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长河波澜壮阔,历朝历代的平常年份皆为其不甚起眼的浪花。西晋的泰始八年,即如此。泰始,是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用的第一个年号。泰始八年,即公元 272年。
如同历史上的每一个普通年份一样,这一年,有生有死。“书圣”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出生,竹林七贤之一、与嵇康一起打铁藐视钟会权势的向秀去世。同年去世的还有司马家族寿命最长的司马孚,他以 93岁高龄故去,留下遗言:“有魏贞士河内司马孚,字叔达,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终始若一。当衣以时服,敛以素棺。”(《资治通鉴》)司马孚是晋武帝司马炎的爷爷、司马懿的弟弟,他的去世意味着三国一代风流真正的烟消云散,穿着旧朝魏国的衣服下葬,也说明西晋建国初期的人心并非完全倾向新王朝,如偏安江南一隅的东吴皇帝孙皓,在自己的小王国里一边花天酒地,一边做着统一中国的美梦。三国的另一霸主蜀国,已灭国多年,其乐不思蜀的末代皇帝、被西晋封为安乐思公的刘禅,已于前一年(泰始七年)在洛阳去世。改朝换代,风流云散;时移世易,百废待兴。
泰始八年,是壬辰龙年,作为晋朝真龙天子的司马炎,于国事,对南方的东吴政权磨刀霍霍,命令龙骧将军王濬“罢屯田兵,大作舟舰”,有攻吴之计;于家事,他有安顿之计,鉴于后宫女子左芬出色的文学才华,司马炎将她提拔为修仪。这一年的二月,他还为太子司马衷迎娶了太子妃贾南风。
二月,辛卯,皇太子纳贾妃。妃年十五,长于太子二岁,妒忌多权诈,太子嬖而畏之。(《资治通鉴》)
惠贾皇后讳南风,平阳人也,小名 。父充,别有傳。初,武帝欲为太子取卫瓘女,元后纳贾郭亲党之说,欲婚贾氏。帝曰:“卫公女有五可,贾公女有五不可。卫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元后固请,荀顗、荀勖并称充女之贤,乃定婚。始欲聘后妹午,午年十二,小太子一岁,短小未胜衣。更娶南风,时年十五,大太子二岁。泰始八年二月辛卯,册拜太子妃。妒忌多权诈,太子畏而惑之,嫔御罕有进幸者。(《晋书·列传第一》)
无论是唐人房玄龄领衔编撰的《晋书》,还是宋人司马光撰写的《资治通鉴》,史书上的贾南风都是又黑又矮又丑又毒又色又狡诈的丑陋形象,可谓占尽天下丑之最。其实,选她做儿媳妇,西晋开国皇帝晋武帝司马炎一开始是抱有极大的抗拒心理的。
《晋书·列传第一》如此描述贾南风的模样:“短形青黑色,眉后有疵。”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司马炎为儿子司马衷挑选媳妇,心目中的形象与贾南风可谓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他的标准可是相当高的。民国时著名教育家陈东原评价司马炎的选儿媳标准时说:“拿种之贤妒作第一个标准,足见对于女子是希望其柔顺的。其次便希望其多子;当时观察女子将来多子与否,也只能就其种观察,如果她一脉宗支是蔓衍的,便认其为多子了。希望多子,正表示宗嗣观念之重。其次讲到她的色貌,端正、长、白,便是美的标准。” 可见,作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司马炎对接班人——太子的婚事是极其慎重的,希望太子妃是一名长相好、生育能力强、贤惠柔顺的有教养美女。为此,他像普天下所有爱操心的父亲一样,放眼望去,早早锁定了理想中太子妃的目标,那就是司空 卫瓘的女儿。史书记载,卫家可是世代子弟都颜如玉,家族里美男美女如云。流传千古的“看杀卫玠”的典故,就出自他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谋算。最终,司马炎违背初心,改变主意,竟从他最厌恶的“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的贾府中选中贾南风做儿媳,从而为自己辛苦建立的帝国埋下祸根。之后的岁月里,深居后宫的贾南风以一己之力挑拨起“八王之乱”,“八王之乱”引起少数民族南下,少数民族南下导致西晋灭亡,西晋灭亡后出现五胡十六国和南北朝,从而使中国大一统的政治和文明出现断裂,影响不可谓不深。此为后话。
危机和祸根,自泰始八年“二月,辛卯,皇太子纳贾妃”就埋下了。然而,彼时的司马炎在这一年还在为消灭三国的余孽东吴做准备。作为西晋的开国皇帝,他还在为建立大一统的中华帝国而努力奋斗,沉浸在“天下一统”美梦中,雄心勃勃的他又怎会料到自己的一念之差竟为帝国带来四分五裂的后果?
