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芩对陶尔的荒谬另有她的逻辑,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必然和注定,专是为了陶尔能获得某种领悟也未必。陶尔的那个早晨就是某个目的的起始,那三个人则是有准备地等着陶尔。如果这一切都是必然,我们就会有某种安全感,必然的最后不是有惊无险就是注定毁灭,即使毁灭也是因其必然而无法有怨言。而有惊无险,更是陶尔的必然。他心知肚明吗?很可能是这样,芩很愿意这样去想。
其实在船上,陶尔并不是在提心吊胆、紧张恐惧中度过的,他几乎算是坦然绕过的。说绕过恐惧不如说是绕过荒谬。你看他既小心翼翼又胸有成竹,躲开那三个人,尽量不在白天出现,从冰箱里“偷出”多少食品,就从仓库里补进多少,防止那三个人察觉。仔细观察,确保每一次出舱门都安全,每一个决定都正确,有计划有步骤,每一次稳稳妥妥完成预定的出舱任务。他在做这一切时,完全遵循理性,没有丝毫的肆意放纵,没有任何一点点荒谬。就这样毫不荒谬地,绕过了荒谬。
他凭的是胸中的必然性吗?是的,他的踏实和坦然来自他的“虚无”,既然他挑战虚无,要打破无聊,那就什么都不会怕,想看的就是究竟会来什么,绝不能还没怎么走近究竟,就先不敢看了。也可以认为,看到什么,什么就是必须看的,那三个人,就像是与他的汇合,汇合的地点在船上,汇合的方法是荒谬,分手的地点在岸上,分手的标志是陶尔的笑。芩喜欢这样的说法,这样一来,陶尔就是自己给自己设局和破局,无论怎样他都是得胜者。
如此,陶尔竟成了某种英雄,一个以荒谬做起点的英雄?
经过这些之后,陶尔会怎样?是若无其事般地投入之前的生活还是画风大变?是更加迷惑还是仿佛幡然醒悟?这是俪关心的,是俪愿意想象的。
陶尔是安东尼奥尼用语言造出来的,可以说是言辞中的人。日常里,这样的人很少见,如果他们也做了某种看起来荒谬的事,往往都另有原因,不是譬如有难言的疾病,就或许有不愿公开的是非隐情,所以那荒谬只不过是看起来如此,实际上还是有解释、有逻辑、有出处的,那样的荒谬与陶尔的不一样。因为荒谬就得是完全的荒谬。陶尔则因其荒谬之彻底而显得有点神秘,有点可爱。
完全彻底的荒谬或许只能由言辞创造。然后,可能被模仿,被想象,之后,就有了一个疑似陶尔的人,姑且仍旧叫他陶尔。
如果陶尔最先降落在俪的想象中,俪就会把自己的女友卓丫配给陶尔,当然,夸张了一点,也多少有一点点“荒谬”感。在俪那里,男人不能没有女人,就像她的身边,总是少不了男人,她把这个叫作爱情至上——嗯,俪的说法。
俪觉得,卓丫配陶尔最合适,她是一个演员,常年在珀斯生活,对,正好也在澳大利亚,配陶尔有现实可能性。
不用想象卓丫的样子,我们都见过她。她是一个冷淡(并不冷漠)的、修长的、收敛的女人。个头儿高,不仅在女人堆里是高个儿,甚至跟男人比,也显得太高了。她是北方人,却又不像北方人那样撑得开——腰板挺直了地自由。她好像因为高而很对不起别人似的,总是夹紧了肩膀,想要尽量变得小一些。幸好她很瘦,但骨架并不小,高个儿的基本架子在那里呢。即使瘦,她要是放飞自我起来,占的画面也够大的。但她几乎没有放飞过吧,反正我们没见过,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张开自己身体自由起来的样子。她常常是有一点略略憋着笑,最多有一会儿肩膀放松下来的时刻。
她显得谦逊,但并不随和。她的身体,最大能量的扩张不是在空间上、体积上,而是在密度,在被力充满的时候。她的肌肉不像健美家那样凹凸有致,而是,她里面的骨头是钢筋,会让人联想起贾科梅蒂的细人雕塑,上下超常伸展,坚硬如铁,却从不昂首挺胸,既有像铁一样的粗粝,又是和蔼的,质朴的。她为人极其善良,像所有的女人一样热爱生活,热衷买新衣服,以及,和我们几个女人一样,不懈地买围巾,认为它象征浪漫或者爱情,至少是一个温暖的礼物。法国作家热内曾经这样说贾科梅蒂的雕塑:保持在最遥远的距离和最熟悉的亲切之间。这个感觉正好符合卓丫。
她是一个有点名气的演员,但不算是大牌明星,她参演的电影有些偏小众,算是艺术电影吧,还得过奖。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基本上只跟一个导演合作。这个导演是个另类,拍的绝大多数电影里都有色情和暴力,不仅尺度大,而且“越界”,某些角色的性行为是很多人不能接受的。而她,就几乎是这个导演的“御用”演员。
卓丫是一个好演员,她不仅不拒绝性的演出,而且在涉足性的领域,她的表演坦率自然、层次丰富,面对角色的需要,性的种种倾向需要,她都尝试过,表演过。
我们都看过她的电影,也就是说,虽然我们没有亲见过,但我们在屏幕上,见过她的裸体,以及她的做爱。然而这个事实在现实中,却总是被我们无意识地忽略了。当我们跟她一起抽烟喝酒说话时,从来没有自然地浮现过她的裸体。只有刻意,只有努力,你才能想起她在电影里的样子,但跟眼前这个人,似乎对不上。这究竟是说明了表演的力量,还是说明了人的面相之多?
