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起来,就是一个人,不演出,也不相交异性。别看俪这样说,好像她有这样的经验似的,其实她有的全部都是相反的经验,她几乎从未断过交男友。
说到与男人的经验,俪的经验太多,超出了钦和芩的想象。
当她们有一天要求彼此摊牌,每个人都诚实地说出自己究竟有多少个不同(男人)的经验时,俪居然说出了两位数!这在熟人中是闻所未闻的。钦和芩感叹,原来小说和电影里真不是编的。
“那么,你每一次都是真诚的吗?”钦问。
“每一次都是认真的吗?”芩问。
“真诚与认真,有什么不同吗?”俪反问。
俪曾经声称自己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恋爱在她的生活里始终是最重要的事情。她不是正在开始一段新的恋情,找到了认为终于属于她的那个人,就是在失恋中,痛苦得连死的心都有,哭得叫人心疼。每一次,她都全副身心地投入,为那个男人做一切,每一次分手,对她的打击也都是身心交瘁。但她总是能复活,经得起一次又一次的淬火,爱情的运动持续不断,生生不息。
原来是这样吗?一个不能断了男朋友的女人,一个不能没有恋爱生活的人就是爱情至上者吗?这就是“爱情至上”的物质部分?钦忽然想道:“你们说,这里没准是一个连续性问题,甚至是惯性?对这类人来说,没有爱情的生活不是生活!”
连续性,这真是闻所未闻的一个新角度,难道这里隐藏的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很可能是一个离开他人不能生活的人?不管是需要去爱还是需要被爱,都是一种对亲密关系的依赖,他们要惦念别人也要别人惦念,一个人就等于无意义,他们的意义总在别人身上?那么,生于恐惧的人是不是更容易成为爱情至上主义者?
芩提醒我们,日常概念里,这个爱情至上差不多总是指一个人的忠贞,指肯定另一个人的至上位置,是对他人最全身心的倾注、最忠实的热情。比如对一桩爱情——一个男人,最极致、持续的忠贞。因此,它首先是高尚的。因为确实有这样的女人,她们一生未嫁,也有这样的男人,他们一生未娶,而毫无疑问,他们的确可能是地道的爱情至上主义者。
当然,绝不能说一个不断找男人的女人就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反之对男人亦然)。但连续性的念头挥之不去,有什么东西藏在其中?
幸好我们是一群不太笨的女人,不会在一个方向上“晕倒”。从来,就忠贞和唯一的意义上,大家总是一致地把这句话做褒义的理解,其实爱情至上明明白白说的是爱情至上,而不是事业至上、荣誉至上、家国至上。好吧,到底该把哪个至上?
在现实中,是否发生这种选择,与其说是跟机遇有关,不如说跟一个人的天性有关。机遇好像是外部的,其实来源于自己的天性,天性发现机遇,创造机遇。比如俪就有一种能力,总能在人群中发现可爱的男人,或者——哪怕是相对可爱的男人,总能发现男人对她的感觉,并且,很快就能够呼应上去,真诚和暧昧地呼应上去。一桩新的爱情就此等待发芽。
女人总是狭隘,绕过一切还是回到自己的思路。“那么,咱们还说真诚与认真,你选哪一个?”钦对俪的经验兴趣不减。“咱还没说它们有什么不同呢,好吧,就算它们有不同,我选真诚,当然这不等于选了不认真。”俪诚实地说。
钦和芩都忘记了一点,除了严肃和真诚,还有欲望——纯粹的欲望,每次都是欲望满满。欲望的力道总是被我们低估了。
——欲望带着你走向一个又一个他者,这是多么新鲜丰富、深刻深邃的世界啊!你要走向他人,才能走进自己,这真是像极了做爱。然而如果你只跟着欲望走,你不时时收敛,你不对节制念念有词,就走不上顶峰,还可能散落一地,收拾不回自己。
尽管这种说法听起来不错,可是,你不是俪,又何以懂得她呢?就像我们都不是卓丫。
但经验永远是有限的,我们无法仅仅凭着经验认识世界。
