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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方块A的作弊者》
The Cheat with the Ace of Clubs
拉·图尔
La Tour

这是什么地方?是贵族大宅中的沙龙,还是赌场、妓院?或是旅舍中的某个房间?

背景一片漆黑,画面缺乏景深,人物的姿势也过于刻意,整幅作品给人一种虚幻的氛围,仿佛是舞台剧中某个场景的定格。

正在玩牌赌博的男女三人及一名倒酒的女服务生将狭小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每个人的服装色彩经过精心设计,具有和谐的美感,尤其是在黑暗映衬下跃然纸上的各种红色令人印象深刻。

剧情正在无声地展开。在紧张的气氛中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用眼睛和手进行着诡秘而巧妙的对话。

画面正中央是一位展露出雪白酥胸的圆脸女子。她相当夸张的斜眼绝对是这幅作品的关键。狡猾、邪恶的心理活动全部包含在她的视线中。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向她递上葡萄酒的女服务生也正向画面左端的男子使着眼色(他身上的衣服与赌桌的桌布同一颜色,似乎在暗示着赌博是他的天职)。在画面中,只有右端的年轻人把目光汇聚在自己的纸牌上,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发生的这一幕一幕。

这样的场面随处可见,无论是17世纪还是现代,在专业老千横行的赌场中,类似的作弊行为简直如家常便饭。就算你对美术图像学一窍不通也能立即明白这幅画究竟在画些什么:一只“肥鸭”自己背着葱韭调料,毫无防备地跳进了已经烧开的锅——

坐在左侧的老千背对光源,可以看到他在黑色的粗腰带下暗藏着方块A和梅花A。此刻,他正伸出左手准备抽出其中一张,以此决定胜负。根据事先的计划,他一开始会佯装输牌,让对方尝些甜头、放松警惕,然后一把将主动凑上前来的“肥鸭”推入滚烫的锅里。

这位老千非常自然地让右手肘靠在桌子上,看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似乎会将这一动作解释为“有点儿累了,休息一下”,但其实这是为了用肥大的袖子及从肩上垂下的长丝缎遮住自己摆在赌桌上的钱,不让对手点清。这是专业老千的基本手法之一,在小说《曼侬·莱斯科》 Manon Lescaut ,拉比·普雷沃(Abbe Prevost)著]中,主人公德·格里欧刚刚涉猎纸牌赌博时,同伴们最先教他的专业骗术就是这一遮钱手法。

这名赶时髦的恶徒将头发外圈烫卷,打造出当时流行的小卷发型,显得很年轻。然而仔细观察他额头上的皱纹就能推测出这位仁兄的实际年龄一定比看起来大得多。他虽然相貌不差而且全力营造出温柔的暖男形象,但也许是因为常年以骗人为生,却仍然隐隐给人一种内心卑劣无耻的感觉。

卷发老千估计是在斜眼女子的授意之下才偷偷抽出方块A的。女子的态度极其自然,甚至连垂在耳下的大粒珍珠耳坠都没有摇晃。她只是轻轻伸出右手,似乎对老千无声地说道:“接下来该你出场咯!”然而女子的右手并未完全张开,仅伸出拇指与食指的手势似乎别有深意。想来这几个合伙作弊的人早已在事前商定了暗号,老千就是根据女子的手势决定出哪张牌的。

这么说来,能够传递出牌时机的人只有那位在旁端菜倒酒、可以自由行动的女服务生了。她在“肥鸭”背后悠然地观察了他手中的牌后绕到女宾身边,一边佯装为女士倒葡萄酒一边用眼神暗示其他两人“肥鸭”的牌或作弊的时机。女服务生头上的头巾呈现淡黄色,这并非画家的随性之作。因为淡黄色是背叛者犹大的代表色,中世纪绘画中犹大的衣服一直采用这种颜色。

再来看看面对这样一个三人组的青年。与其说他是青年,倒更接近少年,似乎仍然是个孩子。他也许刚刚十五六岁,甚至更年轻。在当时,这样的年纪已经算是个大人,他本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然而他略带婴儿肥的脸颊还稚气未脱,纯真的表情也未能表达出明确的个性。蒙骗这么一个无常识、无经验的黄口小儿对专业老千组合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最多只能算是一场轻松随意的准备运动罢了。

