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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玛丽·安托瓦内特最后的肖像》
Marie Antoinette on the Way to the Guillotine
大卫
David

所谓恶意,即使它的矛头所指并非自己,也能让人恐惧到浑身战栗。如果这份恶意的表现力极佳,那么效果就尤为显著。

这份速写绘制于法国大革命过去四年后的1793年秋,画中的主角是正在城内游街示众的玛丽·安托瓦内特。这位前王后坐在用来搬运动物尸体的货车上,双手被缚在身后(十个月前路易十六行刑时新政府对王室尚存一份敬意,还允许最后一任国王乘坐拉紧窗帘的宫廷马车踏上死亡之旅)。为了让巴黎群众取乐,货车特意绕远路在城里转了一大圈,最后将其运送到协和广场的断头台边。两匹马拉的货车行驶速度缓慢,再加上车上无遮无拦,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样子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拥有大卫这般的超群观察力及精准的绘画实力,即使只是从街边人群中匆匆一瞥,要记录下前王后当时的真实模样也并非难事。

货车上铺着坚硬的木板,安托瓦内特坐在其中,想来坐得并不稳当。缚住她双手的绳子的另一端捏在行刑人桑松 手中。桑松站在她背后,侧旁还有一位穿便服的神父。在街道两旁,成千上万的巴黎市民对于这个来自异国的“奥地利女人”、致使国库空虚的“赤字夫人”、说出“没有面包的话可以吃糕点啊”这等妄言的女人,以及如今沦落成为“寡妇卡佩”(路易十六在退位后被迫冠上祖先的姓氏,被称为“路易·卡佩”)的这个女人大肆嘲笑、辱骂着。实际上当时的确有演员骑着马堵住货车的去路故意刁难安托瓦内特,甚至还有女子朝前王后身上吐唾沫。

在画中,画家将这些情形一概省略。大卫的眼中只有一个即将面临死亡的人。疾速且大胆的线条构成了安特瓦内特孤独的身影,通过她如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以及充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我们似乎能够更加强烈地感觉到当时她的周围是何等的人声鼎沸。在这个时刻,画面中的空白部分似乎隐约浮现出画家原本应该画上的汹涌人潮及断头台,连他们的憎恶及好奇心也透过薄薄的纸张传送到了观者的心中。

在这里,有一名被迫去除了所有虚饰的女子,有一位遭受过多折辱、坠落在泥潭中的偶像。她曾经被誉为“洛可可的玫瑰”,曾经优雅唯美到了极致。对于那一双双早已看惯了她在肖像画中华贵模样的眼睛来说,大卫的这幅速写是多么具有冲击性、多么残酷啊!与其说这是写实,我倒是更多地从中感受到了作画者的恶意。虽说这只是一份速写草稿,但一支技艺精湛的笔可以在不经意间扩大缺点,达到丑化对方的目的。只要是女人,恐怕都不愿意如此被画在纸上,因为任谁都不想将这副模样流传到后世。

其实在此之前,安托瓦内特已经算是讽刺漫画的常客了。各派势力在大革命之前首先打的是宣传战,无论是保皇派还是革命党都会故意散播虚假言论。特别是反王后派以安托瓦内特“出生敌国奥地利”及身份“荡妇”这两点作为攻击她的素材,将她不分男女老幼的淫乱情事写得仿佛亲眼看到一般活灵活现。这些桃色故事大量出现在传单和报纸上,而在与此相关的版画及插图中,安托瓦内特不是放荡地裸露着身体,就是被比拟成鸵鸟或豹子。然而这所有的一切与大卫的速写一比,却成了小菜一碟,因为它们并没有真的伤害到她作为女性的尊严。