彼时,同样做着“天下一统”美梦的,还有东吴的孙皓。泰始八年,东吴与西晋在西陵展开大战,西晋大将羊祜战败,被贬为平南将军,东吴则大获全胜。但美梦毕竟是梦,如幻如影,如风如露,终究破灭。东吴的孙皓没能等来“青盖当入洛阳”的荣耀,反而是八年后(公元 280年)以亡国之君的屈辱身份被押送至洛阳。同样,在洛阳宫殿宏伟宽大的龙椅上高高端坐的司马炎,终于迎来了天下一统的辉煌时刻,幻想着江山的千秋万代,却没想到这一美梦将被自己选中的丑儿媳击碎,而这个日后差点掀翻西晋皇位的贾南风,是司马炎亲手下诏娶进家门的。
泰始八年,还给历史留下两场著名的口舌之争。其一是贾充(贾南风之父)为维护司马家族的利益,曾指使人在众目睽睽下杀死魏国的皇帝曹髦(高贵乡公),弑君的他被人以“高贵乡公何在”质问得恼羞成怒却也无从辩解,但弑君的他也正是凭借弑君“功绩”而成为西晋的核心权贵人物,女儿贾南风由此得以踏进皇宫成为太子妃。历史证明,贾南风挑起的“八王之乱”是西晋灭亡的开端。其二是当时著名的务实大臣羊祜非常不喜华而不实的人,对前来拜访他的王衍没有好脸色,认为他夸夸其谈,并预言他“当以盛名处大位,然败俗伤化,必此人也”。王夷甫即王衍,是西晋著名的清谈家,后来高居宰相之位,西晋灭亡,王衍等高官权贵的清谈误国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可以说,泰始八年,西晋尚未完全统一全国,却已于前朝和后宫中埋下亡国的种子。
吴主既克西陵,自谓得天助,志益张大,使术士尚广筮取天下,对曰:“吉。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吴主喜,不修德政,专为兼并之计。(《资治通鉴》)
贾充与朝士宴饮,河南尹庾纯醉,与充争言。充曰:“父老,不归供养,卿为无天地!”纯曰:“高贵乡公何在?”充惭怒,上表解职;纯亦上表自劾。
羊祜不附结中朝权贵,荀勖、冯紞之徒皆恶之。从甥王衍尝诣祜陈事,辞甚清辩;祜不然之,衍拂衣去。祜顾谓宾客曰:“王夷甫方当以盛名处大位,然败俗伤化,必此人也。”(《资治通鉴》)
丑女贾南风在这神奇的一年,就此闯进人们的视野,走上历史舞台,开始自己浓墨重彩的表演。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大约很少有人会设想:假如司马炎得偿所愿,选取的太子妃是卫瓘家的女儿,历史进程会发生改变吗?历史没有假设。多数人关注、好奇的是,一个黑、矮、丑、毒、色、狡,几乎没有什么优点的女人,是如何走上西晋政治舞台,并长袖善舞地毁掉司马氏殚精竭虑、苦心谋划篡夺来的江山呢?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有句名言:“凡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里的“合理”约为“合乎常理”。有着“千古第一丑后”之称的贾南风能登堂入室,嫁给中华帝国皇帝之子、太子司马衷,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可以说,彼时的她,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先说天时。当时贾南风的父亲贾充,因为拥立司马氏家族夺取天下有功,被封为鲁郡公,权倾朝野。彼时,贾充“无公方之操,不能正身率下,专以谄媚取容”,很得统治阶级信任;兼之他的女儿(与前妻所生)嫁给司马炎的弟弟司马攸,与皇家有姻亲关系,贾充的权势如日中天。朝中有些大臣看不过去,就想方设法建议皇帝,将贾充派往边疆之地平叛。贾充深以为忧,不愿去冒险,却也不敢违逆皇帝的旨意。正当为难之际,前来为他饯行的老朋友荀勖就给他出主意:将女儿许给太子,要准备婚事,作为岳父的他自然就不能远赴边疆送死。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贾充大喜过望,依计行事,所谓“独有结婚太子,不顿驾而自留矣”“既而皇储当婚,遂不西行”。如此,贾南风作为贾充的女儿,就有了婚配太子的可能。此谓天时。
再说地利。地利即贾南风居住的环境和所处的地位。有了天时,只是表明贾充之女有了婚配太子的可能,并不能就此认定贾南风一定能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因为贾充的女儿有好几个,如贾荃、贾裕、贾南风、贾午等。贾荃、贾裕为贾充前妻所生,且已婚配,不必考虑。独有贾午是贾南风的亲妹妹兼潜在情敌,况且一开始,晋武帝就打算将贾午婚配给太子,然而这个贾妹妹实在运气不好,没有母仪天下的福气,年龄小,身高不够,连新娘子的嫁衣都撑不起来,于是,幸运的金苹果就砸到丑女贾南风的脑袋上,一代丑后由此走上历史舞台。此为地利相助也。
最后是人和。丑女贾南风丑则丑矣,她背后庞大的利益集团亦不可忽视。为她铺就嫁入皇室之路红地毯的人,就是她的好父亲、好母亲。她的父亲贾充,自不必说,不愿去边疆冒险平叛,自是绞尽脑汁促成女儿嫁给太子,况且以他拥立司马氏建立晋朝的功勋和官职威势,以及自己多年经营的官场人脉和朋友圈子,自有一批趋炎附势之徒,自愿自动地为他效犬马之劳,朝中称颂贾南风贤惠的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前文叙及的荀勖即为其中一员。
充既外出,自以为失职,深衔任恺,计无所从。将之镇,百僚饯于夕阳亭,荀勖私焉。充以忧告,勖曰:“公,国之宰辅,而为一夫所制,不亦鄙乎!然是行也,辞之实难,独有结婚太子,不顿驾而自留矣。”充曰:“然。孰可寄怀?”对曰:“勖请行之。”俄而侍宴,论太子婚姻事,勖因言充女才质令淑,宜配储宫。而杨皇后及荀顗亦并称之。帝纳其言。会京师大雪,平地二尺,军不得发。既而皇储当婚,遂不西行。诏充居本职。(《晋书·列传第十》)
贾南风的母亲郭槐,更是历朝悍妇之代表。她的悍,不仅表现在对丈夫情事的严格把控上,还在于她能审时度势,准确而果断地抓住事件的关键点。比如为女儿择婿,她锁定晋朝未来的皇帝——太子司马衷,并不忌讳彼时传闻里司马衷的白痴形象,也许她知道自家女儿的黑矮丑也是一大弱点,痴儿丑女成绝配,可谓精明至极。对自家劣势清楚无比的郭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向富有四海的皇家——武元皇后杨艳行贿。皇家会缺钱吗?还用得着收受贿赂吗?答案是肯定的。
