨骏。杨骏出身弘农杨氏,因为是皇后杨艳的父亲,得以被晋武帝重用,封为临晋侯。杨骏本无大才,且气量褊狭,尚书褚磓、郭奕都曾表示杨骏不能承担管理社稷的重任,但晋武帝不从。武帝末年,宠信后党,耽于酒色,遂将政事交付杨氏一族。
杨骏治国理政能力不出色,在皇帝面前欺上瞒下、坑蒙拐骗却很在行。晋武帝病重之际,尚未确定顾命大臣,杨骏就排挤异己,大肆树立亲信,武帝偶然清醒时,发现身边的人都变了,对杨骏极为不满,便下诏要求汝南王司马亮和杨骏一起辅政。杨骏担心自己不能独揽大权,就把诏书借出来藏在自己手中不放,中书监华廙恐惧至极,屡次找杨骏索要诏书而不得。这一拖延之下武帝的病情加重,在身边伺候的杨艳皇后趁机提出由杨骏来辅政,武帝口不能言,点头同意。召来中书监华高、中书令何邵,杨皇后口宣武帝的旨意使作遗诏。遗诏完成,拿给武帝看,武帝看着诏书却没有说话。两天后,晋武帝驾崩。依着无理取闹、瞒天过海、内外勾结的手段,杨骏遂成为帝国大权在握的唯一顾命大臣。
帝自太康以后,天下无事,不复留心万机,惟耽酒色,始宠后党,请谒公行。而骏及珧、济势倾天下,时人有“三杨”之号。
及帝疾笃,未有顾命,佐命功臣,皆已没矣,朝臣惶惑,计无所从。而骏尽斥群公,亲侍左右,因辄改易公卿,树其心腹。会帝小间,见所用者非,乃正色谓骏曰:“何得便尔!”乃诏中书,以汝南王亮与骏夹辅王室。(《晋书·列传第十》)
杨骏阶缘宠幸,遂荷栋梁之任,敬之犹恐弗逮,骄奢淫泆,庸可免乎?(《晋书·列传第十》)
成功晋级为太傅的杨骏,清楚地晓得自己没有多少威望,不能服众,便一边大力培植自己的势力,将亲信安插在重要的部门和岗位;一边又大开封赏,试图拉拢左右,然终究因为其刚愎自用的品性而逐渐失却人心。待到贾南风和楚王司马玮发动政变,以杨骏谋反的罪名围剿太傅府邸时,杨骏又一次暴露出其性格和见识的不足。是夜,杨骏在府中听到宫中传来讨伐自己的消息,立即召集太傅府官员商议。这时,太傅主簿朱振出主意:“如今皇宫有变,必定是太监和贾皇后设计的阴谋,对太傅您不利。应该马上烧掉云龙门以警示众人,然后搜索参与者,开万寿门,率领东宫和外营的兵,太傅您护卫皇太子进宫捉拿奸人。到时候,皇宫内大为恐慌,必定会将肇事者拱手送出,如此您可免于一场灾难。”杨骏一向胆小怕事、性格懦弱,他考虑了很久,才说:“云龙门是魏明帝花大力气建造起来的,烧掉太可惜了。”众人听到此话,深感杨骏不是干大事之人,纷纷逃走。果然,杨骏很快就被前来缉捕的士兵戳死在马厩中。太傅及其亲党,皆被夷三族,死者有数千人。
皇帝司马衷。晋惠帝司马衷是历史上有名的白痴皇帝,在皇家园林中听到蛤蟆叫,他会问这蛤蟆是为公家叫还是为私家叫;听到大臣说老百姓因为大饥荒而饿死者众多,他会问他们怎么不吃肉糜。当太子时,因为“不慧”“不学”,面对父亲司马炎的测试,只能照抄别人写好的答案;当皇帝时,对于朝政大事他没有决策权,先是受制于外祖父、太傅杨骏,贾后和司马玮等人要求讨伐杨骏,杨骏的亲信段广跪在司马衷面前辩解道:“杨骏受恩于先帝,竭心辅政。且孤公无子,岂有反理?愿陛下审之。”司马衷不回答。皇帝不吭声,他的外祖父便身死族灭。于是,贾皇后开始在西晋政坛长袖善舞。风水轮流转,9年后,贾南风被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联手赶下皇后宝座。当齐王司马冏押送着贾南风走过宫殿的侧门时,贾南风远远地看见司马衷,便大声呼喊道:“我是陛下的媳妇,你今天可以命人废了我,他日你自己也可能被废。”言下之意是让司马衷救她,哪知司马衷还是未应答。