似乎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平凡庸碌,青年装扮得相当华美时尚。不过每个人都穿着与自己身份相符的服装是那个时代的社会常识,所以青年的衣着并不过分。身为一位地位崇高的贵族或大富商之子,这样的装束也许不过是日常装扮,然而在平民百姓看来这身衣裳可就完全是奢华与高贵的象征了。帽檐上装饰着色彩艳丽的橙红色大羽毛,金线银线在缎子背心上绣出繁复优雅的花纹,红色领带与肩、袖部的装饰品是色泽优美的丝绸质地,用料十足的白色袖子在手腕处的收口也用金线和黑线缝制成华丽的褶边。我们常说赌桌上惨败的人可能输得“连内裤都没了”,现在看到这位小朋友的行头再回过头来品味这句话,觉得它说得也的确很有道理,只要剥下他的一件背心,估计就能卖个高价吧。在老千们眼中,青年根本就是一个“会走路的大钱箱”,而且还毫无戒备,甚至没有上锁!

那么,这位有钱人家的小少爷是如何误入这片虎穴龙潭的呢?

答案很有可能就在那名白皮肤的女子身上。女子的真实身份是一名高级妓女,她施展美人计将涉世未深的青年引诱至此。当时巴黎有40多家国营赌场,“去妓院前先进去玩玩吧!”青年大概在女子的巧言令色之下迷迷糊糊地走进了赌场,完全不知道那里是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的盘丝洞。

从青年面前堆积的金币数量就能看出,刚刚坐上赌桌时他赢了一大把。感觉自己红运当头的青年早已被兴奋冲昏了头,他眼里只有对自己表达好感的性感美女、美女那位“不会玩牌的熟人”以及态度略显蛮横的女服务生。坐在身边的女子打扮得珠光宝气,有些刻意地展示着大粒珍珠制成的耳环、项链、手链,青年却无法辨别这些珠宝的真伪,更别说去分辨人的“真伪”了。在他眼里,面前那个打牌水平极差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心怀鬼胎,而旁边为他们斟酒的下层女人更是像空气一样根本就不存在。

这也可以说是年轻的特权吧,人在年轻时原本就对自己以外的一切没什么兴趣。这位有钱少爷也彻底满足于自己手上的一副好牌,脑袋里除了下一次胜利就再无其他,压根儿就没打算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其实只要稍微抬一抬头,他就能发现面前这些人飘忽不定的视线中包藏着无数冷酷与算计,而且只要感觉到了周围诡异的气氛,他也一定会发现“牌友”们极度不自然的行为动作。

线索不仅仅是男子故意放在背后的手和女子奇怪的手指动作,他们拿牌的方法也肯定与不擅玩牌的外行不一样。当时的扑克牌背面是一片空白(请注意斜眼女子左手中的纸牌),所以老千们可以轻易在牌上做标记。他们或在纸牌背面沾上酒的残液及手上的污渍,或用指甲划出印痕,此类微小的痕迹不但看起来极其自然,就算被人怀疑也很容易找借口推托,而且只有老千本人才理解其中的含义,因此在牌局中一副扑克牌的背面肯定会留下各种痕迹。

如果青年现在就起身告辞,说不定还能全身而退。可是大多数人不输到“连内裤都没了”是不会意识到盘丝洞的可怕之处的。等到真正反应过来却往往为时已晚,就算大喊着“你们这些骗子!”也无济于事,运气好的不过是吃顿拳头,要是不走运,别说钱了,可能连小命都不保。

明明如此危机四伏,本人却浑然不知。而这样的场景可能会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实在是太恐怖了。

以赌场、妓院中的赌博场面为题材的绘画作品为数众多。

大部分作品中充斥着大吃大喝后的狼藉景象,空酒瓶扔了一地,场面混乱不堪。人们的衣着及态度也邋遢散漫,更有甚者让登场人物只穿内衣,暗示前一夜的放荡与不堪,目的是明确告诫世人远离赌博,珍爱生命。

然而拉·图尔的这幅作品却属于异类。画中全员仪容得体,赌桌上桌布整洁笔挺,没有搞笑,没有闲聊,也没有醉鬼,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在这幅画中,邪恶的并非赌博本身,而是人心。斜视的锐利视线不但象征着可以轻易欺瞒对方的冷酷心灵,还给鉴赏者带来恐惧感。青年心怀梦想走进社会,却不承想等待着他的是一群外表光鲜的衣冠禽兽。