晋朝是个奢侈成风的朝代,奢侈过度必然囊中羞涩,没钱自然就会接受不义之财,行贿受贿,卖官鬻爵,就连当朝皇帝晋武帝都不能避免。有一次,晋武帝问司隶校尉 刘毅:“你看朕和汉朝哪个皇帝能相比?”刘毅乃正直之士,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桓帝、灵帝。”桓帝、灵帝是汉朝有名的昏庸皇帝。晋武帝作为开国之君,自觉英明过人,本想收获赞扬之词,听到拿他跟昏庸皇帝作比,心中不悦,就问:“为什么这样说?”刘毅毫无畏惧地说:“桓帝、灵帝卖官的钱,都充入国库;陛下您卖官的钱,都用作个人开销。这样说来,您还不如桓帝和灵帝呢。”晋武帝知道刘毅说的都是事实,只好强作笑颜打哈哈:“可惜桓帝和灵帝没有像你这样敢于直谏的忠臣,这样说来,我还是比他们幸运。”身份高贵的皇帝,被臣下如此讥讽而不能理直气壮地惩罚他,除了表明晋武帝略有雅量之外,最重要的是说明晋武帝本人心中有愧,默然即为承认。唐代诗人周昙写过一组多达 193首的咏史诗,评骘历史人物,谈及晋武帝时,其诗云:“汉贪金帛鬻公卿,财赡羸军冀国宁。晋武鬻官私室富,是知犹不及桓灵。”此言可谓不虚。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当朝皇帝都如此,何况皇后乎?杨艳皇后果然不辜负郭槐的厚望,收了贿赂后,就极力向皇帝夸赞贾家女儿的贤德。自古以来,枕边风是最温柔,也是最猛烈的风。为报答郭槐的贿赂,身为尊贵皇后的杨艳,不仅自己给皇帝吹枕边风,还拉上太子的老师荀顗一起给晋武帝灌迷魂汤,真可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可惜,贪婪的杨皇后尚不知,凶悍丑陋的贾南风,岂是她的傻儿子司马衷能驾驭得了的?她是在亲手帮丈夫和儿子的王朝选择掘墓人。
无论如何,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贾南风成功了,在父母的辅佐以及贾氏利益集团的推波助澜下,她青云直上,坐稳了太子妃的宝座。父母亲友齐上阵,乌鸦飞上梧桐树。
毋庸置疑,贾南风是著名的丑女一枚,但她是王公世族的女儿,能在美女如云的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皇室的太子妃,这不能不说是拼爹拼妈的结果。在任何时代,拼爹拼妈都是子女婚姻角力的体现,也是社会现实。古代传统社会的大多数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法真正接触社会,对男性、对婚姻只有幻想权,没有决定权,故而,婚姻与其说是子女的联姻,不如说是父母的半生经营成果展现,拼的是父母的眼界和积累。正如美国著名汉学家伊佩霞所说:“女人婚后过的日子是绩麻还是教孩子读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们加入的那个家庭的社会和经济条件,而且没有什么比她自己出生的家庭情况更有可能预测她会嫁到什么样的人家。”
初,贾充妻郭氏使赂后,求以女为太子妃。及议太子婚,帝欲娶卫瓘女。然后盛称贾后有淑德,又密使太子太傅荀顗进言,上乃听之。(《晋书·列传第一》)
著名心理学家武志红曾说:“基本上,人一生有两个家庭:一个是自己出生、成长的家庭——我们称为原生家庭;另一个是进入婚姻生活后所建立的家,也就是自己‘当家’的家。”于女人而言,虽然在婚后建立的家是自己做主当家的二人世界,但在家庭和社会上处理人际关系的方式方法,对待事物的思考和行为,却无一不体现了自己原生家庭父母教育的巨大影响力,这影响甚至是刻在骨头里,流在血液里,今生都无法改变的。比如,一代丑后贾南风,她的典型形象丑、妒、狡、毒,甚至她的少子,都可从其原生家庭窥见端倪。
史书没有详细记载贾南风婚前的任何动态,所有的暗箱操作和幕后谋划尽由长辈们去表演,所以我们不清楚这位面相不讨人喜欢的女孩是怎样度过她的青葱岁月的。对每个青春期女孩子都很在乎的外貌,她自卑吗?对朦胧的爱情,她动心吗?对未来的夫婿,她期待吗?因为史料匮乏,这一切,我们都无从知晓,如同大多数历史女人的模糊面孔,人们并不关注她们的个人情感。历史,只看结果。
史书中,贾南风一出场,已是15岁,且直奔结婚而去。“更娶南风,时年十五,大太子二岁。”15岁的少女贾南风,身披嫁衣,珠环翠绕,娇羞着,好奇着,被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接进神秘森严的太子府。
宫门一入深似海。比太子大两岁的丑女贾南风,搭配白痴太子司马衷,这对姐弟恋的婚姻之路,这对奇葩组合的宫廷生活,血雨腥风,波诡云谲。正是在这里,贾南风将她家族先天遗传和后天教育的丑、妒、狡、毒,辅以自己拙劣的临场演技发挥,在西晋短命的历史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美和丑是相对的。西施、貂蝉、杨玉环、王昭君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四大美女,她们常常成为历代文人骚客或褒或贬的吟咏对象。同时,对应着四大美女,历史上还有著名的四大丑女,她们是嫫母、钟无艳、孟光、阮氏女,这四大丑女虽然容貌对不起观众,却因品德高尚、贤惠而有才能被历代文人称颂。贾南风与之不同,丑则丑矣,德行亦不佳,以致成为历代文人和史家口诛笔伐的对象。
美有多少种,丑就有多少种。单纯的模样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导致的性格扭曲、放荡无耻,以及拥有生杀予夺权力之后的暴虐残忍。人丑就要多读书,丑后贾南风也许读了很多书,不然在当皇后的 11年中,皇帝丈夫懦弱无能,她怎么协助治理这个国家?然而,她性格里的妒忌、狡诈、淫乱、狠毒成分,还是能从其原生家庭教育中找到蛛丝马迹的。
贾公闾后妻郭氏酷妒。有男儿名黎民,生载周,充自外还,乳母抱儿在中庭,儿见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呜之。郭遥望见,谓充爱乳母,即杀之。儿悲思啼泣,不饮它乳,遂死。郭后终无子。(《世说新语·惑溺篇》)
就妒忌而言,西晋一朝,贾家门第显贵,贾充更是深得司马氏两代人信赖。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风云人物,竟是个“妻管严”。史书记载,贾充的老婆郭槐“性妒忌”,身为贾充的第二任妻子,将这位在朝中呼风唤雨的贾老爷管得服服帖帖,甚至因为她的妒忌任性,贾充竟没留下男性子嗣,绝了后。
郭槐曾有一子名贾黎民。孩子满一周岁时(《晋书》中记载为贾黎民三岁时),奶妈抱着他在门口玩耍,贾充下朝后往家里走,孩子老远看见父亲回来,高兴得眉开眼笑。贾充也被儿子的憨态逗乐,凑上前去逗孩子。谁知,善妒的郭槐看见这一幕,非但不被这父子俩的天伦之乐融化感动,反而认为贾充在借机勾搭、示爱乳母。于是,怒气冲冲的郭槐,当即找出鞭子,使出悍妇的威严,竟将奶妈活活鞭打而死。这边可怜的奶妈冤魂未散,那边可怜巴巴的一岁孩子贾黎民,因为是奶妈一手带大的,奶妈一死,孩子就精神萎靡,不久也发病而死。这是郭槐第一次因为妒忌杀人,间接地也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晋书》记载,后来郭槐又生了一个儿子。还是被奶妈抱着,贾充又亲近地去抚摸孩子的头,碰巧这一幕又一次被悍妇郭槐看见,又一次被她怀疑奶妈与贾老爷有奸情,她故技重施,毫不犹豫地又一次杀死奶妈。无辜的奶妈成了又一个投诉无门的冤魂。不出意外,这个可怜的孩子,跟他从未谋面的小哥哥一样,也因为依恋奶妈的温暖,思慕而死。这是郭槐又一次因为莫名其妙的妒忌杀人,同样又一次间接地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么多“又一次”,仿佛在屡次暗示,奶妈、贾充、孩子都是那么的无辜,尤其是贾充,屡教不改,既然知道自家妻子的凶悍,就不能考虑一下瓜田李下之嫌吗?郭槐知道自己得罪不起贾老爷,只好将莫名怒气撒在可怜的奶妈和孩子身上。作孽何其深!