司马衷尽管是个白痴皇帝,但他名义上还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对太傅杨骏和皇后贾南风危难之际的两次不应答,除了再次证明他处于毫无心肝的混沌状态外,也间接地说明他对西晋朝廷中的权势人物来讲,一直是个傻乎乎的傀儡。贾南风死后,司马衷的皇位甚至都被赵王司马伦夺走了;几年后,东海王司马越用一张毒饼要了司马衷的性命。
太子司马遹。武皇(晋武帝)或许不知其儿子司马衷的真实智力水平,但对皇孙司马遹的聪明,是颇为赞赏的。司马遹是司马衷与后宫才人谢玖生的儿子,也是司马衷的长子。他自小就显出聪慧本性,晋武帝非常疼爱这个孙子,经常把他带在身边。有一天夜里宫中失火,武帝登楼望之,这时年仅5岁的司马遹走上前牵着爷爷的衣角把他引入昏暗的地方,武帝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司马遹回答说:“夜色苍茫,起火仓促,这时应该防备不测之事发生,您是皇帝,不宜站在火光照耀的显眼处。”武帝由此对这个孙子的聪明大加赞叹。又有一次,司马遹跟随武帝看见一处猪圈,对武帝说:“这些猪肥得很,何不杀了它们让士兵们享用,留着它们反而浪费五谷。”武帝对这个建议颇为满意,马上命人宰杀这些肥猪。他一边抚摸着孙子的背,一边对廷尉傅祗说:“此儿当兴我家。”有史家认为,晋武帝之所以敢将江山托付给傻儿子司马衷,并非没有深谋远虑,他更为看中的是皇孙司马遹的潜力,故而不废司马衷的继承权。
史臣曰:不才之子,则天称大,权非帝出,政迩宵人。褒姒共叔带并兴,裹后与犬戎俱运。昔者,丹朱不肖,赧王逃责,相彼凶德,事关休咎,方乎土梗,以坠其情。溽暑之气将阑,淫蛙之音罕记,乃彰嗤笑,用符颠陨。岂通才俊彦犹形于前代,增淫助虐独擅于当今者欤?物号忠良,于兹拔本;人称祅孽,自此疏源。长乐不祥,承华非命;生灵版荡,社稷丘墟。古者败国亡身,分镳共轸,不有乱常,则多庸暗。岂明神丧其精魄,武皇不知其子也!(《晋书·帝纪第四》)
(晋武帝)爰至末年,知惠帝弗克负荷,然恃皇孙聪睿,故无废立之心。(《晋书帝纪·帝纪第三》)
舍人杜锡以太子非贾后所生,而后性凶暴,深以为忧,每尽忠规劝太子修德进善,远于谗谤。太子怒,使人以针著锡常所坐毡中而刺之。(《晋书·列传第二十三》)
晋武帝丝毫不掩饰对司马遹的喜爱和赞赏,他甚至认为这个孙子像极了宣帝(司马懿)。然而他没料到的是,司马遹“小时了了,大时未了”,长大后的所作所为连一个正常的皇子都不及,更遑论与人中龙凤司马懿相提并论。司马遹长大后,不好学,只想着与左右相伴的太监一起游戏玩耍。皇后贾南风本就忌惮太子的地位和名声,担心太子即位后自己不能为所欲为,便借机引导太子走上纨绔子弟之路:不尊敬老师,沉溺于嬉戏游玩;不修德进善,不干正事,沉浸于小恩小惠,乃至开辟东宫中的一块地为市场,在那里卖菜卖酒,所得皆收入太子囊中。身边正直的人劝谏太子,反遭他的戏弄。如此顽劣,于是亲小人、远贤臣的太子在沉沦的深渊越滑越远,直至掉入贾南风精心设计的圈套,被司马衷废为庶人,迁居许昌。贾南风至此还不放过司马遹,不久她就派黄门孙虑远赴许昌加害太子。孙虑逼着太子饮用毒药,太子拼命反抗,一路逃到厕所,孙虑跟踪过去,举起手中的药杵就朝太子的头上敲下去,太子大声呼救,连连惨叫声甚至传到大门外。然而,太子终究还是死了,终年23岁。
