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说：“正因为充满谜团，人生才具有价值。”乔治·德·基里科
说：“除了谜团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去爱？”……
如果要说暗藏诸多谜团的魅惑之画，那就不得不提意大利美第奇（Medici）家族赠送给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Francis I）的这幅《爱的寓意》了。
寓意画流行于16世纪，画家将深思熟虑的难解寓意及拟人形象融入画中、由鉴赏者进行解读，这一玩赏方法是宫廷中极具人气的智力游戏。《爱的寓意》也正是为了一小部分高雅考究的知识阶层而创作的，除了让贵族老爷小姐们赏心悦目外，这幅画还大大考验了他们的文化素养、眼界见识。事实上在当时也没有人完全解开本作的所有秘密。一个谜团引发出更多谜团，各种各样的解说流传至今，令作品魅力倍增。
然而抛开这些不谈，当我们这些现代人穿越500年的岁月直观这幅作品时，只有一点可以断言——“隐藏在这幅画最深处的，定是一个危险而恐怖的谜团，绝不可触碰。”
也许由于空间狭窄密集，这幅画常被误认为小尺幅的作品，但事实上它长接近1.5米、宽接近1.2米，是奥迪隆·雷东《独眼巨人》（ The Cyclops ，作品17）的两倍以上，初次看到实物的人一般都会深感意外。画中流露出的香艳娇媚之情与作品的巨大尺幅很不搭调，让观者不由得感到心神不定。
然而当我们看这幅画时，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优美典雅的色彩吧。在冷光之中跃然纸上的唯美肉体光滑得宛如陶器一般，雪白的肌肤在妖冶蓝色的映衬下散发出夺目光彩。靠垫的殷红与衣裙的翠绿也是画家精心构思的心机配色。
如要说心机，其实人物们的姿势也大有文章。两位主角故作正经的表情与其奇妙而扭曲的性感肢体存在落差，让画家希望营造的神秘效果更上一层楼。此外，还有那些或举起呈直角或随意下垂或以迅猛之力横过画面的手臂、手臂、手臂，以及或轻快踏出或弯曲成“く”字形或凌乱摆放的大腿、大腿、大腿。只要这些肢体的动作和方向有一丝一毫的偏差，整幅作品的平衡感就会被打破。照理说，在构图上计算过于缜密的作品会让鉴赏者只关注画家的技巧，然而《爱的寓意》却拥有让人彻底遗忘其他一切的情色诱惑。
情色力量的放射源来自右手持箭、左手拿金苹果的成熟女性与兼具阴阳之美的少年的互动。浑身一丝不挂、只佩戴着珠宝冠饰的女子正与少年贴面亲吻，她的乳头夹在对方的手指之间，侧脸虽然显得典雅端庄，但脸颊与耳朵已经泛起了红潮。她呈“Z”字形的体位相当不自然，莫不是因为这个瞬间她沉溺于高潮之中逐渐丧失了气力吗？
用纤细的手臂捧住女子头部的男性也呈现出不自然且不合理的姿势。他背上长着蓝、白、绿三色的小翅膀，单脚跪在光泽华丽的红色靠垫上。从脸部的轮廓来看，他似乎仍是一名处于青春期的少年，但裸露的下半身已经具备了成年男子的健壮之感，这种不平衡感也让观者的不安情绪倍增。可以看到他背上有一根翠绿皮带，皮带下悬着箭筒，靠近左脚。右脚边则立着一对白鸽。
在少年背后的阴影中有一个用青筋暴突的双手胡乱抓挠头发的丑陋老妪，她嘴巴大张着，似乎正在嘶喊。在她上方还有另一个同样张大嘴巴的女性露出侧脸。这名女子双手拎起蓝色的帘幕，眼睛却看着从帘幕另一侧伸过来的健硕手臂。这只手臂属于一位秃顶白须的老者。他皱着眉头，露出可怕的表情瞪着对面的女子。老者同样长着翅膀，不过他背上的巨大羽翼仿佛大雕一般呈现黑白两色。右肩上还放着一个沙漏。
老者的下方有一名戴着脚环、赤条条胖乎乎的小男孩，正准备将玫瑰花扔向接吻的两人。他扭转上半身、双臂高举、左脚大跨步的姿势固然不算自然，但那天真烂漫的笑容掩盖了肢体动作上的违和感。很明显，这个孩子与对面的老妪是互为对比的存在。如果照这么思考，那与一对白鸽形成对比的，应该就是男孩脚边的两张面具吧。这是一张肤色偏白的青年面具及一张肤色偏红的老人面具，后者嘴角下垂，露出一副愁苦之相。
在小男孩背后，穿着绿裙子的少女悄悄探出脸来。乍看之下，这是一位神情清冷的可爱少女，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长着一双三白眼，视线游移不定，而且大概是因为肩膀与头的位置有些错位，导致脖子看起来长得相当诡异。她拿着蜂巢的手也颇为奇特：从身体姿势来看，这只手应该是右手，然而从拇指的位置来看这却是左手。那她的右手到哪儿去了呢？四处寻找之后我们发现这只神秘的右手在背后整整绕了一大圈，出现在了本不该出现的位置，而且还拿着类似于毒针一样的东西。然而这还不是最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请各位观察一下小男孩腿部后方的位置，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少女穿透衣裙露出的身体，她的真实面目居然是披着泛绿鳞片的蛇或爬行类！那只长着钩爪、酷似狮子的脚也是她的。