这么多“又一次”,仿佛儿童过家家变戏法一般,重复来去,理由只有一个:任何女人,不能靠近贾充。否则,来之,见之,杀之,哪怕是冒着连累自己骨肉的风险,也在所不惜。妒妇之心,何其毒也!
这么多“又一次”之后,笼罩在悍妇郭槐淫威下的贾家,终于绝后。贾充死后,贾家没有儿子来继承爵位,郭槐无奈,只好把自己的外孙韩谧(贾南风的妹妹贾午的儿子)借过来,改名为贾谧,当作贾充的后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有其母必有其女。贾南风的妒忌本性,与母亲郭槐的行事作风如出一辙。还在当太子妃时,贾南风就展露了其妒忌、“性酷虐”的本领。因为贾南风本性彪悍,颇得其母悍妇之风,一嫁入宫中就将太子制服了。太子司马衷智力不够,性格又软弱,一方面害怕贾南风,另一方面又被她迷惑,以至于不敢轻易宠幸其他小妾。但毕竟他是太子,小妾众多,贾南风一时也管不过来。这样就有几个小妾怀孕了。
按照封建等级观念,小妾们地位低下,身为太子妃的贾南风对她们有管理和处置权力。因此,听说有几个小妾怀孕,贾南风的肺都要气炸了,本着杀鸡给猴看的心理,她甚至亲自动手杀死了几个看护不周的宫女。
充遂无胤嗣。及薨,槐辄以外孙韩谧为黎民子,奉充后。郎中令韩咸、中尉曹轸谏槐曰:“礼,大宗无后,以小宗支子后之,无异姓为后之文。无令先公怀腆后土,良史书过,岂不痛心。”槐不从。咸等上书求改立嗣,事寝不报。槐遂表陈是充遗意。帝乃诏曰:“太宰、鲁公充,崇德立勋,勤劳佐命,背世殂陨,每用悼心。又胤子早终,世嗣未立。古者列国无嗣,取始封支庶,以绍其统,而近代更除其国。至于周之公旦,汉之萧何,或豫建元子,或封爵元妃,盖尊显勋庸,不同常例。太宰素取外孙韩谧为世子黎民后。吾退而断之,外孙骨肉至近,推恩计情,合于人心。其以谧为鲁公世孙,以嗣其国。自非功如太宰,始封无后如太宰,所取必以己自出不如太宰,皆不得以为比。”(《晋书·列传第十》)
妃性酷虐,尝手杀数人。或以戟掷孕妾,子随刃堕地。帝闻之,大怒,已修金墉城,将废之。充华赵粲从容言曰:“贾妃年少,妒是妇人之情耳,长自当差。愿陛下察之。”其后杨珧亦为之言曰:“陛下忘贾公闾耶?”荀勖深救之,故得不废。惠帝即位,立为皇后。(《晋书·列传第一》)
洛阳城里,太子宫中,气氛凝重。几个宫女尸骨未寒。小妾们被刚刚经历的血淋淋的场面震住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贾南风还不解气,本就丑陋的面庞涨红得如同猪头,她一把夺过旁边侍卫的戟 ,一边用狠毒的语言咒骂着,一边用力扔向其中一位小妾高高隆起的肚子,娇弱的孕妇哪里忍受得了这么猛烈的撞击,疼痛难忍,一下就倒在地上。与此同时,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命呜呼。光洁的地板上躺着娇美柔弱的小妾,花容失色,奄奄一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久久不散。没有散去的,还有贾南风那杀红了眼的妒忌和癫狂,她那胜利者的狂笑和复仇者的嘲笑,绕梁不绝,回荡在森严的太子府上空,惊得几只看热闹的乌鸦,不忍卒看,亦落荒而逃。
晋武帝大怒。他还没死,他还是当今帝国的皇帝,竟有人胆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害他的皇孙、司马氏的子嗣,简直是胆大包天,罪大恶极。于是,他下令修建一座金墉城,想要废掉贾南风的太子妃称号,将她囚禁在金墉城。
贾南风,遭遇了人生第一次政治危机。起因是妒忌,杀人手段之残忍丝毫不亚于其母郭槐。可是童年耳濡目染、有样学样之缘故?