此时的安托瓦内特38岁。

坊间传说她在死刑判决下达后一夜白头,不过这只是民众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他们曾经在公众场合见到的王后总是艳妆丽服、华美高贵,可是大革命爆发后,逃亡瓦雷纳失败的王室一家被幽禁在杜伊勒里宫,而后转移到圣殿塔,最后被移送至巴黎古监狱,在这一时期内普通老百姓基本没有机会见到王后。终于等到围观处刑(这在当时对民众而言是一大娱乐项目)的日子,再次见到安托瓦内特的人们对她的剧变甚感惊讶,因此以为她是在一夜之间变老的。事实上,从大革命爆发到这个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在精神及肉体的巨大痛苦之中,安托瓦内特的美貌迅速凋零。

不过即便如此,从大卫的速写中我们还是能看出,安托瓦内特仍然维持着当年的优美身段。她的胸部并未下垂,腰肢也依然苗条纤细。也许是为了在货车的剧烈摇晃中保持平衡,她的双脚微微张开,然而那昂首挺胸、背脊笔挺的样子仿佛端坐于宝座之上。她从小被灌输王权神授的观念,以自己高贵的“蓝血”为傲,并接受过在下等人面前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的训练。此刻她端坐在死刑车上的姿势仍然充满着身为“天选之人”的骄傲与尊严。

除了那毫无装饰品的朴素衣裙及简陋的帽子,最让人不忍直视的是她的头发。为了让铡刀顺利砍下脑袋,当时的死刑犯都得在断头台上露出脖子,因此必须将头发剪到后颈的发际线以上。在出发到刑场之前,安托瓦内特的头发被行刑人桑松粗暴地剪掉了。虽说死刑犯都免不了这一遭,但短到耳际的杂乱发型对女性尤其是尊贵高傲的王后而言一定很难忍受。坐上货车前,安托瓦内特似乎连整理头发的时间都没有,以至于此刻她的头发不规则地反翘起来。而裸露在外的脖子上甚至画上了代表着衰老的青筋。

似乎为了证明这位前王后早已失去了青春美貌,大卫在画中强调了她“へ”(日文平假名)字形嘴的歪斜程度。有名的“哈布斯堡家族的象征性嘴形”自然也遗传到了安托瓦内特身上,不过年轻时这张小嘴反而看上去可爱俏皮,宫廷画家们在绘制肖像画时对这一特征也只是点到即止。但是如今不必再有什么顾虑。从侧面看去,安托瓦内特的下唇异常突出,嘴唇两侧随着脸颊的下垂也朝着下方歪斜,给人一种心眼儿很坏的印象。她脸上略微呈鹰钩状的鼻子和紧闭的双眼也是画家为了加深人们的坏印象特意而为。

原本安托瓦内特并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所谓的美女,光从脸蛋来看她其实长得相当普通。然而她身材苗条纤细、肌肤雪白晶莹,几乎穿什么都合适,她本人也十分擅长挑选华美的衣裙、珠宝来装点自己,再加上其与生俱来、高贵优雅的仪态,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她身处于王后这一国内最尊贵女性的地位,令世人将她视为美之时代——洛可可的领军人物。然而如今她早已不是王后,身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品,如此彻底以素颜现身的她的确一点也不美。加上安托瓦内特面对周围的憎恶只能以轻蔑、顽固的表情应对,这令她看起来更加丑陋、凄惨。

像是要将悲惨的现实完全从脑海隔离开来一样,安托瓦内特闭上眼睛、关上耳朵,也封闭了自己的心,仿佛在身体周围建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看到她这幅毅然决然的样子,我们也能够想象出她勇敢赴死的场面。与在断头台上哭喊、哀求、四处乱窜的前任国王路易十五的宠姬杜巴丽(Du Barry)夫人——安托瓦内特非常讨厌这个人——截然不同,她必然以平静庄重的态度走到了最后。