但我们手中有理解。那句最深刻的话又被不禁诵出:“这个世界最不可理解的事情就在于它是可理解的。”现在,不管其他,只关注“可理解的”吧,我们一直、永远都——“理解”——这个世界,这是个巨大的事实,否则,这个世界就不属于我们。它属于我们,或者我们属于它,都是因为“理解”。值得玩味的在于,理解并不总是一蹴而就,有时需要交谈、对话,有时需要辅助的经验,有时需要一字一句地写,但不论怎样,都离不开思考,思考就是理解。经过一番努力,我们总能理解。有时一开始只能接受,但在不断地接受之后,竟然也会达到理解的境界。
哪怕结论是“不可理喻”,也算是“理解”了一把,“理解”过了。比如陶尔招呼来的那三个水手的荒谬。我们几乎从未遇见过一模一样的荒谬,但我们对这三个人的存在竟如此信以为真——信以为真就暗含着某种理解——某种理解就意味着这种荒谬有存在的合理性——这合理性就意味着我们其实是“见过的”!没有见过一样的形式,却见过“荒谬”,在心底深处,我们都信“不可理喻”是存在的事实。事实有时因为亲见立刻就被理解,有时因为重复涌现而被理解。理解或许还意味着某种“掌控”。认为自己理解一切(人),以为自己能够掌控一切(事),这好像正是陶尔那趟荒谬出海最初的自信?
卓丫是难以理解的吗?我们为什么试图去理解她?
“为了陶尔啊!”这肯定是俪的回答,没有理解如何去爱呢。
俪总是靠她那狭隘的至上视角让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不,不是迎刃而解,而是一下子会使问题显得无力,于是被忽略。
想想吧,卓丫并不是在恋爱,而是在表——演——做——爱!
卓丫在电影里的表现真是勇猛无畏,像是竭尽全力地“做爱”,感觉她的骨头都在做,如果她很胖,就会毫无力度,所以她一定很瘦,确实很瘦。她的努力让我们想起男演员霍普金斯,他说:“在表演中要让自己以某种方式暴露出来,丢掉所有的面具。”这样说来,演员还在表演中借着表演,挖掘着自己的可能性,丢掉平时不意识的面具,在新的人性体验中,也得到对自己的新认识?这也是卓丫的经验吗?
这种种疑问,虽然我们从没有真正向卓丫提问,但卓丫当然猜得到。有一次,她不经意地说过一句话:“需要与黑暗做斗争。”芩敏锐地记住了这句话,认为这是某种解释,是卓丫的力量所在。可是,卓丫说的黑暗指什么?什么黑暗?关于人的黑暗?
卓丫常常令我想起演员夏洛特·甘斯布和伊莎贝尔·于佩尔,对于有些非同寻常的角色,情节与态度,她们的表演好像就是探险,不,不是好像,就是真实的探险。她们表演的,她们企图呈现的,她们想象的,她们体验的,是人类身上极端的、疯狂的、极端不平衡的情感。我猜想,在表演之前,她们自己都不能确定会出现什么样的感觉,这算不算与黑暗斗争?那种未知,没有参照,没有同行者,没有效仿,只有你付出献身般的激情,才可能抓住它,戳穿它,战胜它。
据说好的表演必定投入了真的情感,于是我们一致认为,一个对此有过想象和思考的男人陶尔——卓丫的男友——是可敬的。
那种黑暗就是未知的可能性,就是人性的边界。如果说可能性在想象中,那么表演就是实现想象的最大可能。
在表演中,我们可能体验到无法在现实中体验到的情感,可能“实现”在现实中无法实践的行动,还可能“重复”我们曾经的经历和情感。
重复,在生活里,我们有无穷多吃饭睡觉的重复,却难有某种情感的重复,更不用说某种激烈的感情的重复。
关于重复,有一种说法是,只发生一次的不是发生,反复发生,重复才使其真正存在;相反的说法是,只发生一次的才是存在,只发生一次的才是永远的发生,重复却是使其不存在的方式,反复的发生,终究因其重复而失去意义。
我相信陶尔可能赞同后一种说法。
每天吃饭和睡觉是重复,真正的重复。在其中,时间的效应微不足道,这种重复因为不含有意义而可能,因为不含有意义而被忽略,被忘记。
克尔凯郭尔曾经思索重复,“重复是否可能,它有何价值,有什么东西在重复之时获得或失去,”于是一个直接的想法油然而生,他对自己说,“你可以去柏林旅行啊。”他从前在那里待过,那么再去一次,就会知晓重复的可能与价值——写到这里,我想起自己读到这一段时,曾在书页空白处画了一个偷笑的表情,真正的聪明就是做傻事不是吗?