彼时贾充已去世,但他经营多年的深厚的官场资源,此刻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后宫的赵粲(被封为充华)温柔地劝解怒不可遏的晋武帝:“太子妃年少不懂事,妒忌是妇人之性情。长大了就不这样了。”杨芷皇后的叔叔杨珧直接祭出贾充的旗帜:“皇上难道忘记贾公闾(贾充,字公闾)了吗?”贾充生前好友荀勖也在晋武帝身边为贾南风极力开脱罪名。在外朝、后宫的重重包围下,强硬的晋武帝竟然又一次屈服了,如同泰始八年他听从杨艳皇后和朝臣建议为司马衷定下贾家婚事一样。贾南风的婚姻和地位危机得以解除,继续当她的太子妃。后来太子即位当皇帝,她被立为皇后,至于那些屈死的冤魂,早就被她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传统社会家庭教育中,母亲的言传身教极为重要,尤其是对囿于狭小天地中的女儿而言,母亲是她人生的第一任教师和榜样。母亲的教育不只是教会女儿学会女红,懂得做妻子和母亲的职责,更重要的是向孩子传授社会准则和道德价值观。母亲的文化底蕴和行为准则,会深深印刻在孩子的幼小心灵中,待其长大成人,她会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成为母亲的影子。如是,太子宫中的悍妇贾南风,岂不是贾充府上妒妇郭槐的另一翻版?人生何其神奇,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如果说贾南风的妒忌源自其母教导不周,上行下效,那么,她见诸史书中的狡诈和狠毒,却多数源自其父贾充的言传身教。
贾充,字公闾,平阳襄陵人。父亲贾逵曾做过魏国豫州刺史,被封为阳里亭侯。贾逵年纪很大时才生贾充,他认为这个晚出生的儿子当有充闾之庆,因此为他取名贾充,字公闾。贾逵是对曹氏魏国忠贞不贰的大臣,善于审时度势的贾充却在政治站队上倒向最终篡夺魏国天下的司马氏一边。为了司马氏,他甚至敢命人当众杀死皇帝。
公元260年,已经即位5年却未能摆脱司马家族控制的魏国皇帝曹髦对司马昭的专权非常不满,他一边狠狠地说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边密谋夺回朝政控制权。这一年的五月,年轻气盛的曹髦带领一群侍卫攻打司马昭的府邸,声称如有反抗者,就夷其三族。面对气势汹汹的皇帝,司马昭府邸的士兵不敢上前迎战,双方僵持不下时,只见贾充匆匆赶来,他大喝一声:“司马公蓄养你们,让你们养精蓄锐,正是为了今天,大家往前冲!”这时太子舍人 成济站出来,抽出戈就向皇帝刺去,只听“噗”的一声,戈的尖头已穿过皇帝后背而出。曹髦当即命丧血泊中。堂堂皇帝,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刺杀。惨案的始作俑者,当为贾充。曹髦是曹操的重孙,曾被封为剡县高贵乡公,他死后,司马昭又立曹奂为皇帝,为司马氏篡位进一步铺平了道路,5 年后,司马炎接受曹奂的禅让,建立了晋朝。可以说,西晋创立,杀死 20岁的血气方刚的皇帝曹髦是最为关键的一步。这一步,功劳最大的是贾充。正如历史学家陈寅恪所说:“高贵乡公是由贾充出面指使成济杀掉的。贾充是司马氏及豪族的大功臣,他既为司马氏夺取君权扫除了最后一个障碍,又为司马氏保全了儒家名教信徒的美称。”
曹髦乃魏国正统的皇帝,贾充身为魏国大臣却指使人杀死他,其弑君罪名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故而朝中正直的大臣屡屡拿此事来质问贾充,前文叙及的泰始八年的著名口舌之争即为例证,大臣中甚至有要求杀死贾充来平息天下民愤的。但狡诈的司马昭仅以处死成济来敷衍了事,不仅保全了贾充的性命,还对他委以重任,更为信任。西晋建立后,贾充担任车骑将军、散骑常侍、尚书仆射,被封为鲁郡公,其母亲柳氏也被封为鲁国太夫人。
心肠歹毒、手段凶狠的贾充,在历史上背负着“弑君欺主”的骂名。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王夫之曾经对贾充有评价,即“寡廉鲜耻贪冒骄奢之鄙夫”。史书记载,“充有刀笔才,能观察上旨”。意思是说,贾充有才华,善写文章,很会察言观色,常能体会上面领导的意图。此其狡狯之一。史书又载,“而充无公方之操,不能正身率下,专以谄媚取容”。意思是说,贾充不够正直,不能以德服人,喜欢谄媚别人。此其狡狯之二。
贾充寡廉鲜耻至此,固然有社会风气影响的因素,因为西晋的天下本就是司马氏集团从曹魏政权的孤儿寡母手中取得的,谈不上正义,更遑论光彩,作为开国功臣的贾充,在帮司马氏篡夺皇位的过程中,自是干了不少违背伦理、弑君背主之事。朝代更替,人头落地之时,谁的手上不曾腥气冲天?然其以这种虚伪狡诈作风行事,必将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女儿。
帝又尝在华林园,闻虾蟆声,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私乎?”或对曰:“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其蒙蔽皆此类也。(《晋书·惠帝纪》)
在贾南风的人生词典里,耍小聪明、说谎,都不成为恶行,反倒是她的惯常伎俩。与她的狡诈形成鲜明对比,丈夫司马衷的愚钝也被载入史册,成为千百年来人们讥讽调侃的对象。
贾南风的丈夫司马衷,是历史上有名的白痴皇帝——晋惠帝,他为中国历史留下两个著名的痴傻典故。一是“何不食肉糜”,一是“官私蛤蟆”。
就像贾南风的丑陋彪悍威名在外一样,晋惠帝司马衷的“不慧”形象,在他当皇帝之前,也早已不是什么可以藏得住的秘密。他的老爹——晋武帝司马炎也曾怀疑过他的智商,担心这个9岁就被立为太子的儿子不能担起一国之君的重任,于是决定出几道题考验一下,约定太子限期交卷。