自泰始八年 15 岁的贾南风被一道诏书赐婚给太子司马衷,她就踏入了皇家、贵族、特权阶层的圈子。在这个圈子里,她见识到了晋武帝司马炎的淫荡放纵和贪得无厌,太傅杨骏的无能奸诈和外强中干,晋惠帝司马衷的弱智呆傻和碌碌无为,太子司马遹的好玩本性和顽劣堕落,除此之外,还有司马氏诸位藩王的骄横自大和欲壑难填,以及石崇、王恺、羊琇等高官显贵的骄奢淫逸追求,这些尊贵的男性可都身处国家权力中枢和重要岗位,本应具备极高的素养、卓越的才干、过人的胆识、忠贞的品行,成为天下士人的表率,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直接或间接地充当西晋王朝的耻辱代言人,乃至掘墓人。
在有限的与男性接触的贵族圈子里,贾南风逐渐学会品尝特权阶层恃强凌弱、不讲道义、胡作非为的甜头,也收获了刻薄寡恩、见死不救、虚伪自私的薄情。这,便是她从贵族圈子里的男人们身上接受到的社会教育,难怪史学家陈寅恪如此评价:“贾充的长女贾南风是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她的‘荒淫放恣’,已不是非儒家的寒族不讲礼法的问题,而是西晋豪族世家生活腐朽在最高统治阶层的反映。”
《礼记》曰:“礼,始于谨夫妇,为宫室,辨外内。男子居外,女子居内,深宫固门,阍寺守之。”贾南风不是普通女子,她试图在男性主宰的外域世界打下一片天地来,但传统社会中男主外、女主内的礼制对她还是有一定的约束力。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她生活的上流社会圈子中的女人们的人生经历和行为处事都对她产生了一定的教化和浸染作用。她们,是她的婆婆、嫡母等女性长辈,也是她的情敌、妹妹等身边的同龄女子。
武元皇后杨艳。杨艳皇后出身于弘农杨氏,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幼小的她只得寄养在舅舅家,舅母待她仁爱,亲自哺育她,还将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来喂养。杨艳年少时就聪慧,善于书法,而且容貌美丽,女红熟练,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有善于相面的术士曾预言这个女子未来贵不可言。司马昭听说后就为自己的儿子司马炎聘娶了杨艳。婚后,司马炎极为宠爱杨艳,杨艳先后生下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司马炎即位后,杨艳顺理成章地被立为皇后,为了报答舅家的养育之恩,她将舅舅赵俊的侄女赵粲接到皇宫。赵粲遂成为司马炎的夫人,也是后来的贾南风集团的祸乱分子之一。