事实上这一构图——老千在牌局中取出暗藏在背后的纸牌——已有卡拉瓦乔(Caravaggio)的珠玉在前,拉·图尔毋庸置疑一定是从卡拉瓦乔的画中得到启发才创作了这幅作品。不过将两幅作品一做对比就能发现,拉·图尔的版本绝对更有魅力。卡拉瓦乔画中的登场者是两个气质相似的年轻男子(“肥鸭”全神贯注地看着纸牌,老千只露出侧脸,难以看清他的视线方向)与另一个正在指导出牌的年长男子,这三个有些雷同的人物就是演员表上的全部了。尽管该作截取了老千作恶的瞬间,画面整体充满紧张感,但每一位人物本身却并不出彩。

与此相对,拉·图尔让一位身经百战的恶女稳坐中央,与她同属一丘之貉的小地痞、想在他们之后捡点漏子的狡猾女服务生及有钱少爷一道构成了风俗画的经典班底。故事的展开也通俗易懂,而且整幅作品并没有因为情节简单而显得无聊,这全都要归功于妓女那凌厉的斜眼。这一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的视线用一种稍显夸张的方式——就像歌舞伎一样——对“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做出了完美诠释。

其实画家并未给这四名人物配上特别让人喜欢的长相和表情,就连被骗的青年也是如此。看到他的脸,人们非但不会同情他初入社会青涩纯真,反而会觉得他的无知和蠢笨很搞笑。除了普罗大众对特权阶级的反感成分之外,这种呆瓜一样毫无危机感的态度也的确容易沦为大众的笑柄。

卡拉瓦乔
《纸牌作弊老手》
1598年左右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无赖组合+呆头鹅青年的剧情为何如此叫人欲罢不能?

果然大家还是会在嘲笑那个愚蠢青年后感到不安吧,也许自己正是别人眼中的那只“肥鸭”呢!在画中我们可以明确捕捉到人类的邪恶视线,然而在现实中要发现恶行却没这么简单。尤其视线是始终移转的,就算眼睛看到了异常状况,人也会在心里默默将其抹掉。要是一不留神站在了猛兽旁边,即使脑袋里明白自己处境危险,但能不能在当下做出正确判断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这幅画也算给人们提供了模拟体验,这部分的乐趣也不可小觑)。

身在危机之中却浑然不知——这是多么恐怖的事。因为危机终究会迎面而来,无知的时间越长,可怕的结局就越会化作更加凶猛的巨浪汹涌来袭。在察觉到这一切的瞬间,一切线索和感觉在脑海里迅速扩散,那个全身颤抖的刹那可能就是恐怖的本质吧。

乔治·德·拉·图尔 (Georges de La Tour,1593~1652)

拉·图尔是一位死后长期被世人遗忘的画家。根据文献记载,拉·图尔曾经受聘于路易十三,拥有“王的画家”的称号。然而奇妙的是,他居然直到20世纪初才重新被世人想起。

对于拉·图尔被历史遗忘的真正原因众说纷纭。一种说法认为他那单纯、平面、明暗对比强烈的画风到了华美绚烂的路易十四时代已经严重落伍。另一说法是,拉·图尔虽然离开巴黎返回故乡洛林,但当时三十年战争仍未终结,他的主要作品在掠夺与火灾中大多散失损毁,导致后世对他的作品印象稀薄。似乎哪一种说法都不够全面,不过说到底,拉·图尔身上的谜团直到今时今日也仍未被解开(数件作品被认为是赝品)。

然而根据现存的史料记载,晚年的他成了一位财力雄厚的资产家,但同时也因为使用暴力手段讨债、唆使仆人盗窃等行为频繁遭到起诉,在街坊四邻口中名声极差。如果只看史料的话,拉·图尔那贪婪的放债人形象反而比画家身份更加鲜明。

在战争、掠夺、屠杀、火灾、鼠疫肆虐的残酷时代九死一生,还必须拼命守护自己的财产——拉·图尔可能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逐渐失去了相信他人的能力,想必他也已经见过无数想要欺骗自己的人流露出邪恶的目光了吧。这世上最恐怖的不是天地变色,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可能只有真正理解这一点的人,才能画出《方块A的作弊者》中那种极致的眼色吧。

1878年,粉彩画,60cm × 44cm
巴黎奥赛博物馆 naPqn4eYB7S20oeZVX2b8JqQxN+hiWdhbf/teO+TseRKDlXcX1ZczWKejBtqhD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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