可以说,这次考验也是太子妃贾南风人生面临的一大关卡。若太子顺利过关,贾南风的“太子妃升职记”可以顺风顺水地演下去;若太子因为智商不够被废,贾南风母仪天下的皇后梦就会烟消云散。夫妻俩可谓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关键时刻,贾南风的小聪明伎俩自然而然施展出来。她为太子准备了一份非常符合司马衷平日形象的答卷,这份答卷,不能过于卖弄才学,因为大家都了解太子的智商,不具备学富五车的才能,作假更容易露馅;但答卷又不能过于粗鄙简陋,这样会给人以口实,坐实了太子的愚钝。于是,贾南风命人模仿太子的口吻,写了一份朴实直白又切中要点的答卷,然后交由太子誊写一遍。晋武帝司马炎审阅后,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史称他“大悦”“甚悦”。
司马衷的太子之位能保得住,太子妃贾南风的小聪明,或者说狡诈作弊功不可没。
有子如司马衷,有媳如贾南风,不知英明一世的司马炎是怎样安心躺在棺材里的,大概也是死不瞑目。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不管怎样,太子司马衷还是顺利即位,成为晋惠帝,立贾南风为皇后。
贾南风春风得意,大权在握,仗着自己是六宫之首想作威作福,不料身边的宫女告诉她,作为儿媳妇,她有义务每天向太后请安问好,遇到大事还得向太后禀报商量,这可把这个野蛮皇后郁闷坏了。做太子妃时,有皇帝等人压着,现在好不容易成为皇后,能自由撒野,居然还有个太后压着。
让贾南风郁郁寡欢的太后,不是别人,正是晋武帝的第二个皇后杨芷。她是前任皇后杨艳的堂妹,也就是司马衷的姨妈。这个杨太后平日里没少教训行为乖张的贾南风,因此贾南风对她又恨又怕,总想借机除掉她。恰在此时,杨太后的父亲杨骏因为被晋武帝任命为辅政大臣,全权负责朝廷大事,在朝中颇有地位。杨骏在外朝大肆封赏,借机网罗党羽,培植自己的势力。他知道贾南风野心勃勃,时刻提防着她,不愿意让她插手外政。
如此一来,贾南风在后宫受太后压制,在外政上受杨骏猜忌,不能为所欲为,时间久了,就积怨成仇。她准备迅速除掉杨太后和杨骏这一对父女。为了迅速清除宿敌,颇有心机的贾南风发动了一场又一场军事政变,搞得西晋朝廷血流成河,人心惶惶。
一代丑后从此登上政治舞台,磨刀霍霍对政敌。对历史影响深远的西晋内乱——“八王之乱”,由此拉开了序幕。
贾南风步入政坛的第一次战斗,矛头直指杨骏和杨太后。因为杨骏势力太强大,贾南风家族的力量不够用,她想到了晋武帝分封在各地的藩王,这些藩王可都是掌握兵权、拥有自己独立武装部队的。于是,她打出清君侧的名义,唆使汝南王司马亮 出头。令她没想到的是,汝南王胆小怕事,不敢答应。贾南风无可奈何,只好转头去找楚王司马玮 。司马玮年少轻狂,为人狠毒,是个无事也能掀起三尺浪的主儿。他最喜欢瞎搅和凑热闹,一听说能来京城闹事,二话不说,满口答应,带着军队就来到首都洛阳。因担心自己势单力薄,在路上,司马玮还拉上淮南王司马允 ,联袂入朝,共同讨伐杨骏。
杨骏平日里骄横跋扈,但是个优柔寡断之人,敌人都打上门来了,他还在纠结要不要烧掉一座城门来保护自己。跟随他的人看到领导如此不堪重任,纷纷四散逃命去了。这样的人哪是亡命徒司马玮的对手,很快,杨骏的府邸就被攻下。杨骏情急之下,躲在马厩的草堆里。奉命前来捉拿杨骏的士兵,在杨府里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这个重量级人物,急得团团转。正在这时,一个士兵随意地走进马厩,忽然发现墙角的一堆草料旁有些动静,他一边大喝“什么人”,一边向草料走去。叫喊声吸引来更多的士兵走进马厩,他们纷纷拥向草料堆,盼望能捉到大人物,立军功,大发横财。可草料堆那边瞬间没了动静。立功心切的士兵们顾不了许多,纷纷拿起手中的戟向草料堆扎过去,只听一声惨叫,血染兵器。随后,一个浑身被扎得像刺猬一样的血人被士兵们拖了出来,顷刻间就没了声息。可怜一代首辅大人,竟落得如此下场。而后,他的党羽及其家族成员,均被斩首,血流成河,死了数千人。
杨骏死后,宫里的杨太后没有了靠山,只能任由贾南风处置。当初,在将士包围杨府、诛杀杨骏之时,杨太后曾试图救自己的父亲,匆忙在一块布料上写下“救太傅者有赏”六个大字后,将布缠在箭上,射向城外,希冀有忠心者能去给杨骏通风报信。谁知,皇宫早就被贾南风的人包围了,箭当然射不出去,早有人把它交给了贾南风。
杨太后飞箭示赏,非但没有救成父亲,反而因为这六个大字,成为贾南风下一个攻击目标。杨骏既然是罪臣,杨太后想救他,自然构成谋逆之罪。贾南风利用这块布料大做文章,诬陷太后造反,遂弹劾太后。刚开始,只是贬太后尊号,废太后为庶人,将她幽禁在金墉城。后来,贾南风觉得还不解恨,碍于伦理,不能直接杀死自己的婆婆——太后,她就拿太后的母亲撒气,下令要将太后的母亲庞氏斩首,罪名是家属同坐。
眼见得亲生母亲要奔赴黄泉,昔日的杨太后抱着母亲号啕大哭,她甚至舍弃尊严,剪掉自己的头发,自称“罪妾”,恳求贾南风高抬贵手,放她母亲一条生路。谁知,心狠手辣的贾南风,一边冷酷地欣赏婆婆的失魂落魄,一边指示行刑人尽快动手。几个月后,被囚禁在金墉城的杨太后饿死了。据说是贾南风吩咐下人,不再给太后送饭。可怜杨太后,多年前还在皇帝面前为贾南风求情、掩过,今日反要承受如此侮辱,甚至身家性命不保。真是一出“东郭先生和狼”的现实版好戏。
庞临刑,太后抱持号叫,截发稽颡,上表诣贾后称妾,请全母命,不见省。初,太后尚有侍御十余人,贾后夺之,绝膳而崩,时年三十四,在位十五年。贾后又信妖巫,谓太后必诉冤先帝,乃覆而殡之,施诸厌劾符书药物。(《晋书·列传第一》)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贾南风借助宗室藩王的军队,清除了政坛对手——太傅杨骏的势力;凭着自己的阴狠毒辣,在内宫中拔掉了杨芷太后这颗眼中钉。她初入政坛的这股子狡诈、狠毒劲儿,与其父贾充当机立断、残暴的弑君行为,几无二致。
“贾充阴险狡诈,郭槐嫉妒霸道,贾南风则兼而有之。碰巧她的丈夫又忠厚得几乎无能甚至弱智,因此这位贾皇后想不弄出些动静来都难。” 易中天所说的弄出些动静,即指贾南风在西晋政坛掀起的一阵阵权力争斗。确乎,自公元291年太傅杨骏被杀,外戚杨氏集团被一锅端后,贾南风在政坛初试牛刀即告成功,她对权力游戏的兴趣更加浓厚。由此,她开始策划第二次政治斗争,针对的是汝南王司马亮和老臣卫瓘。