养尊处优的杨艳皇后却逐渐变得自私、贪婪且善妒。她的儿子司马衷作为嫡子被立为太子,司马炎认为这个傻儿子或许不能继承大统,悄悄地跟皇后商量对策。暗藏私心的杨艳皇后却说:“立嫡以长不以贤,太子之位怎么能随意变动呢?”于是,司马炎便打消废黜太子的念头。杨艳病重之时,见到司马炎一直宠幸胡夫人,担心将来胡夫人成为皇后会动摇太子司马衷的地位,临终前杨艳将头枕在司马炎的膝盖上,谆谆嘱托道:“我叔叔杨骏的女儿杨芷有德有色,愿陛下把她接进后宫。”一边说,一边悲咽着,念旧的司马炎只得含着眼泪答应了她。于是,司马衷的太子之位保住了,杨氏家族的另一个女儿也成为晋武帝的皇后。
在对待儿子的婚事上,贵为皇后的杨艳也显露出贪婪短视的本色。贾充的妻子郭槐曾向杨艳皇后行贿,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太子妃。在谈论太子的婚事时,司马炎本想为儿子聘娶卫瓘家的女儿,因为“卫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贤惠、能生育、美丽、高挑、皮肤白皙,可谓人间优秀女子之极品。但是,杨艳皇后坚决不同意,她极力称赞贾南风有贤淑的品德,又秘密派人指使太子太傅荀顗向皇上推荐贾家女,于是司马炎妥协,贾南风顺利嫁入东宫。杨艳性妒,收了郭槐的贿赂,为儿子娶了个丑女。
武悼皇后杨芷,是杨艳皇后的堂妹。堂姐死后,她被立为皇后。其父亲杨骏也因此飞黄腾达直至宰辅之位。如前文所述,杨芷仗着司马炎的宠爱,在司马炎弥留之际,和父亲杨骏合谋上演了一出瞒天过海的篡改遗诏把戏,司马炎无奈,稀里糊涂地同意由杨骏一人担任顾命大臣。鉴于司马衷处理朝政的痴呆本性,以及杨芷身兼姨母和皇太后的双重长辈身份,彼时,西晋朝堂和后宫大权都被杨氏父女收入囊中,因此也引起司马家族诸王和贾南风的极度不满。贾南风随后诬陷杨骏造反,派楚王司马玮和东安王司马繇拿着诏书去诛灭杨骏。如前所述,杨骏被以谋反的罪名诛杀,杨太后的飞箭传书也成为参与谋反的一个罪证,这给了贾南风一个极好的扳倒杨太后的机会。她怂恿其党羽上书说:“(杨太后)飞箭系书,要募将士,同恶相济,自绝于天。”司马衷不忍心处罚自己的姨母,下诏说:“这是大事,再认真考虑一下。”然而司马衷终究拗不过朝中大臣要求,下诏废黜杨太后的尊号,将她囚禁到金墉城。就此,贾南风一伙人还不放过杨太后一家人,他们上书要求惩处杨太后的母亲庞氏,理由是杨太后被废为庶人,杨骏谋反被诛一案中,作为家属的庞氏理应交给廷尉行刑。司马衷不忍心看着姨母的母亲被行刑,他下诏要求庞氏和杨太后一起居住金墉城即可,然而贾南风不同意,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庞氏被执行死刑。
武悼杨皇后讳芷,字季兰,小字男胤,元后从妹。父骏,别有传。以咸宁二年立为皇后。婉嫕有妇德,美映椒房,甚有宠。生渤海殇王,早薨,遂无子。太康九年,后率内外夫人命妇躬桑于西郊,赐帛各有差。(《晋书·列传第一》)
父亲杨骏被士兵用戟戳死于马厩中,母亲庞氏被廷尉处死,杨芷皇太后的生命也走向了尽头。被拘禁在金墉城的她,最后被活活饿死,时年34岁,在位15年。贾南风颇为迷信,杨太后被折磨死后,她担心太后在地府向先帝诉说冤情,便命人将杨太后脸朝下入殓,还在棺材中放置一些消灾辟邪的符书药物。