但是可以演戏啊,如果真的再去一次柏林,肯定物是人非,或者人是物非,或者那地方根本不是柏林。但是在舞台上却可能再现那个时候那个地方的街景和人物,可以让演员扮演他曾经的女友和房东……
这戏剧之可能,得凭靠克尔凯郭尔的回忆。这戏剧值得上演,是因为那地方、那时刻,对于克尔凯郭尔有极其特殊的意义,所以才有让它重现的愿望。
事实上,我们渴望重温的那些情感,企图探究某种深邃的重现,也都因其具有特别的、属己的“纪念”意义而认为值得“重复”。那种意义往往都显得独一无二,又几乎是惊鸿一瞥,它们在无数的日常和平庸里凸显,在个人的生命经验里回旋,等待重现。
那曾经深刻的印象进入了我们的回忆,想要再进入一次,感受它,体验它,深入它,“占有”它,就是想“重复”它,如果甚至可以一再地重复,便可能拥有它,研究它,“明白”它。而在无感中的无数次同样的发生,因为不含有意义,或者因一再发生而失去魅力,而消耗殆尽,都不会进入我们愿望“重复”的清单。
然而我们都知道,那些不同寻常的经验和情感,那些“瞬间”,其实最难,以至于根本不可能重复。原来,我们渴望重复的,是那无法重复的。有一种说法认为“只发生一次的不是发生”,其实很可能,“只发生一次的才是永远的发生”。如果说人的有限性使得重复必然在将来某一刻发生,那么人的无限性则在于对那不可能的“重复”的永恒渴望。
所以,当克尔凯郭尔说“重复之爱才确是唯一快乐之爱。跟回忆之爱一样,它不像希望那样欲壑难填,也不像发现那样总是蠢蠢欲动”,其实说的是,回忆之爱才是重复之爱。
说到重复,这个词最简单的意思就是再来一次。俪说,表演就是啊,一台戏剧,可以上演无数次,哦,不过……对了,你们看过拍电影吗?有一次我看导演J(对不起,他曾经是我的一个男友)拍戏,拍吻戏,当J发出一次又一次“再来一条”的指令,我看着监视器都要崩溃了,那还是接吻吗?每一次都需要重启激情,激情是会淡薄或者扭曲的,如果不是敷衍,就会走错方向,假如先是被对方激起,到后来不变成轻视自己才怪呢!要我说,拍电影、做演员可太痛苦啦,人如何做到瞬间进入某种情感,又瞬间出来,太可怕了。
好吧,或许导演要的就是一种带异样方向的接吻的状态和意味。如果导演要到了他要的,那么演员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那么舞台剧,那么话剧,或许可以避免“断裂”,使情感“安全”进入,而连续数日以至数年的上演,就是在模仿“重复”?
可以认为这是陶尔喜欢和理解从事表演的卓丫的原因吗?是否还可以这样想,陶尔的荒谬出海是要逃离重复,在那些他看来平庸的生活和平庸的逻辑之外,他想要某种超越。他的侥幸归来不能证明什么,卓丫却是在某种程度上真正进入了对日常的“逃离”,甚至还可能获得新的“情感”和“瞬间”,那不可重复的、极其罕见的生命体验,走在人类经验边界上的感觉。
如果把卓丫的表演看作某种重复,把陶尔的出海看作对日常重复的逃离,那么他俩配合演出的行为戏剧,简直仿佛是以重复逃离重复。
陶尔羡慕卓丫的感觉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