如前文所述，以上这些登场人物以及各种物品蕴含的深意其实尚未被完全解开。不过我们仍然可以根据布龙齐诺的朋友瓦萨里（Vasari）的记述——“他创作了一幅充满特异之美的画，这幅画被送到了法国国王弗朗索瓦身边。画中描绘了全裸的维纳斯及亲吻她的丘比特，周围则画着快乐、游戏、欺骗、嫉妒、情欲等。”让我们用当时的图像研究书切萨雷·里帕（Cesare Ripa）的《像章学》（ Iconologia ）及现代的图像学泰斗潘诺夫斯基（Panofsky）的研究成果来试着解读这幅作品。
首先位于画面中央的主人公毫无疑问是维纳斯（古希腊神话中为阿芙洛狄忒）与丘比特（古希腊神话中为厄洛斯）。一方面这两人在文艺复兴时期都是“爱情”的拟人形象，另一方面还有瓦萨里的记述作为佐证。并且金苹果自“帕里斯的裁决”（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认为在三美神维纳斯、赫拉、雅典娜之中维纳斯最美，便将作为冠军凭证的金苹果递到她手中）之后便与维纳斯如影随形。鸽子也是奉献给爱之女神，也就是维纳斯的圣鸟，象征着爱情。而翅膀和箭筒作为丘比特的标配就更不用多说了，我想地球人应该都知道。
画面左端拼命抓挠头发的老妪象征“嫉妒”，这一点基本各派都没有异议，但与她成对的小男孩却有着两种解释：“快乐”说与“愚行”说。在快乐地抛掷象征“爱情”的玫瑰背后则隐藏着“欺骗”。虽然硬要把这解释为“愚行”也不是说不通，但考虑到瓦萨里很有可能直接询问过布龙齐诺，所以小男孩应该是“快乐”或“游戏”的拟人形象吧。
“欺骗”一定是那名绿衫少女了。但丁在《神曲·地狱篇》（ The Divine Comedy: Inferno ）中如此描述居住在欺诈界的怪物：“虽然长着普通人类的脸，身体却像爬虫类，尾巴上还长着毒针。”（不就是这名少女的样子吗？）文艺复兴时期的寓意大都源自此处，而且“欺骗”的必需品是面具。在那条令人头皮发麻的长尾巴附近的确摆放着面具。另外，她手上拿着的东西虽然各具含义（蜂蜜代表“甜美”，而毒针自然代表着“毒”），但其实这必须与左右手的含义结合起来思考：右手象征着“理性”、“正义”，属于“善”，而左手则象征着“软弱”、“不公正”，属于“恶”。由于少女右手持毒，左手拿着甘甜的蜂蜜，所以这里真正的意思应该是“对善良施以毒液，对恶行给予甜美”，也就是“扬恶除善”才对。
让我们再将视线移到少女上方的老人身上，应该没人会否定他的身份就是“时间老人”吧。沙漏与大翅膀象征着无情的“时间”，“时间”出现在这幅画的最上方，凌驾于所有一切之上。他正在粗暴抢夺、打算一把扯去的帘幕是充满浪漫氛围的薄暮蓝。“时间”即将把那些躲藏在夜幕之中、以爱情为名蠢蠢而动的隐秘之事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那么他对面的那名侧脸女子又是什么的拟人形象呢？迄今为止潘诺夫斯基的说法被认为最有道理，根据他的研究，这名女子是“时间老人”的女儿“真理”。她正在协助父亲一起拉开帘幕，那张大嘴巴的表情表现出她对背德之爱的深恶痛绝。
不过这个说法在我看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如果“真理”要对“背德”表现出厌恶感，那就必须看着维纳斯和丘比特，然而她的视线真的投向两人了吗？答案当然是没有。她的状态看起来更像是原本拿在手中的帘幕即将被“时间老人”的粗壮手臂夺走，她正大喊着以示抵抗。正因为对方抵抗，所以抢夺帘幕的时间老人也生起气来，打算更加拼命地靠力气取胜。因此，我觉得这样的说法才与画面中表现出来的情绪最为吻合：这名女子是抵抗“时间”的“夜晚”（也有一种类似的说法认为其为“忘却”），蓝色帘幕代表的暗夜是她的所有物。
不过就算细节部分诸说纷纭，大家对于这幅作品的整体定义还是基本一致的。这是一幅把各种与“爱情”（或者说是“情欲”也许更为贴切吧？）有关的要素，以及喜悦、痛苦、虚伪、迷醉、罪孽等等，通过蕴含着知性的情色主义表现出来的作品。该主题是风格主义（诞生于文艺复兴风格向巴洛克风格转变的时期）的代表画家、受美第奇家族庇护的尼奥洛·布龙齐诺（Agnolo Bronzino，1503～1572）的拿手好戏。在沿袭以精致凝练的构图、扭曲歪斜的人体、不自然的姿势以及富含理智的旨趣等夸张表现手法为特征的风格主义的同时，布龙齐诺以其独特而考究的色彩运用及硬质、优雅的人物造型让作品展现出超群魅力。画家还在画面中糅合了令人心神不宁的诡秘气氛，成功创造出了“谜之画”。
这想必与画中的两位主角有关。无论谁看到这幅画，视线必定先会被他们两人吸引，而后才依照顺序确认周围的人物和物品，最后仍旧将视线集中到他们身上，而且还会牢牢注视他们很多次。原因很简单，这对爱侣明明看起来非常相爱，却始终给人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事实上这两个人的确很不对劲。因为丘比特是维纳斯的儿子。也就是说，这两人是爱之女神与她的亲生儿子。这居然是一幅母子图！不过，就算你不知道这些信息，也没有神话方面的知识，还是可以本能地感觉到画中隐含着诡异甚至变态的因子，这不正是《爱的寓意》的厉害之处吗？
情欲是爱情的最主要组成因素，但可能是超脱人性的恐怖存在——这幅画如此告诉我们。然而最让人费解的是，我们无法确定画家对此的态度究竟如何，他到底是持肯定态度呢，还是在对此给予批判？
1568年，油画，46cm × 50cm
黑森州立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