才女左芬。左芬是西晋著名文学家左思的妹妹,左思因其《三都赋》横空出世而给文学史留下“洛阳纸贵”的成语。妹妹左芬在哥哥的影响和家世的熏陶下,从小就好学,善于写文章,她的才名虽然比不上哥哥,但还是传到晋武帝司马炎耳中,将她纳入后宫。泰始八年,就在丑女贾南风成为太子妃的那年,丑女左芬被晋武帝册封为修仪。贾南风凭借家世让乌鸦飞上梧桐树,左芬则因为才华出众而成为晋武帝的御用女秘书,或曰文学道具。
在后宫升职后的左芬,奉晋武帝之命,作过《离思赋》;泰始十年(公元274年),杨艳皇后去世,左芬献上诔文“赫赫元后,出自有杨。奕世朱轮,耀彼华阳……”咸宁二年(公元276年),晋武帝纳杨芷为皇后,左芬又受诏作颂,其辞曰:“……惟渎之神,惟岳之灵。钟于杨族,载育盛明。穆穆我后,应期挺生……”晋武帝的女儿万年公主去世,武帝悲痛不已,又令左芬写诔文。左芬的文章文辞尤为华丽,武帝正是看重她辞藻繁丽,每次遇到奇珍异宝,一定要下诏令左芬为之作赋颂。左芬因此屡获皇帝的恩赐。
才女左芬或许是受宠的,修仪左芬后来又升为贵嫔左芬,却是孤独而失宠的,因为她的貌丑,也因为她的羸弱。1930 年,河南省偃师县(今偃师市)城以西十五里的蔡庄村,出土了一块《左芬墓志》。墓志正面刻着:“左棻,字兰芝,齐国临淄人,晋武帝贵人也。永康元年三月十八日薨。四月二十五日葬峻阳陵西徼道内。”平铺直叙的短短几句话就将一代才女的一生总结完毕,与她活着时文辞的华丽优美有着天壤之别。冰冷的石刻墓志清楚地显示,左芬死于永康元年(公元 300年)三月十八日。巧合的是,就在这一年,一代丑后贾南风也死了,死于政敌送来的一杯金屑毒酒。
淑媛谢玖。谢玖出身贫贱,父亲以屠羊为业,她温柔贤淑,被司马炎选入宫中封为才人。司马衷还在东宫时,到了要纳妃的年纪,武帝担心傻儿子还不知道帷房之事,便把自己的才人谢玖派到东宫侍寝,由此谢玖怀上儿子司马遹(也有人据此认为司马遹是晋武帝的儿子)。贾南风听说此事后,又妒又恨,谢玖看出苗头不对,主动申请回到西宫,远离太子和贾南风。在西宫,谢玖生下司马遹,儿子三四岁了,司马衷还不知道。有一次司马衷去拜见父亲,见司马遹与其他皇子在一起嬉戏,他拉着司马遹的手,这时,武帝说:“这是你的儿子啊。”司马衷这才知晓自己有儿子。司马衷即位后,司马遹被立为太子,谢玖被封为淑媛。贾南风不准太子和谢玖相见,让谢玖独居一室。十年后,司马遹掉进贾南风精心设计的圈套,被废黜太子之位。司马遹成为庶人,随后谢玖也被贾南风害死。
贤媛李氏。贤媛指有德行、有才智、有美貌的女子。贾充的第一任夫人李氏就是这样的女子。李氏是魏国中书令李丰的女儿,李丰因牵连到曹魏和司马氏的政治斗争中被大将军司马师杀害,彼时,李氏已与贾充成婚多年,是贾府的媳妇,但她受父亲的牵连还是被流放。直到公元265年晋武帝即位,天下大赦,李氏才遇赦回来。《世说新语·贤媛篇》中记载了李氏的贤媛风采。李氏居住在外,不肯回到贾充的府邸。贾南风做了太子妃后,郭槐对贾充说她想去看看这个落魄的前妻,贾充回答道:“她性格刚强正直,还很有才气,你还不如不去。”但郭槐不听,她的女儿已是太子妃了,她怕什么。于是她带着规模宏大的仪仗队伍和许多侍婢来到李氏的住所,进门后,李氏起身迎接,郭槐却不自觉地腿脚自然弯曲,跪下行再拜礼。回到贾府后,郭槐对贾充说起此事,贾充说:“我告诉你什么来着?”李氏的风采令郭槐甘拜下风,但由此也让她的妒性大发,把丈夫看得更紧了。“自是充每出行,槐辄使人寻之,恐其过李也”。(《晋书·列传第十》)