在现代以新古典派代表画家闻名的雅克-路易·大卫

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1748~1825)在绘制本作时是一名雅各宾派的斗士。他不但对处死路易十六投了赞成票,还出任国民议会的议员,堪称反对王权的先锋人物。同年,他完成了名作《马拉之死》( The Death of Marat ),在这幅画中,大卫将遭遇暗杀的雅各宾派革命家马拉(Marat)视为耶稣一般的神圣人物,马拉死去的姿势与米开朗琪罗圣母怜子像中的耶稣如出一辙。然而到了次年,当雅各宾派的首脑人物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被处刑时,大卫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挤在人群中画下了这位昔日大哥坐在囚车上的速写图。等到拿破仑取得政权,他则兴高采烈地开始大量创作新皇帝的宣传肖像画。真是恬不知耻。

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在历史小说《玛丽·安托瓦内特》( Marie Antoinette )中如此描述了大卫画下安托瓦内特的速写图的一幕。

——在圣奥诺雷大街的转角处,也就是今天雷吉斯咖啡馆的位置,一名男子手持纸笔在此等候。路易·大卫是那些卑鄙无耻之人中的一员,也是当时最有名的画家之一。在革命期间,他曾是最唯恐天下不乱者的同伙,在某些人当权时他竭力奉承,但一旦当权者地位不稳,他就会立即另寻出路。他曾画下死去的马拉,也曾在热月政变的前一天与罗伯斯庇尔一起高呼“让我们同饮此杯!”的崇高誓言,然而那份壮烈的渴望迅速在心中消退,最终他选择躲在家中,而不是站出来迎敌。

这位悲哀的英雄因为得了懦夫病而侥幸从断头台上逃生。他在革命时期曾是暴君们最激进的敌人,但是当新的独裁者登场时他却第一个调转方向,作为积极描绘拿破仑加冕仪式的报酬,他得到了“男爵”的头衔,与此同时彻底抛弃了过去对贵族的憎恨。这是拜倒在权力脚下的永恒叛徒形象,这名只巴结成功者、对失败者毫不留情的男子既画下了胜者的加冕仪式,也画下了败者的断头台之行。

此时此刻运送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囚车日后也将载着丹敦 走向死亡。当看穿大卫恶劣本质的丹敦在囚车上发现他时忍不住破口大骂,轻蔑的词句仿佛鞭子般抽向懦夫:“你这卑鄙小人!”

——(《玛丽·安托瓦内特》,中野京子译,角川文库)

可以看出,茨威格也无法原谅大卫这个卑鄙小人。

在对大卫如此严苛的批判背后,隐藏着犹太人茨威格在纳粹时代体验的亲身经历。他虽为赫赫有名的当红作家,却也只得背井离乡、流亡南美,在他周围不知道又有多少像大卫一样的人呢!对于此等虽有才华却会轻易变节的小人,茨威格一定早已忍无可忍了吧。

安托瓦内特正是在这位大卫的手中留下了屈辱的形象。那个能够妙笔生花将马拉比拟为耶稣、将拿破仑塑造成英雄的大卫,自然也深谙贬低一介废后的手段方法。

只要让嘴唇歪斜一点点,再让鼻子弯曲一点点,仅需一条短短的线就能让形象彻底改变。这就是恶意的恐怖之处。

就这样,安托瓦内特人生中最后一幅小像完成了。对于大卫而言,这只是无数份速写的其中一枚,很快就会被抛在脑后。然而时间宛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拿破仑跌下神坛。当大卫为了保命抛弃祖国,最终在流亡地面临死亡时,他也许会再次想起这幅废后的肖像画吧。

这时的他会对安托瓦内特生出敬佩之情吗?他虽然期望用一张速写彻底粉碎只懂阿谀奉承的宫廷画师们不断美化的安托瓦内特形象,但真正画完后,他是否对丑化了这位虽然外表衰败但内心始终坚定强大的女性感到惶恐不安呢?他的本意是伤害画中人,但如今自己的恶意却遭到世人侧目,对此他会不会感到惊讶呢?

1545年左右,油画,146cm × 116cm
伦敦国立美术馆 GzgQ4VJl7r7P3hkKzhmizRNX5IYKzTz5uDx1rVlJ4QOd/FZPdj/7yc50U5nuUs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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