汝南王司马亮是司马懿的第四个儿子,也是宗室藩王中资历最老的,是皇帝司马衷和皇后贾南风的叔祖父。同时,司马亮还是晋武帝临终时的托孤大臣之一,只是因为外戚杨骏的阻挠,他未能入朝辅政。贾南风剪除杨骏,自己势力又弱,只好请出司马亮来主持大局,入朝担任太宰即宰相一职。
卫瓘就更不用说了。他是前朝老臣,不仅长得威风凛凛,还正直有谋略,颇有威望。晋武帝为太子娶媳妇时,当初最满意的就是卫家,“卫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后来贾充夫妇一通暗箱操作,才使得贾南风最终上位。因卫瓘曾经暗示晋武帝,太子司马衷不适合坐上龙椅,故而贾南风素来怨恨卫瓘,同时还忌惮卫瓘的方正耿直,欲除之以绝后患。
杨骏被诛后,司马亮和卫瓘共同辅政。论功行赏,楚王司马玮也被升为卫将军。同时,贾南风也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提拔了自己的族兄贾模、外甥贾谧等一干外戚。朝中宗室和外戚,双方对峙,免不得会产生利益纠葛,但终究还是宗室藩王的势力强硬些。对此,想独断朝纲的贾南风忧虑重重,虽然有自己的党羽,但眼下根基未稳,只怕打不过这些藩王,于是,狡诈的她处心积虑,导演了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
朝中大事由司马亮和卫瓘把持着,楚王司马玮对此颇为不满,这便给了贾南风可乘之机。她污蔑司马亮和卫瓘想要废掉皇帝,说服晋惠帝下了一道诏书,要求楚王司马玮连夜除掉司马亮和卫瓘。楚王司马玮为人轻率而奸险,出于自己的私人恩怨,就不管不顾地夤夜去捉拿司马亮、卫瓘二人。于是,毫无准备的司马亮被乱兵杀死,投尸北门;卫瓘也束手就擒,满门抄斩。
贾南风专政路上的第二块绊脚石被清理了。第二次政变也圆满成功。站在华丽宫殿里帷幕后面的贾南风,或许有一种复仇的快感:卫家被满门抄斩,虽然有几只漏网之鱼,终究是“妒而少子,丑而短黑”的贾家战胜了“贤而多子,美而长白”的卫家。
俗话说,打铁要趁热。杀红了眼的贾南风担心性格果敢的楚王司马玮威权在手,对自己不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接着发动第三次军事政变。这次的目标直指曾经的盟友、党羽司马玮。她拿出倒打一耙的架势,说楚王司马玮拿着假圣旨,擅自杀害司马亮和卫瓘两位辅政大臣,罪该万死。
不可一世的楚王司马玮被捉拿,押往刑场。可笑的是,临刑前,他还不断为自己喊冤:“我没有假传圣旨啊,明明就是皇帝下诏让我去查处汝南王和卫瓘的,怎么可以说我是擅自行事呢?”连一旁的行刑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他确实是被冤枉的,可那又能怎样呢?贾南风要他死,他就必须死。他本来是贾南风第一次政变和第二次政变的先锋官,为她清除了专政道路上的所有敌人和对手,到头来,他也成了她的刀下鬼,可谓冤哉。但司马玮未能在纷繁复杂、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中全身而退,固然有贾南风的过河拆桥、恩将仇报之推动,也与他不辨忠奸、嗜杀如命、不留后路有关,亦谓不冤哉。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经历三次军事政变的清洗,朝中已无人能与贾南风的势力抗衡,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把持了梦寐以求的朝政,登临政治舞台的正中央。西晋王朝由此开启了独属于贾南风的风云时代。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西晋名臣贾充,仅是因为帮着司马家族诛杀了曹魏政权的皇帝曹髦就加官晋爵,遗臭青史。他的女儿贾南风则更上一层楼,不仅血洗权贵忠臣,动不动就把别人夷三族,还让宗室藩王为她卖命,乃至自相残杀。她沾满鲜血的双手如何能洗干净?
客观公正地说,贾南风虽然为人狡诈、行事狠毒,但在她当政的9年时间里,即元康年间,任用一批能臣治理朝政,社会还算稳定。一个国家,只要内部不乱,不瞎折腾老百姓,那天下就基本太平。
然而,天下终究还是不安分起来。究其原因,除了有少数民族武装力量在边境捣乱,还有西晋初年晋武帝分封在各地的藩王蠢蠢欲动。他们自私自利,不想着怎么保卫朝廷,效忠中央,反倒个个想来京城过一过大权在握之瘾,甚至有篡位当皇帝的想法,认为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比如赵王司马伦。
赵王司马伦是司马懿的第九个儿子,和前文叙及的汝南王司马亮是兄弟关系,不学无术的他见贾南风的势力如日中天,就刻意攀附贾家,贿赂贾家人,侍奉起贾南风来十分殷勤谄媚,因此得以成为贾南风的亲信。
彼时,经过近 10 年的刻意培养,贾南风的实力已不可同日而语,在朝中也是党羽亲信遍布,她的舅舅郭彰、外甥贾谧等越发穷奢极欲,骄恣无比。朝中王公大臣,苟且偷安者多。与此同时,太子司马遹也已长大成人,逐渐成为贾南风的心头大患。贾南风生了四个公主,没有儿子,她和她的后党集团担心太子将来继承皇位,对他们这一伙人不利。于是,一个专门针对太子的阴谋就诞生了。和往常发动政变一样,此阴谋的幕后指挥仍然是诡计多端的贾南风,方式是诬陷太子谋反,目的是废黜太子。公元 299年,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太子司马遹在东宫闲着无事,正准备去他自己开设的宫中集市上算算账、练练手(他亲生母亲谢玖出身屠户之家,他便喜好估算货物)。这时,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走进来,说皇上身体不舒服,皇后娘娘请太子进宫服侍。慑于皇后平日里的淫威,太子丝毫不敢怠慢,着急地问:“父皇到底是什么病?”小太监回答“不清楚”。太子只好一溜小跑,跟着小太监匆忙来到皇宫中。但等了好久都无人搭理他,倒是有几个宫女不断劝他饮酒,说是皇上所赐,太子不敢不喝,只喝到日头偏西,酩酊大醉。这时,有太监拿来笔墨纸砚,请太子照着一张纸的内容抄写。太子迷迷糊糊中便照做了。