陶尔,想必是看过卓丫演的电影的。果然,当俪提起卓丫时,陶尔立刻表现出了兴趣。
陶尔第一次见到卓丫,是与卓丫一起去看卓丫参演的一部电影——一部有许多色情镜头的电影,卓丫是女主角。卓丫出镜之大胆,以及与陶尔在一起之坦然,令陶尔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一个大胆越界的女人,竟敢在边界上翻芭蕾舞跟头,翻得漂亮!陶尔说。
我说,陶尔的品位厉害啊,敢于喜欢、也有能力喜欢卓丫的男人可不多。
其实在卓丫的背后,我们很多次议论过她,猜想过她,试图去解释她、理解她。卓丫的表演尺度是如此之大,不禁让人想到,这样的表演之后,她还有没有自己,她自己还剩下多少?
有时,我们说从一个人的背影都能看出他的悲哀。一个人的身体行为比语言更加无遮无拦地表现了他的特征,很可能,其中饱含意味。精神行进在骨肉中,使其高昂或者谦卑,随便或者绷紧,舒展或者松弛,猥琐或者大方,努力或者自由,以致高贵或者位微。精神给予骨肉以姿势、方向、力度,以及火与冰、山土或者沧浪。
而在所有的肉身行动中,最极端的表现都在性行为中不是吗?最极端也最隐秘,最隐秘也就最泄露。卓丫不仅仅是全裸出镜,可怕的是她做出了她的身体姿势的全部可能:在几乎所有关于性的情形中,她对男人发力的反应,她身体的所有面向,关于性的表情,已了然于全体他者,那些与她不相关者。她已经没有任何神秘可言。她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什么都已经被说,被身体的动作说过了,被臂膀与长腿、被眼睛与嘴唇、被脸说过了,被冷漠和激烈地说过了,被美丽或丑陋地说过了。
不仅是她笑的样子、哭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欢喜的样子,还有卑贱的样子、谄媚的样子、得意忘形的样子、无地自容的样子、无耻的样子、纯真的样子、隐忍的样子、沉默的样子……所有欲望的表情……虽然是表演,是模仿,可她表演得与其说是“像”——像谁?谁有过这类经验?只有有过这类经验的人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更何况每个人因其历史和做爱对象的不同,经验也不同——不如说,是她对此类事实的想象,或者,她就是在真实地做?她的想象表达的就是她的理解,她的理由,因而就是她的态度?不管你的本性里有没有卑微,有没有傲气,你模仿或者你想象,你都要去表现。你的本性是你,你的模仿也是你,你的想象还是你,你是逃不掉的你。
还有,关于做爱的样子。姿势都退居其次了,更有各种性的取向、倾向,以至各种奇诡变态,极端甚至黑暗。这些,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承受,更别说担当了——做一个好演员何其难!
她在表演,更是在暴露自己,在公众面前,最大程度地暴露了自己的习性、倾向、品格、德性。她在被榨干。在做出了所有的这些表演——尝试之后,她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秘密的人。她不断在被消耗和散尽,像一个不再可能“创造”的人,没有种子的人,一无所有的人。
这些看法很可能来自钦,这是她理解事情一贯的思路。有一句话,她为了理解得更好,当时还找了好几个中译文比较给我们看:
人在性方面的程度和类型,一直延伸到其精神的顶峰。(魏育青译)
人的性别特征会触及最高的精神性。(马勇译)
一个人性爱的程度和方式一直可以延伸到他精神的最后一个顶峰。(李健鸣译)
尼采《善与恶的彼岸》第75条
一个人的性爱类型和方式当然与他的精神性相关,但对这句话,完全可以做偏激的理解,认为性才是通往精神顶峰的最佳通道,以至于“最后一个顶峰”是沿着性爱的程度向上攀登的。在性行为中,隐藏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高峰?
有时性作为激发,唤起、引领精神发现,有时精神以隐秘之力推进性的可能。但无论怎样偏执的理解,都应当承认,作为人,最后的顶峰都无疑属于精神,都是为了精神,而在最高的精神之巅,性,并不缺席。
说到袒露,我们说爱,说相爱者之间彼此袒露一切,不仅是坦白我们内心的所思所想,当然还包括,必须包括肉体的赤裸——袒露的原始含义。
因此性行为,既有隐藏的需要,就有暴露的意味。如果秘密是聚集和势能,暴露就可能是耗费和坠落。所谓一个人的独特性,无论是肉体的还是精神的,都可以最大程度地体现在性行为中,而我们对另一个人的爱,就是彼此对对方的独特性最大程度的体会,和领会。
那种独特性,本来是只针对一个人的,会因为表演的“借用”而丧失吗?
还有一种说法:一个没有任何秘密的人,就是一无所有的人?守住秘密,不是为了守住,不是见不得人,而是为了让它生长,生长到可以与别人分享的成熟之日。在生长过程中,或许最多只能与“你”分享,就是与那个与之做爱者,那个对“我”有“体”会之人,那个能够领会你的人。在这个意义上,卓丫,她的演出行为,就好比她的每一粒种子,都在刚刚出土的时候,就被暴晒了。
芩说,所以我很佩服陶尔,叫人怀疑的是,卓丫还有多少独特性献给陶尔?
俪总是乐观,她相信,只要卓丫“躲起来”一阵子,躲起来就是补给营养,她就可以重新聚集,相信这是经验告诉她的。