后为贵嫔,姿陋无宠,以才德见礼。体羸多患,常居薄室,帝每游华林,辄回辇过之。言及文义,辞对清华,左右侍听,莫不称美。(《晋书·列传第一》)
风流妹妹贾午。贾午是贾充的小女儿,也是贾南风一奶同胞的妹妹,丈夫是美男子韩寿。韩寿,字德真,美姿貌,善容止,贾充让他担任司空掾(秘书或助理。巧合的是,美男子潘安也担任过司空掾一职)。贾充每次在家宴请宾客和同僚,小女儿贾午经常躲在青帐后面偷看,看到美男子韩寿,一下子就爱上了他。她问旁边的婢女是否认识此人,有个婢女说她认识,韩寿是她原来的主人。贾午春心萌动,浮想联翩,婢女就去韩寿家详细说明了贾午的心思,并且说这个女孩光丽艳逸、美艳绝伦。韩寿听后心有所动,便让婢女代为联络。婢女告诉了贾午,贾午便暗暗准备了非常厚重的礼物,请韩寿晚上来见面。韩寿年轻有活力,敏捷过人,他每晚翻墙来往,贾家的人都不知晓,唯有贾充感觉到小女儿近来神情愉悦、精神焕发,不同于往日。
彼时西域进贡来一种奇香,这种香一旦沾到人的身上,整整一个月香味都不会散去,晋武帝对此非常珍惜,只赏赐给了贾充和大司马陈骞。贾午悄悄地从父亲那里偷来一些奇香,转手送给情郎韩寿。有一次贾充的同僚与韩寿宴饮,闻到他身上芬芳浓郁,便把此事告诉了贾充。至此贾充才知道小女儿与韩寿私通,但当时贾府门窗紧闭,看管严谨,他不明白韩寿从哪里进来的。于是当天夜里,贾充假装受惊,说是看到进了贼,命人绕着院墙看是否有异样。左右的人回复道:“其他的都没发现异常,只有东北角的墙好像被狐狸爬过一样。”贾充于是拷问贾午的左右随从,他们均如实回答。贾充将此事隐瞒下来,随后便将贾午嫁给韩寿为妻。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风流韵事“韩寿偷香”。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围绕在丑女贾南风身边的上流社会的女人不止三人,也上演了不止一场精彩绝伦的人生好戏。她们角色和身份特殊,是贾南风的女性长辈,本该贤淑明礼、以身作则,成为贾南风效仿的女性榜样,然而,婆婆杨艳皇后收受贿赂,暗藏私心;婆婆杨芷皇后勾结外戚,大权独揽;贤媛李氏倒是具备大家闺秀风范,但失去家族势力和权力支撑,照样落魄难堪。长辈们没带好头,贾南风环顾四周,情敌谢玖尽管有被立为太子的儿子傍身,仍旧难逃被害的悲惨命运;妹妹风流主动,打破常规,为自己赢得了美男和幸福。
人生苦短,贾南风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做个怎样的女人,或许在她参照上流社会的女人异彩纷呈的人生经历时就已有答案。她们用故事和生命教会她:不用修身养德,亦可身居高位;不用貌美如花,亦可在后宫有一席之地;不用生儿子,亦可拥有荣华富贵。追逐权力,善用权谋,主动出击,赢得机会。拜她的女教圈子所赐,历史上的贾南风,就是这样做的,直至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