第二天,贾南风一见到晋惠帝就对他说:“太子要谋反,你看,这么放肆的话他都写得出来。”说着,将太子昨晚写就的纸递了上去。晋惠帝一言不发,随后将太子所写之物传给朝臣看,打算将太子贬为庶人。朝臣们看过后不断咋舌。原来,太子写的是:“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意思是说,太子要当皇帝,要求晋惠帝和贾南风尽快下台。谋反的意图可以说非常明显。此时有人质疑这不是太子的意思,随后拿出太子平日里的文字一对比,证明无误,确为太子亲笔所书。贾南风更加有理由认定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怂恿着皇帝下了一道诏书,将太子贬为庶人,幽禁在金墉城。至此,贾南风废黜太子的目的达成。
赵王司马伦本是一无赖之徒,也没什么头脑,大事的决策都听从其谋士孙秀。孙秀出身寒族,是个聪明人,看到贾后一党气焰如此嚣张,只怕好事不长久,将来有人清算贾后一党,自己和赵王也难脱干系。于是,孙秀给司马伦出主意,定出反间计来加速贾后一党的灭亡,这样他们好浑水摸鱼,借机行事。赵、孙的反间计是这样的:孙秀和赵王在外面散布谣言,说太子只是暂时被囚禁,将来还是会继承皇位的。听到风声,贾南风必然忧惧,她会想尽办法置太子于死地,以绝后患。如此一来,赵王就可以打着为太子报仇的旗帜顺理成章地讨伐贾南风。这样,既可以借贾南风的手杀死太子,又可以举起义旗号召将士消灭贾南风,一举两得。
果然,太子将来必定继位的流言一传出来,贾南风就慌了。她狠下心来,决定将幽禁中的太子杀死,以断绝某些人的念想。她先是找情人——太医令程据要些毒药,派人给太子吃。太子死命反抗,逃到厕所躲起来,贾南风派来的黄门追过去,用手中的药杵将太子击毙在厕所中。
事情的发展果真如孙秀所料。太子一死,赵王就借口为太子报仇,伙同齐王司马冏(司马炎之侄,皇帝司马衷的堂兄)起兵冲入宫中,准备擒拿罪魁祸首贾南风。在皇宫里,他们先是碰见贾谧,将贾谧杀死在西钟下。临死前,贾谧惊慌失措地高喊:“皇后救我!”贾南风听见惨呼声,急忙奔出来查看,不料迎面撞见齐王司马冏。看见训练有素的军队冲入皇宫,一贯镇定的贾南风自知情况不妙,急忙跑到高处,遥望着晋惠帝,高呼:“皇上有我,才能存活到今天。如果今天我被废,恐怕不久皇上也要被人废黜了。”晋惠帝没有回应。求救无望的贾南风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瞬间就冷静下来,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便问谁是这次政变的主谋。齐王司马冏高声回答:“梁王司马肜 、赵王司马伦。”一声长叹,贾南风幽幽地说:“系狗应当把狗的脖子系住,我没有这样做,只是系住狗的尾巴,怎能不被它咬呢?”随后,贾南风被送往金墉城囚禁起来。
赵王伦乃率兵入宫,使翊军校尉齐王冏入殿废后。后与冏母有隙,故伦使之。后惊曰:“卿何为来!”冏曰:“有诏收后。”后曰:“诏当从我出,何诏也?”后至上阁,遥呼帝曰:“陛下有妇,使人废之,亦行自废。”又问冏曰:“起事者谁?”冏曰:“梁、赵。”后曰:“系狗当系颈,今反系其尾,何得不然!”至宫西,见谧尸,再举声而哭遽止。伦乃矫诏遣尚书刘弘等持节赍金屑酒赐后死。后在位十一年。赵粲、贾午、韩寿、董猛等皆伏诛。(《晋书·列传第一》)
永康元年(公元 300 年)三月,贾南风废太子为庶人,很快就派杀手害死太子;仅一个月后,永康元年四月,赵王司马伦废贾后为庶人,很快贾南风在金墉城被赵王伦的一杯金屑酒毒死。
表面上看,杀死太子成为压倒贾南风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子死了,她也就倒台了。实际上,贾南风的覆亡,早在她勾结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打倒杨骏之时就已经埋下祸根。所谓嗜权力者必致其身。天道昭昭,苍天饶过谁?
一代风流人物贾南风,带着她的丑陋、她的妒忌、她的狡诈、她的狠毒、她的小聪明、她的阴谋诡计,以及她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遗憾,撒手人寰。
她走后,哪管身后已洪浪滔天;
她走后,她在后宫的得力助手、好闺密赵粲被杀死,妹妹贾午被杖毙,后党集团被一网打尽;
她走后,孙秀给晋惠帝做媒,白痴皇帝娶了个皇后羊氏,姿容秀美,倾国倾城;
她走后,赵王司马伦逼晋惠帝禅位,自己当了皇帝,晋惠帝被迫迁居金墉城成为太上皇;
她走后,西晋皇族兄弟叔侄相斗得更厉害,骨肉相残,引爆“八王之乱”后半场,少数民族南下,中国大一统的局面被打破。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西晋“八王之乱”的前半场,发生在贾南风活着时,参与者有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后半场,发生在贾南风死后,参与者有齐王司马冏、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长沙王司马乂、东海王司马越。司马家族的八个藩王,你打我,我打你,只闹得西晋朝廷一派乌烟瘴气,最终给了少数民族侵入中华之机会。贾南风最先将宗室藩王拉入朝廷政权争斗中,说她是“八王之乱”的始作俑者、导火索,实非妄言。
“贾后甘为废戮人,齐王还杀赵王伦。一从天下无真主,瓜割中原四百春。”唐末诗人周昙写的这首咏史诗,清楚地表述了西晋的“八王之乱”少数民族南下等历史事件与贾南风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